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叄貳
經曰:「覺知多欲為苦;生死疲勞,從貪慾起。少欲無為,身心自在。」
因愛欲而生三界,輪迴六道之生死。
姒今在龍華寺生活了數月,有弟子向鶴年法師請教,說她畢竟是一介女流,又自俗世來,身染戾氣,在佛寺一日兩日尚可,今後如何處置?
鶴年說,她雖然經歷人間萬苦,但卻六根清凈,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她心無慾念,只要消除業障,自然能超脫塵世。
姒今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
所以,她的問句直接得不給人迴避的餘地。機械振動的嗡嗡巨響掩蓋了尷尬的沉默,周思誠臉上變換了許多種表情:躊躇,涌動,又克制。
最後他說:「也不是多大的事吧?我們這個年代的人比你那時候開放,你如果有機會去歐美國家,這是種禮節。」
不是欲,是禮。
姒今看著他,眼眸空遠得彷彿能洞悉一切,瞧得人心慌。周思誠迴避她的目光,信口說:「……我給你準備了點東西,你明天記得帶上。」
他匆忙放下吹風筒,書房傳開抽屜一開一合的聲音,他拿過來一包零件。
裡面是一套陌生的設備:紐扣式的一個銀片,耳機,黑色的小匣子。
他把那個銀片放進她手心:「明天粘在衣服上。你一個人進去找楊敬,我和周岳他們不好跟著,就在外面等你。」
銀亮的圓片在她手心折射著燈光,姒今左右翻動:「這是什麼?」
「竊聽器。」
電子市場遍地都是,他特地讓周岳搞了一套專業的。周岳嘲笑他:「這是演駭客帝國還是史密斯夫婦啊?」但他總覺得不放心,要把一切能做的準備都打點妥當。
姒今說:「你憑什麼覺得,我願意讓你們聽?」
周思誠一愣,沒說話。
姒今把那涼涼的物什收攏,換了種緩和的問法:「你們都要去?」
「嗯。我,周岳,還有孫叔也鬧著要來。」
她皺起眉:「別讓小和尚去。你叫他別跟著我,找個寺廟重新出家禮佛吧。」
周思誠笑得無奈:「你以為這麼容易?一來孫叔脾氣倔不願意去,二來現在出家也要文憑了,本科學歷,孫叔有嗎?」
姒今當然不懂什麼本科不本科,嗤笑:「當官的還能是捐來的,當個和尚就一定要憑本事了?」
一句話,有錢能使鬼推磨。
她對世情倒是琢磨得挺透徹。周思誠囫圇著答應,又問她:「那我跟周岳呢,你準備把我們送哪去?」
「你們最好也別來。」
「不來誰幫你跟蹤楊敬?」
「那就周岳去,你別去。」
當初下墓的時候,她可不是這麼說的。她說:要是遇上事了,就陪我死在裡面,多好?
周思誠心底有些異樣,捕風捉影一般,從她的話里歸納出自己的特殊。心底的暗涌又在黑暗裡顯露光影,讓他覺得慚愧,馬上又在心裡給自己兜頭潑了幾盆涼水澆熄。
想什麼呢?
他專心致志接起數據線,漠然道:「怕你記周岳的仇,還是我看著點好。」
※※※
周岳也怕姒今記她的仇,大清早載上孫清岷出門,連帶著對他的態度也好了不少。
早上七點,街邊早點攤都支起來了。周岳給孫清岷買了個手抓餅,推推在後座上昏睡的人:「喂,禿子,起來吃早飯。」
孫清岷被推得蹦起來,受寵若驚得恍若在夢中:「啥?」
「吃早飯!」
孫清岷哦了聲,熱淚盈眶接過來咬一大口。那狼吞虎咽的樣兒,上輩子沒吃過肉吧。
周岳強迫自己好聲好氣跟他講話:「我說,姒今看起來還挺看重你的,怎麼做到的啊?」
「啊?」孫清岷沒懂他的用意,嘴裡還含著一口麵餅,「她以前被人害得可慘,後來我師父把她救活,就跟我們住。一起念經上佛堂的,幾個月下來不就熟了。」
這些周岳是知道的,但是姒今怎麼都不像交往一段日子就能跟人推心置腹的吧?
但是孫清岷笑得特別真誠:「你別看我今丫頭脾氣不好,其實心善著呢,我師父讓她別殺生,她連個蟑螂都不踩。」說著又咬牙切齒,揮舞乾癟的拳頭,「誰要欺負我今丫頭,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要收拾他!」
周岳咂咂嘴,覺得跟他是沒法交流下去了,一踩油門,悍馬凌厲的車形衝出街道。
接上了周思誠和姒今,後者穿了身暗色印花的棉裙加黑絲,三十多歲小城市婦人的打扮,一下把她扮老了十歲。她皮膚白,就像朵玉質婷婷的水仙套進枯殼裡。
周岳嘴快:「怎麼穿成這樣啊?」
姒今正撥弄領口的竊聽設備,力求掩人耳目。周思誠替她回答,第一沈眠嬰年紀比她大,第二扮成熟點有氣勢,總比穿周念的兔毛雪地靴好。
一行人就這麼上了路,車上氣氛緊張,只有孫清岷還敢吭聲:「要不咱們甭去了?人在世講究的是斷舍離,師父不都教過嗎?」
姒今拈著領口,漫不經心似的:「我見過鶴年了,小和尚。龍華寺有他的畢生法力加持,背後的陰陽河又是塊鬼地,他成了厲鬼不得超生,只能龜縮在那裡。永生永世被困在那種地方,你跟我講斷舍離?」
周思誠在副駕駛座上調試設備,左耳插耳機,後排的對話通過空氣和磁波一起傳到。他像沒聽見似的,問周岳:「楊敬昨晚回滬安別墅之後,確定沒出去么?」
周岳辦起正經事來神態嚴肅:「沒出去。盯梢的人有消息會報上來。」他攤開個比例尺非常大的特質地圖,指給他看,「楊敬家車庫後面不遠就是條藝術街,我們藏在這個拐口,他要出來肯定經過這裡,到時候再跟上去。」
「會跟丟么?」
「不會。我的車技你放心!」
孫清岷嚼這滋味,敢情就他一個人還在擔心這擔心那,他們個個都是秤砣做的心。
※※※
楊敬大約是八點出的門,先是去了一趟公司。寫字樓出口多,周岳喊上人盯著,換了一輛不起眼的大眾開。這下楊敬再出來,他隱匿進車流全無影蹤,再跟上人也放心大膽許多。
眼看上了內環高架,周岳更放心了,扶著方向盤哼歌。
優哉游哉不像在跟人了。
周思誠戴著口罩,讓他盯緊點。周岳揮手:「放一百個心,人跑不掉。」
話音未落,前面那輛賓利突然加速。這一段前面恰好是高架路口,楊敬的車突然下去,混進車流。地面車多,有點堵,司機顯然意識到了有人尾隨,見縫插針地換道,瘋了般想甩開他們。
周岳剛想點一支煙,打火機都沒掏出來,把煙往嘴裡一叼,罵了聲操:「這是回去的路,他上高架就是唬人的,這狗娘養的早知道爺在跟。」
飆車他在行,就是沒在這麼堵的路上飆過。幾次都是峰迴路轉差點撞個車毀人亡,楊敬的賓利車一直在前方五十米內,時近時遠。開了一段進了條岔路,兩邊都是中學,沒到放學時間,路上沒幾輛車。周岳急轉一個彎,沒剎住,迎頭追了賓利的尾。
孫清岷在後面左搖右晃被甩得膽汁回喉,突然一下磕了腦袋,怯怯探出半個頭:「這,撞了?」
周思誠臉色凝重:「撞了。」
撞了不要緊,重要的是姒今不能被發現。
前面那輛車的車門開了,下來一個司機,還戴著墨鏡,查看了刮蹭情況,就來敲周岳的車門。
周岳硬著頭皮下去,往後座上瞄了一眼。姒今穩坐如山,悠悠然看著中學的操場。穿著校服的小姑娘在跳長繩,一個接著一個。
那墨鏡男行事果斷,直接問:「上保險了嗎?」
這車又不是他的,他哪知道上沒上,就說沒上。
墨鏡男沖他不屑地笑了聲:「那賠起來可不容易。留個聯繫方式吧。」
居然一字沒提跟蹤的事。
周岳留了個心眼,把孫清岷的手機號給他。這事算是善了,對方舉舉那張字條:「那就等修理費下來,再聯繫你。」
墨鏡男沒事人一樣回去了。
關上車門,他才恭恭敬敬地把字條呈給後座上的人:「楊總,裡面是四個人,三男一女。女的沒看清長什麼樣,不過身形跟沈小姐挺像的。咱們不就是去見沈小姐的么,沈小姐跟著咱們算什麼意思?」
楊敬板著臉接過字條看,是個陌生的本地號碼,筆跡龍飛鳳舞。
他從後視鏡里瞥了一眼車上戴口罩的人,笑著嘆氣:「沈小姐不信我的誠意啊。這樣,你打電話給倉庫的人,把沈小姐要的貨先提出來。」
墨鏡男唯唯諾諾應承,突然嘖了聲:「楊總,我總覺得奇怪。沈小姐托我們辦事,不都是通過鍾管事的嗎,什麼時候自己出現過?別是個假的。」
「她身上那股子陰氣,錯不了。」楊敬似乎也在琢磨什麼,「你不知道,沈小姐最近活動頻繁得很。」
不過倒是被提醒了,這麼頻繁,得是出了什麼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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