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10.7
顧尚書霍地站起:「受傷了?!」
他的兒子他很清楚,顧彥琛自幼得名師教導,習武修文,樣樣不曾落下。平白無故的,怎麼會受傷?
「說!怎麼回事!」
小廝低著頭:「小的不知。」
顧尚書深吸一口氣,擺擺手,令小廝退下。他盡量溫和地對女兒道:「我兒先回房休息,爹過去看看。」
顧嘉夢心中不安,柔聲道:「父親不要著急,女兒陪您一起前往。」
顧尚書看了看她,點一點頭:「也好。」
書房離松濤院不遠,途中,顧嘉夢安慰父親,大哥不會有事。顧尚書也不說話,只猜測著種種可能。他最擔心的,就是兒子受傷與那個鬼魂有關。
松濤院燈火通明,剛一進院子,就聽到端硯的聲音:「快,去拿醒酒湯了,這裡也要通通風!」
顧尚書的火氣噌的一下,升騰起來。原來是喝醉了啊!真是好大的膽子,就假裝受傷,惹老父擔心。他大步向前。
顧嘉夢忙輕輕扯了扯父親的衣袖,低聲道:「父親不要動怒,保重身體要緊。」
顧尚書輕拍女兒的手臂,溫聲道:「別怕,你在這裡等著,或是先回去。」兒子醉酒後,保不準會有醜態,給女兒看到不好。
顧嘉夢略一思忖,就知道了父親的想法,「嗯」了一聲,便沒再上前。
……
小廝們發現了顧尚書,紛紛變了神色。顧尚書加快了腳步,推開小廝,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上的兒子。
屋子裡雖然熏了香,但仍有濃濃的酒味。顧彥琛可能已經換過了衣裳,然而頭髮散亂,鼻青臉腫,看著甚是狼狽。
顧彥琛看見父親,忙下榻行禮。或是行動匆忙了些,牽扯到了身上的傷口,竟忍不住呻.吟出聲。
顧尚書這才注意到他除了臉上,手腕處也有淤青。這只是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還不知有多少。他驚怒交加,心疼憤恨,沉著臉問道:「怎麼回事?」
顧彥琛的酒瞬間清醒了大半兒,甚是慚愧:「兒子喝醉了酒,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了一跤?」顧尚書怒極反笑,上前,一把擼起兒子的袖子,見他胳膊上果真另有傷痕。他冷笑一聲,「摔了一跤?」
顧尚書方才已經聽女兒講了今日的事情,雖然不甚詳細,卻也知道,他的一雙兒女去祭拜亡妻,兒子顧彥琛卻找了那個鬼魂出來,說是顧家的女兒……
顧嘉夢早早就回了府,顧彥琛卻遲遲未歸,回來時還一身酒氣,身上帶傷。顧尚書焉能不怒?
顧彥琛額頭冷汗涔涔,不是他不如實作答,而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話已出口,也不好再改,只得硬著頭皮答道:「是。」
他今日自忖辦砸了事情,得罪了這個,傷害了那個,裡外不是人。他送顧九九回了九里巷,因為顧九九臉色灰白,神情憔悴,羅員外夫婦沒給他好臉色不說,連正好也在羅家的孫二都敢給他沒臉。
顧彥琛年少有名,頗受讚譽,一而再再而三地受挫,心裡怎會好受?他獨自一人,去了一家小酒館,借酒消愁。但是,酒入腹,愁難銷。
他一個人一杯又一杯,一直喝到暮色.降臨,才付了賬,跌跌撞撞,出了小酒館。
然而當他走過一條小巷時,突然眼前一黑,像是被人套在了麻袋裡,劈頭蓋臉,一頓猛揍。若在往日,他還不至於毫無反手之力。只是這一次,他喝得醉醺醺的,對方又出其不意。他乍然被套在狹小的空間中,無從招架,只能白白受著。
從聲音可以聽出,打他的人不少,大概有五六個。那些人的拳頭,一個個都很硬。一拳打來,他都要悶哼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人終於收手了。周遭靜悄悄的,只有他耳朵里嗡嗡嗡的耳鳴聲。
顧彥琛鑽出麻袋,四周並無人影。他擦了擦臉上的血漬,顧不上查看身上的傷,步履蹣跚,趕在宵禁前回到了家。
如今父親問起,教他如何回答?除了謊稱摔倒,難道還能有別的應對之語?說被人打了,這話他說不出口!
被毆打的痕迹如此明顯,顧尚書又不是年老昏聵,豈會看不出來?聽女兒講過前塵往事,他本就自責憤懣無處發泄,此刻乾脆一股腦全轉移到了兒子身上。糊塗,酗酒,鬥毆,欺瞞長輩,在生母墓前欺侮幼妹,前腳剛去祭拜生母,後腳就喝得爛醉……
他怎麼就生出這麼一個兒子來!
顧尚書氣不打一處來,手腕發抖,咬牙道:「來人,傳家法!」
顧家所謂的家法,是一根藤條,顧彥琛少時頑劣,曾見識過這家法的厲害。此刻忽然聽父親提起,不由得慌了幾分。
一旁的小廝站在原地,一臉為難,卻不敢行動。
顧尚書隱含怒氣的眼神掃過,冷聲道:「還不快去?」
——若是以往,顧彥琛發生這樣的事,顧尚書只會心疼,或是口頭責罵兩句。但今日,他心中積攢了太多情緒,急需找一個發泄口。
顧彥琛一慌,連忙跪下:「父親恕罪,父親息怒,切莫氣壞了身體……」他連忙將喝酒被襲之事說了。
顧尚書冷眼看著兒子,目光森然,一字字道:「為何喝酒?」
顧彥琛心中一凜,不敢說出顧九九來,只答道:「兒子從母親墳上回來,心裡難受,就去飲了幾杯。」
「好,好,好。」顧尚書口中贊一聲,眼裡的冷意就更盛一分。從母親墳上回來,心裡難受?這話說的可真好聽,要是真的顧忌母親,他何至於當著母親的面,欺負他親妹妹?
顧彥琛心說不好,卻聽父親冷聲喝問:「家法呢?!」
此時的顧彥琛,臉頰腫起,眼角淤青,看著他這狼狽的模樣,顧尚書倒更想給他添些新傷了。
他教了二十多年,就教出這麼一個兒子。往日的自豪與滿意此刻統統化成了失望和憤怒。
小廝顫顫巍巍遞上藤條。
顧尚書直接一藤條抽在了兒子背上。
顧彥琛不敢躲避,只能生生受著。
好在顧尚書並未使用太大的力道,可仍疼得顧彥琛擰起了眉。
「父親!」顧嘉夢聽到響動,匆忙趕至時,顧彥琛已經吃了幾藤條。背後的衣衫撕.裂,露出幾道血痕來。
她匆忙跪下,哀求道:「父親息怒……」
她無意間瞥了大哥一眼,唬了一跳,才幾個時辰不見,大哥怎麼傷成這樣?她不知道父親動用家法,其中她的緣故佔了幾成。但無論如何,這般責打大哥,終是不妥,必須阻止。
莫說大哥身有功名,明日還要出門,單說大哥身上有傷,就不宜再挨打。家宅不合,骨肉背離,終非幸事。
顧尚書扶起女兒,溫聲道:「你讓開,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不要多管閑事。」
「父親,這是顧家的事情,怎麼叫閑事?父親不看別的,只看在大哥身上有傷,看在母親面上,饒過大哥吧?」
這話無異於火上澆油。顧尚書冷笑:「身上有傷?你可知他這傷是怎麼來的?看在你母親面子上,你記得你母親,他可是把你母親忘得一乾二淨!」
不記得生身母親,這是在指責顧彥琛不孝。
這話不可謂不誅心。
顧彥琛忙道:「孩兒不敢。」
顧嘉夢也道:「這中間想是有誤會,大哥一直很敬重母親。父親,大哥手上還在流血,可否先請大夫給他包紮一下?」
她與大哥是回不到從前了,但終究還是兄妹。看見大哥受傷,她心情複雜。父親要責罰大哥的場景,總會讓她想到小時候。她看了大哥偷偷帶回來的話本,大哥被父親責打。一晃眼,他們都大了。
大哥讓她失望,可她並不想看到父親難過。大哥是家中長子,也是這一輩唯一的男丁。若是他真與父親有了嫌隙,家宅失和,對誰都不好。
顧尚書手裡的藤條沒再落下,兒子一聲不吭,直挺挺地跪著。他也說不清是心疼多些,還是惱怒多些。
這是他看重了二十多年的長子,他不禁懷疑他是不是誤會了兒子。可是一想到,兒子這近一年來所做的事情,他就心裡發堵。
正僵持著,姚氏的聲音突然響起:「老爺,您這是做什麼?」說話間,姚氏已走了進來。
大約是趕得匆忙,姚氏鬢髮微散,身上的衣衫也甚是簡單。八月末的夜晚,她額上有了薄汗。
顧嘉夢悄悄鬆了口氣,方才聽到聲響,知道父親要請家法,她就使人去向姚氏求救。
這家裡,真正能攔住父親的,也就是繼母姚氏了。
姚氏比顧尚書小了十歲,出身大家,容顏秀美,進門后管理內宅毫無差錯,膝下又有兩個女兒。對這個繼室,顧尚書很是尊重。
顧尚書見她過來,只得轉向她,說道:「教訓一下這個逆子,教夫人見笑了。」
姚氏瞧瞧跪在地上的顧彥琛,驚呼一聲:「怎麼傷成這個樣子?請大夫了嗎?老爺,他明日還要去翰林院呢,打壞了可怎生好?」
顧尚書也不答話,怒火漸退,他也知道他方才太過沖.動了。
姚氏佯作無意,從顧尚書手裡拿過藤條,柔聲說道:「老爺好歹先歇一歇。孩子們哪裡做的不好,做父母的,好好教導就是了。那裡就值得動家法了?大少爺一向懂事,這中間想是有什麼誤會。再說了,就是他做錯了什麼,那等他傷好了,再教訓也不遲。此時加重了傷勢,萬一有個什麼的,心疼的還不是老爺?」
她這般給了台階,顧尚書也就順勢下了。
畢竟顧彥琛臉上的傷看著不像是唬人的。姚氏沒說錯,等他傷好了再教訓也不遲,順便將之前的賬一併算了。
只是,他兒子到底跟誰結下了仇怨,竟被打成這個樣子?對方目的何在?
姚氏將藤條遞給一旁的小廝,輕笑道:「三姑娘今天學了新花樣,想給爹爹綉東西呢。老爺要不去看看?」
顧尚書點點頭,對顧彥琛道:「這筆賬,先記著。等你養好了傷再算。」他又看看顧嘉夢,溫聲說道:「我兒先回去吧。」
顧嘉夢點頭行禮告退。
顧尚書嘆了口氣,與姚氏一起,在走出兩步后,卻又停住了,他對一邊的小廝道:「去請個大夫吧!明日給他告個假。」
小廝應了。
姚氏也道:「庫房還有些藥材,讓人一併取去吧。」
顧尚書點點頭,一步一步,走得很沉重。
顧彥琛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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