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壹
上海,龍華寺。
周思誠一進一進拜過去。第一進是彌勒殿,第二進是天王殿,拜到第三進的大雄寶殿,衣兜里的手機輕輕震了一下。
周思誠慢慢將燃了一半的香雙手供進香爐,才退出殿外去看手機,一條簡訊一個未接來電。
未接來電是靜安一家私人療養院打來的。周思誠掃了一眼,點開那條簡訊:
「人找著了,在長沙雲坪村,看過身份證複印件,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他收起手機,蹙眉看自己身處的這地方。據說始建於宋代,江南名剎,寺西成了烈士陵園,寺里寶塔飛檐,大悲咒隱在淺淺人聲里,清靜得不像是上海市區。
這一個月來連遭變故,周岳勸他多往寺廟教堂的跑跑,說是能除厄擋災,再不濟也能洗滌心靈。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下班時候開車路過,特地倒回來拜佛。
周思誠牽了牽嘴角,就當是吧,他拜了三進佛殿,人就找著了,指不準真是好兆頭。
※※※
長沙,雲坪村。
「你知道上海的高架路是個什麼字不?那是是一個『申』字,裡頭那一橫一豎有講究……」孫禿子挎著個布包,坐田埂上找人嘮嗑。這也是常事了,都說孫禿子腦袋禿,腦子也不好使,神神叨叨的,總愛跟人講什麼陰陽風水。
神棍見得多,孫禿子這樣的神棍倒不多。都已經到這份上了,還老拿上海說事,逢人宣揚自己身上是根正苗紅的大城市基因。
平日也就罷了,小村子人也閑,有的是老頭子老太太聽他講故事。現今立冬一過,全村人都忙著種核桃苗,沒工夫聽他胡扯,拿著耙子趕他走。孫禿子悻悻起來,一步三回頭,有人當著他面數落:「成天北京上海的掛嘴邊,就他是城裡人!」
地里一陣鬨笑。
剛趕走了孫禿子,村委胡書記拎著一隊人上了田埂,個個穿得西裝筆挺。好像是沒找著什麼人,拉住地里一個半老頭問:「村裡是有一個叫孫清岷的不?」
半老頭子腦袋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咱們村統共四百來戶,不說全認識,老頭子也認識這個數。」他放下鋤頭伸出三根手指,說得篤定,「就沒這號人!」
胡書記一個頭兩個大,對身後領頭的賠了個不是:「周總,你看這,也不賴我。戶籍上是有這個人的,按說這鄉裡頭幾百年也就這麼幾戶人家,大夥都認得。還真是奇了怪了,就是沒有您找的這人。」
他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上頭說是有上海來的大戶投資村裡種植業建設,派了他個小書記陪同視察。結果人來了,不看田,光向他打聽個叫孫清岷的。一問對方又諱莫如深,推脫說是個深入基層的農業科學家。科學家個鬼哦,哪個科學家不待他們北京上海,跑來他雲坪村裡當袁隆平哪。
但人家說得信誓旦旦,他也只好信了。人家從上海千里迢迢過來,不找農業科學家,總不至於是來找農民伯伯的。
結果呢?胡書記懷揣著自個村裡要出個偉大科學家的心情跑了一上午,袁隆平的鬼影都沒見著一個,跑壞了一雙鱷魚皮鞋不說,還得給人賠笑臉。他這是為了村裡的建設發展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啊。
周岳聽他喊「周總」,不客氣地生受了,把玩著手裡新買的6,溜得跟玩魔方似的,可就是不說話。胡書記哪見過這樣的老總?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像個老狐狸,穿得那叫個什麼,上身敞著一件黑夾克,底下破洞牛仔褲,就差染一頭殺馬特黃毛了。什麼周總,整個一地痞流︶氓小混混!
胡書記的脾氣也來了,臉上不動聲色,嘴裡好話半句也抖不出來了,一隊人浩浩蕩蕩干站著。倒是周岳噗嗤一聲笑開了,人精似的拍拍他肩膀:「戶籍上有這號人,慢慢查唄,不急。」說著就要轉身走人,走了兩步又停下了,指了指一個方向,「那個是誰?」
這人他倒是認識的。「孫禿子!村裡頭的神經病,聽說咬人,周總您悠著點。」
周岳扔下一隊人,單手撐著個小土包翻下去,幾步跨到他面前,坐到孫禿子面前寫著『樹新風,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石頭上:「姓孫?」
「……姓。」孫禿子咽了口唾沫。
周岳從夾克里掏出張照片,眯了眯眼:「真禿假禿啊?」
「真……真禿。」
「行了。」周岳指了指對面那塊寫著「奔小康,發展科學創新種植業」的石頭,招呼他坐下,「懂風水不?」
孫禿子鬆了口氣,按理說土匪不劫乞丐,那是行規,面前這小毛孩子怎麼就跟他杠上了呢?原來是個來算命的,登時就笑開了:「這個老朽擅長,您這是要看什麼?」
還老朽呢。周岳一笑:「不看什麼,爺就愛聽故事。」他拿手機往孫禿子腦門上敲了兩下,「故事會講吧?」
故事當然是會講的。
周岳耐心好,一直聽到日迫西山,把上海到長沙一路上的奇聞異事聽了個遍,間隙還抽空給周思誠發了條微信:「找著人了,八成就是他。」他附了一張偷拍,「瞧見沒有,這腦門亮的,跟開過光似的,說他以前不是和尚我都不信。」
一抬頭,孫禿子正講得吐沫橫飛:「那成都路延安路兩條高架橋的交界處有一根龍柱,那是我師父讓人打下的,你們知道為什麼不?」
「為什麼啊?」應話的是周岳帶來的人中的一個。他這個僱主都來聽禿子講故事了,底下人更是圍成一圈,聽得聚精會神。
孫禿子嘿嘿一笑:「都說上海是國際化大都市,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告訴你們,那是九十年代中,造這兩條高架橋,那是轉折點。這是個大工程哎,一路摧枯拉朽那個日新月異,偏偏這交界處的地樁,他們打不下去!請了多少個工程隊,都打不下去。」他張開雙手比劃,「這麼粗一根水泥柱子下去,沒多久就自己彈回來,底下跟有海綿似的。」
孫禿子很得意,作了個神秘的眼神:「為什麼?打到龍頭了唄!後來還是請我師父作了場法事,焚香禱念七日,把龍恭恭敬敬請出來,再在那豎一根龍柱鎮住龍脈,這水泥柱子才扎紮實實打下去的。」
有人質疑他話的真假:「真有龍脈這麼大的事,哪個高人不要命了敢隨便說。武俠劇里不都是故弄玄虛一陣,搖搖頭就走了唄。」
孫禿子眼含熱淚:「我師父乃一代高僧,做完那場法事就交代我們師兄弟幾個,他老人家道破天機,恐怕時日無多,惟願許身報德,願為上海信眾造福,也為久居之地的發展建設盡一份心力。那之後沒多久,師父就……就圓寂了……」
聽故事的都是上海來的,平日里沒少走內環,對他嗤之以鼻:「告訴你啊,那柱子上的浮雕是有名字的,叫,設計師名字我都能給你報出來。哪來的什麼高僧,瞧這淚光閃閃的,演得還真像那麼回事兒。」
底下人也笑開了,有附和的,有掏出手機百度的,有插科打諢的:「按你這麼說,這龍也算是個最強釘子戶了。人家龍都被強拆,新聞上那些小老百姓有什麼好鬧的。」
又是一陣鬨笑。只有周岳轉了轉他銀光閃閃的手機,笑得瘮人:「出來的真是龍么?」
孫禿子沒留意,信口就答:「那哪是龍啊,比龍俊多啦。」
說完一噎,正瞅見周岳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一雙丹鳳眼挑著,乍看痞氣,仔細瞧了能瞧出一股子陰氣。孫禿子臉色大變,夾緊了布包,左磨磨右蹭蹭地往後退。
周岳悠哉悠哉把二郎腿放下。誰料剛一有動作,孫禿子霍地站起來,掉頭就跑,揚起一地的塵泥,眼前雲霧騰騰的,地下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聽故事的都呆了,邊咳邊感慨:「神經病就是神經病啊,滿嘴跑火車,還不準人說破了。」
只有周岳站起來拍了拍手,往那人後頸上就是一巴掌:「跑你娘的火車,人都跑了,還不快給老子追!」
身後的人愣了幾秒,二話不說追了出去。人還沒跑光,手上的突然一亮,進來一條微信。賬號叫「思誠」,措辭很是文雅:
「待他禮貌點,別打人。我喊他一聲孫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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