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緩緩歸
月菱依著吩咐將陶哨放置妥當,一回屋便看顧姮倚著窗欞,靜靜地抬首遙望夜空。她湊上前,順著顧姮的目光瞧了一眼,道:「大娘子,您在看甚麼?」
顧姮見她回來,又確認了那陶哨是否放好,得了月菱信誓旦旦的話,方讓月菱服侍安寢。燭火熄了,月菱輕拍小嘴,打著哈欠在外頭的軟榻睡下。
一夜無話,次日李嬤嬤家來,卻是提著食盒,見了顧姮,將那食盒打開,一面道:「大娘子,這是月釧今兒一早起來做的,巴巴兒地托老奴給你捎來。說是你明兒就要啟程去燕京,偏她前兒動了胎氣,出不了遠門,今次一別,往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見面,她身無長物,也就是這些年學了堪堪拿得出手的廚藝得以獻醜。她萬般說讓你莫要嫌棄才好。我當時就和她說了,大娘子你待我等親厚,她那一番心意比那些真金白銀還要珍貴多,大娘子絕無嫌棄之意。」
食盒一開,只見裡頭放著各色蘇州小吃,一碟百果蜜糕,糯香濃郁,尚泛著熱氣,甜絲絲的味兒立時撲鼻而至。一旁又放著一碟黛色潤澤的麥芽塌餅,一碟薄如蟬翼的襪底酥。顧姮只問月釧好些了不曾,聽李嬤嬤說已無大礙,只是為了腹中胎兒不得出遠門,這才放了心,看著一色點心,感嘆道:「月釧好生靈巧的手藝,嬤嬤你與月釧說的便是我心中所想。今兒吃了月釧送來的點心,我這心中才算是真正踏實了。」
李嬤嬤聽了顧姮的話,一時也有離愁別緒上頭,生怕會牽動顧姮原本就有些波動的情緒,趕緊道:「大娘子快些嘗嘗吧,待會兒涼了卻不好吃了。」
顧姮「誒」了一聲,見一旁的月菱兩眼明光盈盈地盯著食盒中的點心,便笑道:「嬤嬤、月菱,月釧與你們二人情誼與和我的無二,你們也坐下,一塊吃一些。」
月菱趕緊應下,卻被李嬤嬤瞪了一眼,她道:「大娘子,這是月釧送給你的一番心意,我們豈能吃?」
月菱聽了,雖是嘴饞的很,卻也是輕輕點了點頭,顧姮便道:「我一人也吃不完這些點心,反而浪費了月釧的心意。月菱,還不快些去泡壺『嚇煞人香』來下點心?」
月菱偷偷打量了一番李嬤嬤,看她欲言又止,心知她一慣都聽顧姮的話,此刻定然也是同意了,因麻利地應了一聲,去取茶具煎茶。李嬤嬤見狀,哭笑不得,一面將點心端到桌上,一面道:「大娘子,我今兒回來的時候,與府里來的嬤嬤談了片刻,倒是從她那裡得到一些府里的消息。」
「府中有甚麼我們不知道的新聞?」這些年來,逢年過節的顧姮都會寫信去燕京,一來二往,也知道許多顧府的情況,因壓根沒想再打探顧府的消息,見李嬤嬤為她考慮的如此周全,心中甚是感激。
李嬤嬤道:「咱們入京,不是給老太太他們都備了禮嗎?」
顧姮略一思忖,道:「正是,給老祖宗備的瓔珞,內鑲的鎮湖蘇綉綉了唐寅的『福』字。蘇綉雖出自尋常綉娘之手,想來在府中也是尋常之物,然難能可貴這份玲瓏心思。且『整百寶之頭冠,動八珍之瓔珞』,老祖宗是念佛之人,想來定會歡喜。」
又道:「父親喜茶,以前在別院住著便甚喜那『嚇煞人香』,只是咱們每年都託人往燕京帶去『嚇煞人香』,想來不是稀罕物了。有道是『昆邱尺璧驚人眼,眼底都無蒿華蒼。孤根立雪依琴薦,小朵生雲潤筆床』,尋那『雪花峰』雖是破費了些,但父親定然喜歡。再有那件大紅楊梅宋錦,富貴喜氣,送與太太正是相宜。絹宮扇玲瓏纖巧,也襯二妹妹的人才。其餘一些小物件送與府中的嬤嬤、丫鬟,想是沒有遺漏的。」
李嬤嬤聽罷,吃驚道:「大娘子好生巧妙的心思,真真是七竅玲瓏心。先前大娘子讓我去準備這些東西,我只當你是自己把玩的,卻原來早就做好了這番準備。」
顧姮但笑不語,張家早已沒了,她和張家公子自然不存在兒女親事。且她年紀愈發大了,下面一個同父異母的嫡妹顧婠,也只比她小了一歲。長幼有序,她若不定下親事,顧婠也無法議親,不論如何,她入京勢在必行,此番入京甚至比她預料的還晚了一二年。故而她準備的那些禮物也有一段時日了。
「嬤嬤緣何提起此事?莫非府中添了什麼人口是我們不知曉的?」
聽顧姮一語中的,李嬤嬤連連點頭,道:「大娘子好生聰慧。原來當年老爺入京后,收了老太太跟前的碧玉姑娘,沒多久,碧玉姑娘便有了身孕,生下一名哥兒,取名承珞。珞哥兒養在白氏房裡,又是府中唯一一個哥兒,素來得老爺、老太太疼愛。再那碧玉姨娘雖與珞哥兒沒有母子名分,到底在老爺跟前也和旁人不同,又兼是老太太曾經的跟前人,也算得上舉足輕重。」
顧姮眉尖若蹙,心中暗道,這些年她也是時常和府中通信的,只是沒料到這樣的消息竟瞞了她。若是她此番進京,連小丫鬟的禮物都備齊了,獨獨不備顧承珞和碧玉的,竟是會得罪他們背後的老太太和老爺,任是那蘇綉瓔珞、昆石雪花峰也不頂用!
「真是多虧了嬤嬤你顧慮周全。」顧姮又道,「可眼下只有一日功夫,不知準備甚麼禮物給承珞與碧玉姨娘才好。」
李嬤嬤緊皺著眉頭,道:「大娘子送給老爺、老太太們的皆是咱們蘇州的特產。珞哥兒年紀小,若說有趣又能立即尋來的,當屬微雕!先前老奴見城裡有個老先,能在桃核上刻人物,這便差人去尋來。只是那位碧玉姨娘,早先在老太太跟前當差是個話語極少的丫頭,倒是不知道送她什麼合適。」
而且如今碧玉的身份特殊,雖然受老爺老太太的喜歡,但必定受白氏排擠。這禮,不能送的太輕,亦不能送的太重。顧姮與李嬤嬤二人都陷入了沉思,這時,月菱端著「嚇煞人香」入屋來,見她們二人神色不對勁,便道:「大娘子,嬤嬤,我才去片刻功夫,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李嬤嬤見顧姮如此,趕緊道:「大娘子快別多想了,還是先用了點心再說。此事也不急。等會兒老奴親自去城裡置辦微雕,一面看看有甚麼合適的東西。」
「只好如此了。」顧姮朝李嬤嬤一笑,又讓兩人一起坐下吃點心飲茶,不提。
只說李嬤嬤吃了幾口,便趕著往城裡置辦送顧承珞與碧玉的禮品。買了桃核微雕,又在城裡逛了許久,方看到一間小鋪子掛著各色裱好的字畫,蘇州古來多文人名士,這些名家字畫上了漿,又以綾絹做邊框起,文雅有趣,是為蘇裱。李嬤嬤又想起那碧玉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卻是念過書的,故而雖然沉默寡言,卻也甚得老太太歡心。因她自作主張買下了其中一幅時下一個文人的水墨畫,既非大有名氣,也不至於奪了送給白氏的「宋錦」的風頭,又是投了碧玉的喜好。
買了所有東西,李嬤嬤坐上馬車回去別院,心中萬般感慨,但凡太太還在世,抑或老爺、老太太哪一個疼大娘子,大娘子都不至於連一個平房、妾室的心思都要拿捏琢磨。可不討好又能怎麼辦?大娘子入京,怕是離定下親事的日子也不遠。這親事可是全權掌握在顧家幾個長輩手裡,大娘子這麼做可不是逼不得已!
顧姮胃口小,月釧送來的點心大部分倒是進了月菱的肚子。
李嬤嬤回府後,天色將暗,將微雕與蘇裱的事情稟告了顧姮,顧姮放下一樁心事,又趕緊讓李嬤嬤去用膳,又說用膳之後自行歇息去,不必來她屋裡伺候,概因李嬤嬤操勞了這麼幾日,偏明兒一早就要啟程,期間路途又長久難行。李嬤嬤只說她累不累無所謂,只要入京的一幹事宜都備妥當就好了。又說顧太太待她恩重如山,如今顧太太仙逝,只餘下顧姮一點血脈,她此生別無所求,唯願顧姮能博得一段好姻緣。
顧姮聞言,難免濕了眼眶,一是李嬤嬤提起顧太太,想起那不記得模樣,只能依著留下的丹青勾勒模樣的母親,她心中悲慟。二來她與長輩緣薄,這些年來,李嬤嬤是僕從更似長輩,言行教誨,照料周全,俱是顧姮感激的。
兩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顧姮嗓子口一澀,說不出話來。李嬤嬤自知說錯了話,趕緊又勸起了顧姮。顧姮便噙著眼淚一笑,道:「讓嬤嬤笑話了。我沒事,你快些去用膳吧,我讓廚娘做了你最愛吃的太湖銀魚。日後在燕京也不知道吃不吃得到。」
當晚,眾人各自歇下不提。
翌日月菱服侍顧姮用過早膳,僕從早已備好馬車,一干行李也已整治齊全。
月菱攙著顧姮上車后,自己與李嬤嬤也坐了進去。另外隨行的僕婦坐在後頭的馬車裡。最後一輛馬車則放置眾人的行李等物件。因府里前來的只有兩名車夫,故顧姮又從別院裡帶去一個。其餘的男僕腳夫與侍衛皆位列馬車左右,緊緊跟隨著車隊。
好在一路上月菱嘰嘰喳喳說個沒完,顧姮心中倒也沒預料中的那般不舍與忐忑。
馬車的行程安排都是早先安排好的,白晝趕路,至暮□□臨便到預定的驛站留宿。約莫行了七八日,天公不作美,忽然下起了鵝毛大雪。顧姮一行人堪堪走了半日的路程,便因這場大雪被困半途。
眾人尋了一處避雪的地方,點了篝火,男僕聚眾坐在一起。兩名有武功在身的侍衛一人留下,一人到前方探路。顧姮仍坐在馬車內,李嬤嬤端了熱湯進來,與顧姮道:「大娘子,此地是大環山一帶的山麓之地,西去數百里便是開封府。這場雪一時半會許是停不了,你先喝些薑湯暖暖身子,至於午膳便在此處準備,你看可好?」
顧姮正要應下,卻見月菱一臉憂心忡忡的模樣入內,開口便道:「大娘子,我剛剛聽常在外行走的侍衛大哥說,這大環山裡的雪谷年年都要爆發一次雪崩。咱們該不會遇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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