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節濃妝淡抹總相宜
看著紫鴛淡薄的肩背,我不由地輕喚:「紫鴛……」紫鴛卻仍是出神,沒有聽到。
心下不忍看著紫鴛這般,一轉念間,我有了計較。我故意放重了腳步,朝著院門走去。
果然打開院門的時候,紫鴛回過神來輕呼:「姑娘,你要往哪裡去?」我微笑道:「院里坐著怪悶的,想出去走走。」
「我陪姑娘出去吧。」紫鴛忙跟了上來。微微一笑,伸手握住紫鴛的手:「這段時間在景芳齋也悶得很了,出去走走也好。」紫鴛輕輕點頭。
問了幾句隨常的話,紫鴛仍舊是悶悶的,淡淡的,興緻並不顯得多高。
夏天傍晚,出來在宮中各處走動納涼的宮人著實不少。我朝後宮之中,每一宮、每一殿,以及每一個堂、館、閣、舍等地方,都有幾班宮人,分別安排了每日當班。
何人負責洒掃,何人負責飲食,何人負責照理花草,都是有分派的。白天晚上,都有當班之人。
除了晚間當班的宮人們不能出來之外,不當班的宮人們,是可以在宮中走動的。
但比如跟著后妃們的宮人們,也要依據主人的作息行事,在主人沒有休息之前,通常需要在其住處待命。
也有后妃帶了隨身的宮女出來走動的,方才我們便遇見了一個才人。不過夜晚納涼的時候想見,不比正式場合,我們只是垂首避在道旁,待那位才人娘子先走了過去。
才人娘子倒也沒有說什麼,不過說了句不必多禮便過去了。許多宮女都是三五成群,笑嘻嘻地說著玩笑話。
夏日夜晚的皇宮,倒比之白天更多了幾分隨意親切。紫鴛近來因為飲食不周,身體本就不好。
我生恐紫鴛再悶出病來,有心要讓紫鴛開心,索性拉著她走得遠了一些。
但我知道紫鴛不喜歡走到那熱鬧紛紛的人群之中去,所以並不往人多地方去。
「姑娘,咱們是要去哪裡?」紫鴛終於將心思轉到了眼前。只是她雖注意到了眼前的道路有些陌生,卻並未將視線停留在沿途的景緻中。
「這小西湖邊晚上的景緻,不好看嗎?」紫鴛的目光從左到右掃過,但臉上淡漠的神色,讓我覺得這夜景並未進入她的心間。
「嗯,很好看。」紫鴛有些心不在焉地問道:「姑娘,這裡為什麼叫做小西湖?是因為這個湖與西湖相似嗎?還是引了西湖的水到了宮中,所以叫做小西湖呢。」紫鴛問得若有若無,那語氣根本不似發問,就好像我的答案,也是可有可無的。
我知道紫鴛此時的心境,本是有意讓她釋懷,好容易聽到她說話,自然是要回答的。
可是偏偏這個問題,卻讓我觸動。這哪裡是因為宮中的一個湖泊與西湖相似,所以就叫做小西湖這麼直接呢?
這哪裡是因為這個湖泊的水引自於西湖,所以就叫做小西湖這麼簡單呢?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最富盛名的,便是濃妝淡抹總相宜的西子湖。
大宋的都城從汴梁遷到了杭州這個山明水秀的風雅之地,連皇宮中都處處是江南景色,皇上竟還不足!
這臨安的皇宮這般富麗堂皇,卻還在感嘆喜歡西湖的景緻而不可日日得見,生生在皇宮大內,又造了一方西湖!
「飛閣丹崖上,白雲幾度封,蜃樓疑海上,鳥到沒雲中。也不知道墨客騷人,看見這小西湖,又會有怎樣的感嘆。想必也會有『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的佳句了。」我輕聲道:「可見這般恣意的舉動,古今皆同。」
「後面兩句說的是西湖,是我朝有名的文人與大臣東坡居士的詩。前面四句呢?說的是什麼?」紫鴛的注意力終於漸漸轉了過來。
紫鴛是翟家的大女兒,翟家義父義母將紫鴛當做掌上明珠般寵愛,幾乎事事都順著她的意思,紫鴛年紀幼小,又是一片嬌憨,翟家義父亦不強求,又因為翟家有兒子,故而更加不勉強紫鴛學什麼詩書文章。
高興的時候紫鴛跟著先生讀幾句書,或者彈彈琴,更多的時候,紫鴛總是帶著一群小丫頭玩得興緻勃勃。
記得我初到翟家,紫鴛欣喜得跟什麼一樣,鎮日價拉了我陪她玩耍。翟家義母最是慈祥,理解我家中被抄、手足離散的悲傷,倒常常將紫鴛遣走,溫聲柔語地撫慰我。
後來我聽翟家義父說道,我父親被關在牢中,性命無礙,姨娘與妹妹們也都並未被抓,我心中方才略感安慰,又聽翟家義父說道,不管怎樣,總要設法救了我父親出來,心中雖仍是煎熬,卻已經平復了許多。
長日有暇,我便與紫鴛整日呆在一起。但只要見我拿起書來,紫鴛便著急的什麼似得,偶然興緻好了要讓我講一些書上的東西給她聽,還限定了只聽有趣的。
一次翟家義父聽見了呵呵大笑:「我這個女兒啊,從小就不學無術,唐詩三百首也不知道能背出來不能。」紫鴛不通詩書,我便解釋道:「那四句詩寫的是恆山的懸空寺。恆山懸空寺,你知道嗎?」
「知道,我聽……我聽到過的。」紫鴛的語氣微微一頓,我卻知道她必是將
「父親」兩個字隱去了。我忙道:「那懸空寺是北魏時候的皇上,為了將道士們的道壇從大同的南邊挪到這裡,特意命人修建的。還有懸空寺外的山道,長達數百里,也是人力建成的。後世的人們無法想象,便說那是仙人建造的。就像這小西湖,若非親眼看見當年建造的情形,但是看著今天的樣子,你又何曾能夠想到,這裡當初,其實是一片平地。」
「啊……」紫鴛微微驚呼:「這是……是人力而建?」我緩緩點頭,只道了一句
「是」。隋煬帝年間
「天下死於役」,不過是為了修建離宮與運河;漢武帝發兵二十萬,只為了一匹汗血寶馬。
至於我朝,徽宗皇帝的例子還在眼前,不過是為了修建花園
「艮岳」,不惜大肆耗費人力物力,
「花石綱」(注)之擾,從汴京城中波及到了兩淮甚至長江以南。當今派人力修建一個湖泊,自然是不在話下了。
只是這些話,若是公然出口,卻又是大不敬的言語。見紫鴛甚是好奇,我笑道:「人力所造,做到這般已經算是極好了。其實天然風景,更有值得驚嘆的地方。」我拉著紫鴛繼續前行,紫鴛低聲笑道:「姑娘難道這會兒就帶著我去看西湖嗎?」我笑道:「半夜帶你去看西湖?你當我是什麼人,能有這麼大本事呢。」紫鴛低低一笑:「等姑娘當了貴妃,恐怕就能辦得到了。」我忙伸手去掩住紫鴛的嘴,又嗔又笑:「你這丫頭可當真瘋魔了!說話一點兒輕重也不知道。」紫鴛掙開我的手正色道:「是了,我不該這樣說的,當真是說錯了。」我點頭道:「這話在宮中可不能隨便說,被誰聽去了,可不是要惹禍。」紫鴛跟著點頭,低聲說道:「讓姑娘當貴妃,那是豈有此理。還是等哪位郡王以後當了皇上,娶了姑娘當皇后吧!」說道最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又是著急,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扭住了紫鴛不依:「你這丫頭越發貧嘴薄舌了!我看還是把你嫁給哪個郡王,住到他宮外的潘邸上,半夜讓他陪你游西湖去!」話剛出口,我又不由得有些後悔。
我明知道紫鴛的心思,貿然說了這話,不知道她心中會不會難受。但隨即又想到,我知道紫鴛對完顏雍的心意,她卻並不知道,這話的確是我的無心之言,且看紫鴛又是如何反應。
紫鴛果然拉住了我不放,連連頓足,不知是羞是急,滿臉通紅,吞吞吐吐,卻又說不出什麼來,終究下定了決心似的,鼓足勇氣正色道:「我在這裡跟姑娘明說了我的心思,我這一輩子,都要跟著姑娘,生是姑娘的人,死了魂靈兒也跟著姑娘。這一生一世,絕不嫁人。莫說是郡王了,便是皇上,我也不嫁。」我忙伸手掩住了紫鴛的嘴,急道:「越說越沒有個邊兒了!這話讓人聽見,如何使得!你一個姑娘家,什麼嫁不嫁的,也不怕臊得慌。」紫鴛忙垂下了頭,低聲道:「我只是將自己的心意告訴姑娘罷了,也就沒有顧得上臊不臊的。」我低聲微笑道:「知道就好,這些話可不是渾說的。以後可別再提了。什麼皇上啊貴妃啊,又是什麼郡王的,被人聽見,可不是禍患!」紫鴛微笑:「那姑娘怎麼又說了郡王?」我嗔道:「還不是你這壞丫頭引的!」頓了一頓,我又低聲道:「還有,幾位郡王以後的事情,除了官家,誰也定不得,將來也未必就是哪位郡王繼位,說不定官家另有打算呢。」紫鴛默然片刻,輕聲道:「可是官家膝下無子,除了幾位郡王之外,又會有什麼打算?」花石綱:花石綱是中國歷史上專運送奇花異石以滿足皇帝喜好的特殊運輸交通名稱。
在北宋徽宗時,
「綱」意指一個運輸團隊,往往是10艘船稱一
「綱」;當時指揮花石綱的有杭州
「造作局」,蘇州
「應奉局」等,奉皇上之命對東南地區的珍奇文物進行搜刮。由於花石船隊所過之處,當地的百姓,要供應錢穀和民役;有的地方甚至為了讓船隊通過,拆毀橋樑,鑿壞城郭。
因此往往讓江南百姓苦不堪言,《宋史》有記載花石綱之役:「流毒州縣者達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