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叄
寺院講究朝暮課誦,二時功課申時畢,過了夜裡十點,止大靜,和尚都安寢了。龍華寺下午四點半就不再接收遊客,寺里清靜。十一點后,連街上也少有行人,廟宇更是掩在夜色之中。
將近十二點,一輛悍馬出現在龍華寺前。
白晃晃的車燈照亮寺門前的許願樹。樹上掛滿了紅絲帶,車一過,飄飄揚揚,沙沙地蹭響寒風。不知是不是摻了幾個鈴鐺,聽起來像是啞了的車鈴,窸窸窣窣的,壓抑又細碎。
周岳往前開了半米,才從滿目的紅絲帶下看見那個穿黑色風衣的男人。
他從後座取了一個塑封袋,下車。
周思誠朝他走了兩步,接過袋子:「都在裡面了?」
周岳點頭:「那禿驢呢?」
「也在。」周思誠打開袋子清點完了,轉身就要走。
周岳拽住他:「哥,我總覺得這法子邪乎。別說那禿驢了,就說那個青叔,你和他熟嗎?伯父伯母死後突然冒出來的人,渾身上下透著股舊社會的陰氣,咱們憑什麼信他?」
周岳口中的伯父伯母,正是周思誠的父母,一個月前死於一場兇案,周念也是在那次惡*件后昏迷不醒,變成了植物人。周家是商界巨頭,這件事轟動社會,曾經佔了好幾天申城晚報的頭條,但因後續線索不足,坊間猜測不足為信,也就不了了之。
但周岳是知道的,周家人的死不是兇案那麼簡單。他遇到周念前在道上混過,也算小有名氣,後來哪怕洗了底,道上的朋友還是有的。他發了瘋似的四處打聽消息,沒有人知道這是哪伙人乾的。周家一直做的是見光的生意,不沾黑不涉黃,周父行商是出名的本分,按理也不會得罪什麼人,更不用說惹來殺身之禍。
這事,從裡到外透著異樣。
要不是這樣,他還真不能說服自己,聽什麼青叔孫叔的滿世界找人取血。
「青叔是個高人。我爸生前說過一句話,我們家有今天,都是仰仗青叔。」周思誠合上袋子,不作解釋,「你在怕什麼?」
周岳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都說道觀、寺廟,受了積年的香火,道行淺的妖魔鬼怪都不近身。都是假的吧?這地界我看著就挺瘮人的。戲里不都這麼唱么,妖精夜裡吸人陽氣,白天都跟個正常人似的,還能和人談戀愛呢。」
他是把青叔和孫清岷都當謀財害命的妖怪來看了。
周思誠輕輕笑出了聲,拍了拍他肩膀就走了。
周岳愣了半晌才回車裡,扶著方向盤就是動彈不了。又是一陣風,許願樹前紅影子亂飛,金粉寫的字映著車燈,明晃晃的灼人眼,一會兒是婚姻美滿,一會兒是合家團圓。
周岳嗤笑一聲,踩了一腳油門。
※※※
孫禿子選的地方不是龍華寺,是龍華寺后的柴河浜。
這柴河浜,倒也有點來頭。說是以前龍華有兩座塔,一座鎮妖塔後來倒了,解放前後龍華的這條河裡頭,撈起過很多屍體,還有些骨頭上了年頭,不像是戰爭時期留下的。有人說外面的龍華寺就是為了鎮住這河裡的冤魂才建的。
傳說越來越玄乎,到後來凡是知曉些傳聞的,都把這河叫「陰陽河」。
孫禿子在陰陽河邊擺了兩個磕了口的缽,嘴裡念念有詞,把周思誠帶來的兩碗血依次倒進一個缽里。空氣里的腥味越來越重,周思誠站在下風口,不禁皺了皺眉。
孫禿子擺好了,拿出一根枯草沾了血,伏下去向兩口缽挨個磕了個頭,念道:「借您二位的血氣,莫怪莫怪。」好像那兩位聽得見似的。
深更半夜黑燈瞎火的看一個老和尚裝神弄鬼,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歷。周思誠抬腕看了看錶:「十二點過了,孫叔。」
孫禿子眉頭大皺,不斷念叨著什麼,又往河岸上磕了兩個頭。
周思誠在下風口,只聽得清楚「有血氣」三個字。孫禿子八歲在龍華寺出的家,一直到二十歲出頭才還俗,按理說對這裡最熟悉,難不成這裡以前是沒血氣的?那「陰陽河」的傳說多半也是假的。
這場面趕得上跳大神了。他以前大概怎麼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陪人幹這種事。再一想,周岳一天之內也不知是怎麼取這兩袋血的,別是大街上敲暈了人放的血,那小子為了念念什麼都幹得出來。
一走神,孫禿子那廂已經站起來了,手上拿個火柴盒怎麼都划不著。
周思誠自嘲地一笑,接過火柴盒,長指一劃,不知怎麼的就划著了,火光映出孫禿子灰濛濛一張臉。孫禿子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屈著一手護住火,接過去點著了那根沾了血的枯草。
也不知那是什麼草,點著了沒有焦味,倒有股香氣。香氣混著血腥味,渾渾噩噩地讓人不舒服。周思誠有些反胃,面不改色地忍了,問:「還要多久?」
「好了。」
孫禿子看那草燒得差不多了,甩手往河裡一扔。
入水處泛開淺淺一層漣漪,月光照著,波紋漸漸消退,河面又平靜下來。周思誠盯著那圈漣漪,剛要移開視線,那漣漪的中央,忽然冒出幾個氣泡來。
一開始是極細微的,比汽水泡沒大多少,幾個幾個地上翻。到後來水泡越來越多,泛得越來越快,像是整條河沸騰了一般,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水泡。
孫禿子站得離他不遠,見狀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一副丟了魂的模樣。這和尚也是有趣,裝神弄鬼時候真像那麼一回事,完了又怕得跟個山野農民似的,好像施法的不是他一樣。
看來本事是有的,膽子也是真的小。
但這情況多少有點反科學。周思誠原本也有些微微發憷,被他這麼一拽一拉,反而被拉回了唯物主義世界,不拿它當一回事了。他好笑地撣開孫禿子的手,自己走到河邊去。
河底不知有什麼東西,那些氣泡不停地往上冒,下面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周思誠半蹲下來,側耳聽了聽,又往下去看水面。冬天過了十二點,伸手不見五指,這裡又極其僻靜,河面上就算有他的倒影也一樣看不見。
靠近岸邊的水靜得像一面鏡子,周思誠的目光投進去,像被吸入了一個黑色深淵,沒有半點回應。他眉心微微蹙起,褪了手套,指尖伸進水裡去。
冬天的河水冰涼刺骨,溫度是正常的。再深入幾寸,水從指腹上過去,清透得很,水還是水,也不像恐怖片里演的那樣,水會變成血,污穢黏稠。他繼續往下伸,岸邊的水很淺,沒一會兒就能觸到水下的泥坡,也沒有硬物,不至於撈上一截人骨。
周思誠鬆了口氣,想把手伸回來。
就在這時候,他心底突然一慌。一個念頭從大腦傳遍全身:有什麼東西纏上了他的手。
原本已經有些適應水溫的手指突然一麻,好像突然有人往他掌心放了一塊寒冰。這塊冰像是有生命一般,挑動他掌心的觸覺,好像在試探似的輕輕摩挲。那觸感光滑又僵硬,沒有鱗片,不可能是魚。
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周思誠快速地往回縮,哪知那東西像沒有重量似的,隨著他收手的力氣一起出了水面。身後的孫禿子比他先瞧見,一聲尖叫癱坐了下去。
他定睛去看。
那是一隻手,一隻女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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