第11章 平生意
顧姮一路跌跌撞撞地回了山洞,卻見山洞裡的東西都齊齊整整地放著。只有狂風捲入,將木灰吹了一地。看似那趙倉並非來過這裡。只是,他為何會從這個方向而來?再聯想起他身上穿著的那件衣服,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了就再也壓不下去。
風太大,無法點起火堆,顧姮拾掇好了柴火,便縮了身子靠在一塊凸出的岩壁背面。
時而想白茫茫的雪谷里,趙倉挖開她親手掩埋的屍體,大雪之下的屍體保存的很完整,而這屍體曾經是趙倉的兄弟,如今卻成了趙倉腹中的一灘腐肉。時而又想趙倉通敵在前,害人無數,如今又吃盡結義兄弟的屍體,忠義廉恥,儘是全部丟了。秦忘今日雖是奉命行事,卻也算是替天行道。最後想的卻是,趙倉今日一死,往後這雪谷里就只剩下自己與秦忘二人了。大山上有野獸,應當沒有性命之虞。可她的聲譽卻是毀了……
老祖母最重女子名節,來日不必旁人說,她定是第一個要取了自己性命的人。
白氏生怕抓不到自己的把柄,這番這麼大一個把柄落在她手中,她豈有不用之理?
更何況,素聞嫡妹顧婠姿容出眾,若非她尚未定下親事,顧家的門檻早被提親之人踩爛。偏她出了這般「醜聞」,若不以死謝罪,定會對顧婠的親事造成極大的影響。
她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位居高位,在家中一言九鼎的父親。只要他開口,保下她的性命並非難事。到時候,就是常伴青燈古佛,她也無怨。概因她很清楚,張家之後,白氏給自己議親,絕不會有那等四角齊全的好人家等著自己。所以之前她能做的就是討好每一個人,以期盼親事不至於太過糟糕。如今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她也想透了,與其被白氏選中的人家糟蹋,還不如青燈古佛,落了清清白白,清清靜靜。
可,她的父親,願意保住她嗎?有時候會聽李嬤嬤說起,說昔年母親與父親在花燈節有過一面之緣,自此父親放在了心上。偏外祖不喜父親,不肯應允親事,父親便在外祖府外跪了整整三天三夜。這樣嫁入顧家的母親必然為祖母所厭,但父親一定是很喜歡母親的吧?他會愛屋及烏地保住自己吧?
顧姮不知道自己在忐忑些什麼。只是覺得腦子裡一片混沌。
直到手上一物滑落,定睛一看,卻是秦忘的玄色棉布髮帶。她適才沒注意,竟是一直攥在手心。她重新撿了起來,眺目一看,洞外風雪漸漸停了,而天色也暗了下來。雪谷的天總是黑的很快,猝不及防。
她將髮帶放入懷裡,生起了火堆,溫暖和光明會讓她覺得好受一些。
她不知道秦忘拿下趙倉要花多少時間,只是覺得等待的時光漸漸變得漫長而不安。抱著雙膝,坐在火堆旁,不知怎麼便睡了過去,不知過了多久又被凍醒。山洞裡靜悄悄一片,最後一點火星發出噼啪一聲聲響,最後也湮滅在呼嘯的風聲之中。而秦忘還沒有回來。
顧姮用火石再點了一根火把,望著濃稠的黑夜,她猶豫再猶豫,等一陣小雪吹入山洞,落在那赤金色的頭盔上,顧姮終於咬了咬牙,將火石放入懷裡,拿著一隻火把與一根木柴離開了山洞。
這是她第一次在入夜的雪谷里行走,事實上,入夜之後,便是閨房之外,她都極少去的。棉緞小鞋踏在惺忪的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響。顧姮總覺得在無盡的黑暗中,有許多陰森森的眼睛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這個時候,她強迫自己想一些美好的東西,那年的綠芭蕉和紅櫻桃,張家伯伯送給她的陶哨,還有秦忘分給她的一半清水饅頭。
沿著記憶里的路線,顧姮終於找到了幾個時辰前秦忘和趙倉打鬥的地方。
空曠的雪地一望無際,她卻只能看清火把照亮的方寸之地。她又不敢發出聲音,這裡臨近大山,她生怕招來可怕的野獸。這一次,沒有秦忘在她的身邊。她在原地找了許久,始終沒有看見他,而他們留下的痕迹也早被大雪所覆蓋,到底是無路可尋。
她想,如果再有一刻鐘,她還找不到人,她就立刻掉頭回去。
然而,一刻鐘過去了,她又想,再多找一刻鐘……再多找一刻鐘……
終於第一隻火把熄滅了,她又點了第二隻,在風吹來的時候,鼻尖嗅到一絲濃郁的血腥味。她渾身打了一個寒顫,動作卻很迅速地朝著血腥之處而去。
秦忘……是不是受傷了?一夜的風雪是不是已經將受傷的他凍死了?如果這雪谷里只剩下了自己——自己可以吃的更少,也可以做陷阱抓捕野獸,她在書上都看到過。那麼,等她離開的時候,她是不是可以說秦忘和趙倉在比斗的時候,不幸遇上了雪崩,他們都遇難了,只有自己倖存了下來,這樣,她或許就能保住清譽了?
步子一頓,顧姮忽然發出一聲嘲諷的笑。如果她真的這麼做了,她成什麼人了?她是奉承很多人,昧著自己的心說了許多逢迎的話。也為了達到目的,做過一些不那麼光明的事情。但是,她絕對不會為了一己之私就罔顧他人性命,絕對不會忘恩負義。
循著血腥味,她的確見到了秦忘。也見到了令她終身不忘的一幕——在她眼前的雪原上,橫七豎八躺著十餘只雪狼的屍體!其中除了離秦忘較遠的三隻是被一劍隔斷了喉嚨而亡,其餘的幾乎不成形狀——像是被更為生猛的野獸活生生地撕碎的。
天色也泛白了。就如他們在雪谷里的第一天。只是,秦忘更為狼狽。當顧姮忍著嘔吐的*,來到他身邊的時候,她做了當天就想做的一件事情——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但她的手也很快被人秦忘抓住。冰冷的眸子尚帶著血腥的廝殺,即便見到了熟悉的人,眼底的暴虐也沒有消去分毫。
「你怎麼來了?」
他的手上都是血,指甲里還有雪狼的皮肉。顧姮心中驚愕,卻是安撫他道:「我來尋你。趙倉呢?」
「死了。」良久,他神情略略鬆懈,甩開了顧姮的手,站起來,道:「回去吧。」
顧姮緊隨其後,又道:「那這些狼……」
她想問的是,需不需要把這些狼拖回去。也想問,這些狼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但是,秦忘沒有回答,他的身形一晃,一直看著他的顧姮立即扔了火把,上前攙住了他。血腥味立即撲鼻而來,而他的體重對於顧姮來說又實在太過。眼看著他要倒下去,顧姮一咬牙,鑽入了他的懷裡,將他的雙手放到自己的肩上。他胸口處堅硬的罩甲便磕的顧姮後背生疼,但旋即一股子溫暖的濕意也滲入了顧姮的衣物。
「校尉大人,你忍忍。」
她咬著牙,不再說話,將全身的力氣都放在腳下。身後的人起初還有些動靜,但後來他卻完全昏死了過去。顧姮聞著耳邊雖然微弱卻還算穩定的呼吸聲,心中稍稍安定。可是,他真的太過龐大,走了一段路,顧姮不過是腳下一個疏忽,便連帶著他一起摔到了雪裡。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摔了多少次。身後黏稠的液體也不知是她的汗水,還是他的血。這一路總算不是絕路,也還有個盡頭。牙關一咬,孱弱的身子能做的事情有時候出乎了身子主人的預料。
將秦忘放到山洞的虎皮上時,他一頭凌亂的頭髮都幾乎遮去了半張臉。顧姮又急又怕,再度伸手去探他的呼吸,這一次秦忘沒有伸手制止。好在呼吸仍是平緩,說明沒有性命之虞。顧姮看著他那副狼狽的模樣,不知為何就笑了,笑著笑著,倒是自己先哭了起來。
「閉嘴。」秦忘皺眉,伸手一把捂住了顧姮的嘴巴,略略睜開眼,道,「吵。」
「校尉大人!」顧姮不怕,反而將他冰冷的手握在手中,喜道,「你醒了?」
然而秦忘又閉上了眼睛,沒有再回答。顧姮心中卻是安定了下來,連忙燒火煮雪。雪燒溫了之後,她將黏在他臉上的發輕輕地撫開,將他的腦袋抱在懷裡,吃力地喂他吃下了隨身帶著的內服傷葯。將他嘴角溢出的水跡給擦拭了,顧姮忽道:「從來都是我體弱多病,身邊的人總是在照顧我,沒想到,最近一段時間,卻總是我在照顧你。」
久病成醫,顧姮自己也看過許多的醫書。更是知道如何照顧一個傷患。
只是,將他的外衣都褪去了,面對男子陌生的健壯身軀,顧姮仍是紅了臉。山洞裡雖然點著火,到底不暖,顧姮收起羞意,麻利地將他全身的傷口都上了一遍葯。那件破了好幾道口子,並且沾滿了血跡的罩甲和裡間的褻衣暫時是無法穿了,顧姮索性將秦忘用虎皮包了起來,只露出一個腦袋在外頭,至於老虎那四肢,索性都塞到了秦忘的懷裡,雖說她的本意是極好的,只是不知為何,看到秦忘此刻儼然像是一隻熟睡中,收起了利爪,縮著四肢的人形大老虎,她分明覺得怪異,卻總是想笑的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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