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散化百神橫干戈(四)
這隊奴隸販子看見了停在小街旁的年輕戰士,立刻投來戒備的一瞥。天知道這些奴隸販子的魔斗篷下面藏著多少淬毒飛鏢,沒準還有好幾根蓄能法杖,一眨眼就能將來犯者變成一團焦炭。
雖然在卓爾社會,奴隸販賣是一項「合法」行業,但奴隸販子也是一項高風險的活動。很多城邦的主母在買下奴隸之後,並不介意把這些專業販奴的下賤流民也變成備用祭品或者活體標本。所以每一個從事奴隸交易的老字號商隊,也都是實力強大的傭兵團,確保那些貪得無厭的主母看在他們難以下嘴滿身刺的份上,不會順道把他們拆吃入肚。
為首的奴隸販子看了看年輕戰士身上那件太過樸素的魔斗篷,隨即用卓爾手語向隊伍做了「暫停」的命令,隨即向對方輕輕一鞠躬,表情誇張地問候道:「這不是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第四執政家族的次子,索拉菲恩大人嗎?蜘蛛在上,龍之寶藏商會的尼塞迪爾願意為您的家族效勞。」
索拉菲恩冷漠地看了一眼這個叫尼塞迪爾的奴隸販子。
這個又瘦又小的卓爾長著一張又尖又短的臉,看上去就像是地表森林裡出沒的狐狸。他披拂在腦後的長發呈現出一種詭異的紫銅色,在天生髮白如雪的卓爾精靈中,這種發色只說明了一件事:他的血統中混有地表精靈的「骯髒」血液,帶著金屬光澤的發色沒準還來自於某個地表精靈貴族的家系。
「男戰士行會不需要奴隸,這些懦弱的東西只配送上祭壇,尼塞迪爾。」如此輕蔑地回答了奴隸販子,索拉菲恩將目光轉到了囚籠里。沒法子,一個蜘蛛神后的女祭司,卻淪為了女奴,這種事情在卓爾社會實在是太過罕見了一點。
雖然蜘蛛神后是個不折不扣的邪神,但她所塑造的卓爾社會準則幾乎完全照顧著卓爾女性的利益。
一般說來,一個卓爾女祭司的合法死亡方式只有兩種:
第一,在家族戰爭中落敗的一方,這個家系的直系子女必須被處死,當然也包括了尊貴的女祭司在內。當然,旁系的女祭司往往會被勝利一方的家族收養,用來增強家族的實力。
第二,一個女祭司如果被證實觸怒的蜘蛛神后,那麼任何一個卓爾,哪怕是低賤的流民和奴隸,都有權利殺死她。
但不論怎樣,將一個蛛后的女祭司裝進囚籠,作為待售的奴隸,這都太過挑戰卓爾社會的常識了。
揚了揚下巴,索拉菲恩不出聲地用唇語問道:「那個女奴是怎麼回事。」
「那是我們在敗亡之城蓋查洛夫的遺址外捕獲的戰利品。」奴隸販子得意地用唇語回答道,「她是個被蜘蛛神后拋棄的罪犯,因為她已經無法充任女神的權杖,變成了一個徹底無用的廢物。」
這倒也很常見,蜘蛛神後作為一個喜怒無常的邪神,對她的祭司們而言也談不上是個好主子。
這位司掌卓爾精靈命運的邪惡女神,就像一隻結網的蜘蛛,感知著卓爾精靈這個種族在命運之網上的每一絲顫動。雖然這位邪神壓根算不上全知全能,但是那些特別受到蜘蛛神后關注的卓爾精靈,還有那些經常在祭壇上進行血腥謀殺儀式的女祭司,都和這位邪神綁定得太深,一舉一動都逃不開蜘蛛神后的感知。
因此,只要一個女祭司,或者一個主母領導的家族,一個不留神惹怒了這個偏執瘋狂又極端敏感的邪神,那麼在她們完成贖罪之前,這位女神絕不會給與「犯罪者」一丁點回應。
而一個沒有獲得神恩的女祭司,她連最基本的治療魔法都無法施行,在幽暗地域這個殘酷的地方,下場如何也就很明顯了。
收回目光,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重新看了一眼奴隸販子,嘴角輕蔑地上挑:「一個失去女神寵愛的失敗者,這算不上貴重的祭品。不過看在她的臉蛋和身材的份上,你們可以把她賣去蓋查洛夫北面的沙瑪斯城。」
暗網之都沙瑪斯城,這座位於幽暗地域中部的城市歷史極為悠久,甚至比蜘蛛神后的選民「無親者」魔索布拉建立的魔索布萊城還早了八百年。但是它在卓爾社會中的名聲卻是毀譽參半,這座城市由強大的法師們組成聯合會議進行統治,而蛛后祭司們則退居到了次要地位。
因此,諸如班瑞主母這樣的老派祭司一提到沙瑪斯城,就祈求蜘蛛神后降下她無堅不摧的神怒,徹底毀滅這座敢於讓男性掌權的褻瀆之城。但對於很多有野心的卓爾法師而言,沙瑪斯城是一個榜樣,一個讓法師們擺脫瘋癲女祭司打壓折磨的理想。
也大約只有在沙瑪斯城,才會有人想要買下一個曾經的女祭司當女奴。在其他卓爾城邦,光是流露出這個想法的貴族,都會被附魔蛛絲捆成繭子,然後泡在稀硫酸里。暴怒的女祭司們有足夠多的耐心,慢慢觀賞一個活生生的精靈如何慢慢在酸液池裡變成一堆腐蝕后的爛肉。
最後看了一眼囚籠中的女性,索拉菲恩默不出聲地準備離開。
但在索拉菲恩這短短的駐足時光,還有奴隸販子們畢恭畢敬的態度,已經足夠囚籠里的女祭司梳理出可用的情報了。
盡量掩飾著聲音里的恐懼和無助,這個漂亮的白髮美人大聲叫道:「男性,我來自魔索布萊城,是迪佛家的女兒!你今日的協助,必將獲得迪佛家的讚賞。我也可以忘記這些天的不愉快,不會追究這些流民們的冒犯!」
作為一位卓爾貴族門第出身的女祭司,這個卓爾少女的反應也算得上機敏,甚至連奴隸販子們的反應也考慮在內。一般說來,這些活動於各個卓爾城邦的商會,並不大願意得罪每個城邦中排名靠前的卓爾貴族,因為這往往意味著某個城邦的商路徹底斷絕。哪怕是最無法無天的奴隸販子,也不願意招惹實力強大的貴族們從早到晚的兇殘報復。
但是那個生著一張狐狸臉孔的尼塞迪爾,看了一眼囚籠里的女祭司,用一種更加輕鬆的口吻回應道:「迪佛家,是說魔索布萊城曾經的第四執政家族迪佛家?那麼我們可以放心地前往沙瑪斯城了,迪佛家的小公主。」
輕撫過那頭太過鮮艷的紫銅色長發,尼塞迪爾說道:「我聽說,迪佛家的吉娜菲主母愚蠢地觸怒了偉大的神后,她的女兒在一次重要的獻祭中犯了瀆神的大罪。也正因如此,迪佛家族所有的祭司都失去了神恩,不久之前,第四執政家族就被排名第十的杜堊登家消滅了。」
興緻勃勃地盯著囚籠里的少女,奴隸販子心情愉悅地反問道:「您可以猜一猜,假如我將您送到杜堊登家的瑪烈絲主母手上,我能獲得什麼樣的報酬?大概要比沙瑪斯城的法師們開價要高得多。」
索拉菲恩表情平靜地看著年輕的女祭司從希望跌入絕望的表情,然後不作聲地將身體隱入小街旁的暗影內。
不論是得意洋洋的奴隸販子,還是虛張聲勢的絕望女孩,都讓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心情不快。
不,並不是不快,而是憤怒,從來不被允許的憤怒。
只是這種憤怒被很好地收藏於心,哪怕腳下突然竄出一個老卓爾乞丐,都不會稍稍表露出來。
在卓爾城邦,乞丐這個職業其實蠻罕見的,叫卓爾精靈施捨一個乞丐,還不如讓他直接殺了對方來得方便。但是高高在上的蜘蛛神后似乎有別樣的看法,在很多卓爾城邦讚美混沌之後的宗教節日里,這位以混亂作為本性的女神,一再降下神諭:城市裡必須留下乞丐和小偷,在特定的時間,允許向他們施捨,並寬容他們作惡。
聽起來,就好像這位女神還嫌這些卓爾城邦的治安不夠亂一樣。
抱住索拉菲恩靴子的老乞丐,渾身都裹在骯髒的破布里,他的話說得又快又急,帶著明顯的幽暗地域北部口音:「請不要傷害我,我只是想在這裡休息一會……」
索拉菲恩試圖踢開這個老傢伙,但是對方抱得太緊,假如不砍斷他的兩隻手的話,大概沒什麼指望甩脫他。
無奈地掏出一小粒寶石,索拉菲恩將寶石丟到了老傢伙的腳邊:「拿著它,離開這裡,不要試圖挑戰我的耐性。要明白,你們這些渣滓之所以還能留在烏斯特拿薩,只是因為女神的恩典!」
似乎是寶石的光澤吸引了這個老叫花子,他甚至沒有多加分辯,只是飛快地拿起了寶石,然後獻寶一樣地將一個小東西留在了原地:「女神先不論,您的恩典我永遠不忘!」
一句話說完,這個行為怪異的老乞丐就朝著暗處的陰溝一躍,只聽見撲通一聲,就不知道這老傢伙逃到哪裡去了。
失去了一小粒寶石,對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甚至算不上破財,平民區這些老鼠一般的流民,更不值得興師動眾。
索拉菲恩用靴尖輕輕踢了踢老乞丐留下的小東西,嫩綠色的小石珠在地面上調皮地滾動。
這是顆廉價的翡翠珠子。
在大陸北方,翡翠飾品很受貴族們的喜愛。但是在大陸南部諸國,這裡的翡翠礦脈分佈奇多,儲量極大,不論是地表的居民,還是地下的城邦,沒有誰把這種半透明的綠色石頭當成貴重的寶石。
俯身撿起了翡翠珠子,年輕的戰士低聲吐出一個意義不明的音節,無形的魔力在翡翠珠子四周流動,將珠子上的訊息傳遞給卓爾精靈。
和大部分幽暗地域的礦石一樣,這顆翡翠珠上帶著自然富集的魔力,並且固化了一個很拙劣的防護咒文,可以稍微提升一點火元素抗性。作為一件魔法護符,這種工藝粗糙、材料廉價的劣質品,大概也只有城市下層的平民們會佩戴在身上,也不知道那個老乞丐是從哪裡搞到的。
隨手將這枚珠子收入口袋,索拉菲恩輕輕搖了搖頭,將一路上所有的麻煩事統統丟開。他之所以來到城市下層,是想要呼吸一下相對自由的空氣,而不是給自己找更多的麻煩。
從魔斗篷下取出一張做工樸素的面具戴在臉上,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一瞬間就改變了模樣。高大的身材變得瘦小,背也不自然地佝僂著,在面具的遮擋下,仍然能看見臉上縱橫的溝壑。
除了那些執政家族的主母,沒有卓爾會在意一個老頭子。或許他們在漫長的歲月中積累了足夠的經驗和詭計,可惜女祭司們基本上不會讓一個老頭子爬上她們的床,就連向蜘蛛神后獻祭,女祭司們也更喜歡挑選那些肌肉結實又英俊漂亮的年輕卓爾。
於是老邁的卓爾,拿不起劍的卓爾,沒有成為大魔法師的卓爾,最好的結局也不過是在烏斯特拿薩的下城區等死。或者更糟糕一些,被路過的卓爾青年當成練習揮劍和飛鏢的靶子。
悄無聲息地拐進一條窄巷,在暗影中移動的索拉菲恩鑽進了兩座廢屋之間的牆縫。
牆縫極窄,廢屋極破,幾乎就要朝著廢墟邁進,幾乎沒有誰會注意這裡的動靜。
鑽入牆縫,索拉菲恩的身影隨之被黑暗包圍。片刻之後,幽冷的微光輕輕灑在了卓爾精靈的臉上。
這是一個隱蔽的小房間,牆壁上鑲嵌著魔力水晶用來照明,書櫥、煉金實驗台和一架鋪著洛斯獸皮的躺椅就是全部的傢具。站在房間正中的索拉菲恩,注視著房間里的一切。
所有的東西都和之前離開時一模一樣,透明的牆壁冷硬地隔絕了空間,四面牆來回切換著烏斯特拿薩城的某些場景。
沒錯,在烏斯特拿薩居民的眼裡,索拉菲恩是個性格冷淡而危險的戰士,但沒有人知道,他同時還是一個隱藏自己施法者身份的魔法師。這個隱藏在虛空中的小小居所,看起來簡樸而缺乏卓爾情調,但在術士學院里,也只有少部分高階成員才有能力獨立構建這種空間隱蔽的庇護所。
在幽暗地域,多藏幾手好牌,總不會錯。
將隨身攜帶的雜物全都放到工作台上,坐到鋪著厚厚洛斯獸皮毛的躺椅上,烏斯特拿薩最優秀的戰士,同時也是身份最隱蔽的法師,抬頭看著天花板,透明的牆壁投射著城市中心的畫面。巨大的石筍柱形成了建築群,從空中俯瞰就像是一隻準備產卵的蜘蛛。
那是烏斯特拿薩的蜘蛛教院,所有卓爾貴族中的女性成員都要在慶祝了她們二十五歲生日後,進入蜘蛛教院學習。對於生命漫長的卓爾精靈,二十五歲是青春期剛剛到來的美妙時光,但是她們必須將這段時光投入到蜘蛛神后的領域中,學習如何用蛇首鞭拷打男性,如何用鈍刀剝下侍父的頭皮,如何讓躺在祭壇上的精靈承受最多的刑求而不斷氣,甚至學習如何召喚惡魔,並且用自己的身體去取悅這些下層界的怪物。
蜘蛛教院、術士學院和格鬥武塔,是每個卓爾城邦都必然配備整齊的教育機構,也是腐化卓爾精靈內心的最重要關口。
卓爾精靈的歷史和罪惡,就積澱在這些造型扭曲的建築中。
哪怕只是透過預言魔法遠遠觀察,偽裝戰士的法師還是感知到那片籠罩在烏斯特拿薩上空的混沌之雲,吞噬了卓爾精靈的情感和理智,那就是蜘蛛神后編織的命運蛛網,讓所有卓爾精靈都束縛在她的八隻長腳之間。
而現在,這片混沌之雲現在要吞噬的,是他,還有她。
菲麗,第一家族德斯班納的長女,作為一個出身高貴的女性,她在蜘蛛教院受到了過多的優待,以至於她還保留了一些被女祭司們視為「不切實際」的特質。她沒有遵從混沌之後的教義,將愛情和情人都葬送在祭壇之上,而是一直和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保持著秘密的情侶關係。
這對於蜘蛛神后而言,雖然算不上真正的背叛,卻也等於是一種挑釁。哪怕經過大量的魔法干擾,讓德斯班納家的女祭司們無法通過占卜盤偵知這樁地下戀情的細節,但是某些細節也足夠的德斯班納家的阿杜蕾絲主母推測到一部分事實。
德斯班納家的長女陷入了戀愛,而不是單純為了追求愉悅而物色侍父,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索拉菲恩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那麼他早就被拖上了德斯班納家的祭壇,由那個可愛的女祭司親手挖出他的心臟作為贖罪。
但是作為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就算是阿杜蕾絲主母也沒法公開處死他。這個位置固然危險,但它也成了年輕戰士的護身符。
最後的結局,就是菲麗·德斯班納要再次進入蜘蛛教院,以虔誠的祭司修行清洗掉她靈魂中的污點。而身為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索拉菲恩可以保護自己不被拖上祭壇,卻不能闖入蜘蛛教院去帶走自己的戀人。
實際上,闖入蜘蛛教院也是無濟於事的。在最近一次對地表的戰爭中,阿杜蕾絲主母非常「讚賞」他高超的武技,並且很無意地談到了她那「前往蜘蛛教院二次深造」的女兒,是如何虔誠地崇敬蜘蛛之道,並且擔任了教院光榮的助祭位置,專門負責挖出受害者們的心臟。
在卓爾城邦,毀掉一個強敵很困難,需要主母們編織無數的陰謀詭計。但是毀滅掉一些小小的美好,卻十分容易。
或許,這就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女神最樂意觀賞的餘興節目?
沉默地注視著四壁上投影的畫面,一直以戰士身份活躍的法師站起身,從書櫥里翻出一隻小盒子。這隻盒子外加固了好幾種咒文,用來規避偵測、防止接觸,甚至安排了極危險的魔法陷阱,確保能殺死任何一個想要強行打開它的卓爾精靈。
但打開盒蓋的年輕法師,只是靜靜注視著盒底躺著的那本手抄小冊子。
小冊子是用幼年洛斯獸的皮革鞣製,原本灰白色的皮革上凝結著一塊塊遠年的陳舊血跡。
捧起這本小冊子的法師,沉默地翻閱著。其實他對其中的隻言片語早就能倒背如流,但是每一次閱讀這本內容簡略的手抄本,都讓索拉菲恩感到一種隱秘的興奮。
那是觸碰到卓爾社會最大禁忌的興奮。
在小冊子的扉頁上,有人用卓爾語寫下了一首小詩,除了被血漬弄污的部分,可以辨識的句子只剩下開頭和結尾:
奔騰在微光之海上的黑色波浪,
不要畏懼那重重岩石交織的巨網。
鐐銬鎖住了你的腳踝,
奔涌的洪流沉溺在腐臭的泥塘。
……
昏昏入眠的水底,
泉眼仍然可以懷想。
詩歌在卓爾社會中是個奢侈品,除了讚美羅絲的祭辭,沒有哪個卓爾會花心思寫詩,比起吟遊詩人的歌聲,犯人的哀號更能取悅女祭司們。當然,某些平民會學習如何用音樂取悅貴族,在貴族中也有專門豢養的演奏隊,這些演奏樂器的奴隸們負責在貴族宴會上奏樂助興。比如卓爾社會中極為流行的「奈德拉之宴」,總是以主人和賓客們的華麗斗舞作為重頭戲,這樣的宴會自然需要高明的奴隸演奏者。但是詩歌這種很考驗智力和學識的消遣方式,就顯得過於軟弱,而且浪費時間。
樂於吟詩和歌唱,生活方式更接近地表精靈的卓爾精靈,只有一個群體——那些反抗羅絲之道,追隨伊莉絲翠的幽暗少女信徒。而且這首詩怎麼看都充滿了惡意的現實隱喻,除了那些反對卓爾社會的異類,大概沒有哪個卓爾精靈會用「腐臭的泥塘」來形容卓爾城邦。
這本小冊子本該在第一時間上繳給混沌之後的祭司們,但是它本是一次突襲索丹尼斯拉外圍防線的戰利品。而這種危險的地表突襲戰爭,基本沒有哪個女祭司肯冒著危險深入前線。
對於普通卓爾士兵而言,私藏一本伊莉絲翠祭司的著作,就足夠讓他成為祭壇上最好的犧牲品。但對於一位卓爾法師而言,收藏幾本記述地表知識、古代精靈歷史和精靈諸神教義的違禁品,並不算什麼大事,只要他能保證不被女祭司們抓到馬腳。
起初,索拉菲恩只是出於一個施法者特有的好奇心,帶著一種獵奇的態度去閱讀這些卓爾社會的禁忌知識。畢竟,作為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索拉菲恩的履歷表堪稱完美,在卓爾社會的權力遊戲里已經算是個贏家,連很多次級執政家族的武技長也要對他表示一定程度的尊重,這是絕大多數同齡者無法想像的高位,似乎沒有理由背叛這個給與他榮耀和地位的地方。
但是現在,這本小冊子對他的吸引力越來越大了。
起碼,那個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女神,不會因為追隨者之間的戀情,就想要將他們抓上祭壇,大卸八塊。
只不過,對那位月下舞者的信條,索拉菲恩依然還有些疑慮:「一個位於地表的新天地正等著你們,就在於那偉大的光耀之地。和平地回到地表吧,再次沐浴在陽光之下,那兒有青蔥的樹木與盛開的花朵。」
這是手抄本最後一頁的內容,和之前那些古老的精靈戰爭時代的秘聞不同,用嫩綠色的顏料寫成,哪怕被血污沾染也無損於它的色彩。
但是對一個常年負責進攻索丹尼斯拉的高階戰士而言,青蔥的樹木和盛開的花朵,看久了也並不比苔蘚平原和巨型蘑菇林美麗到哪去。而在索丹尼斯拉周圍,幾乎每一株樹木中都埋入了古代精靈魔法的咒文陷阱,每一朵盛開的花朵都會變成肉食性的捕獵者。
如果一個卓爾精靈見多了生命之城索丹尼斯拉的魔法師怎樣改造那片森林,在勒斷脖子的藤條,鑽入脊髓的葉蔓,囫圇捕食卓爾戰士的豬籠草,諸如此類的戰爭植物中逃得一命,大概也不會有移居到地表的想法。
最終,這位隱藏身份的法師還是將小冊子重新放回到盒子里,再度施加咒文層層封印,放回到書櫥里。他坐在鋪滿洛斯獸皮毛的躺椅上緩緩地調勻了呼吸,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從這時候起,他就不再是隱蔽空間里那個對混沌之後充滿憎惡的法師,而是一個性情冷淡又身手果斷的男戰士行會的副會長。
在主人離去的空間里,工作台上那一顆不起眼的翡翠珠子輕輕滾動起來。
翠綠色的翡翠珠變得更加透明,淡銀色的光輝包裹著玉珠,露出了玉石內細密的石絮,像一株枝葉繁茂的樹,如傘蓋般張開。
樹下,一個全身不著寸縷的卓爾女子正在翩翩起舞。
而在那株巨樹的枝杈間,下元太一君很沒有形象地蹲著,後來想了一想,自己又不姓孫,終究還是換了一個翹腿而坐的姿勢。
伸手攀住一條青枝,在手中慢條斯理地編著花環,下元太一君還是瞄了一眼那位月下舞者。
鷹擊長空,魚潛海底,這是生靈天性,而幽暗少女的天性莫非就是不穿衣服?
轉念間,花環已然成形,帶著馥郁木香的青翠葉片間點綴著細碎如黍米般的金黃花序,於是青葉的木香和金花的甜香混合起來,讓花環變成了一頂清意盎然的香華冠。
雲台天童與靈泉天童就隨侍在下元太一君身側,不用吩咐,就雙雙捧起香華冠,飄然降下,輕輕巧巧地將它戴到了那位以少女身姿示人的女神頭上。
衣冠楚楚的下元太一君,和除了花冠不著寸縷的伊莉絲翠,就這樣樹上樹下地對視著。
最終還是下元太一君首先移開了目光,幽暗少女這種純出自然的生活習慣,要換了個女神來還好說些,自家與她相見,總免不了幾分尷尬處。
如此一來,想要不尷尬,那就趕快談些正事。
「看起來,這位用冷酷偽裝憂鬱的副會長先生,很受您的喜愛。」
「他正在迷茫之中,」伊莉絲翠輕輕挽起垂到耳邊的鬢髮,帶著她永遠拂拭不去的哀傷語調。「只是他現在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背離我母親的蜘蛛之道。」
說到這裡,她抬起頭,看著下元太一君:「那麼您認為呢,是否應該給與這個迷茫的年輕卓爾一些正確的指引?」
「我樂於為遭逢災厄的人們施與援手,舞蹈家女士。」下元太一君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起了一件看似不相關的事:「但是怎樣才是『解救於厄運之中』,這事必須要有一個客觀的標準。」
從樹枝間摘下一片香葉,在鼻尖嗅了嗅,下元太一君隨即將葉片揉成一團,抽出葉脈和葉梗,編織成一個矮小的人形,托起在掌心。這個粗糙的小人偶,半死不活地躺在下元太一君掌中,微微抽搐的身軀就像是在打擺子。
「比如我手心的這個老先生吧,他害了很重的病,並且誠心地向我祝告,請求我幫助他擺脫病痛的折磨。那麼問題來了——」
「這位壽命即將走到盡頭的老人,需要的是什麼樣的解救呢?是一下子根除了全部的病痛,愉快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還是直接中止他的痛苦,讓他回歸於死亡的懷抱?」
不等伊莉絲翠回答,下元太一君就嘆著氣回答道:「生死壽夭,這是生命必須經歷一遭的旅程,我也不是司掌死亡與生命的神靈,不論是增長壽命還是安樂死,都不是我應該過問的。既然號稱解厄,我就不該去否定災厄本身,而只能關注於『對災厄帶來的問題進行解決』,這便是『消災解厄』的本意。」
說到這裡,下元太一君一攤手:「對這位烏斯特拿薩的青年俊彥而言,他的地位穩固,安全無虞,雖然戀愛被拆了,算得上是一件不幸事。但是卓爾社會沒有地表的婚姻制度,一個太過年輕的女祭司偶爾對英俊青年動了心,這樣的露水姻緣太不長久,就算這對小情人真的結合在一起,也不過是『主母』與『侍父』這種主奴關係。不管被不被拆散,在我看來永遠也算不上正經夫妻、合格情侶,更談不到夫離妻散、鸞拋鳳拆,我這消災解厄之尊,也自然沒有下手處。」
這話里話外的意思很明白了——卓爾精靈的「愛情」糾葛?就卓爾城邦里這種只談滾床單不談感情的混亂狀態,先得讓我看到個真正情比金堅的卓爾情侶啊!
這番話說出來,伊莉絲翠微微沉吟片刻,才點了點頭:「既然您這樣認為,那麼我們可以再看看。」
「自然是應該再看看。」
……
………
烏斯特拿薩的蜘蛛教院,和每一座卓爾城邦的同類「女子大學」沒有什麼兩樣。
見習祭司們身穿黑紅兩色的低肩長袍,然後以最虔誠的跪姿環繞在教導主母的身邊,聆聽她們萬年前老祖母們的光榮歷史——
在蜘蛛神后旨意下編寫的卓爾歷史,基本就是將卓爾精靈們對地表精靈和其他種族乾的事情,統統把加害者一方換成了地表精靈。而「飽受侮辱和損害」、「遭遇了一切不幸」的卓爾精靈,必須將這一切都報復回來。
因此,為期四個小時的仇恨教育,總是讓教導主母陷入了一種她們主子曾經飽嘗過的扭曲情緒中去——
「今年的蘑菇歉收——」
「都是地表精靈的錯!」
「灰矮人盜賊襲擊了我們的商隊——」
「都是地表精靈的錯!」
「靈吸怪殲滅了我們的遠征小隊——」
「都是地表精靈的錯!」
「我一晚上殺了十個男性,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床上寵物——」
「都是地表精靈的錯!」
這樣的佈道與「歷史課」,到最後,就變成一個個見習女祭司們激動地掙開她們原本就不怎麼緊實的長袍,向著地表的近親發泄著所有生活中的不滿。
應該說,在卓爾社會這種被某個神靈蓄意控制的地方,壓力已經積攢得足夠多,樹立一個共同的假想敵,也是有益於統治的好事。
當卓爾精靈們樂於去狩獵地表精靈的時候,起碼他們沒有那麼多力氣和心思對著主母們露出獠牙,不是么?
在這些半癲狂的女祭司之外,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祭司冷漠地注視著蜘蛛教院的日常佈道。
和那些衣著乾淨的菜鳥不同,腰間掛著黑曜石匕首的女祭司穿著一件沾滿血污的白色祭服。
色彩的運用在蜘蛛神后的國度也是一項大學問,那些明艷亮麗的色彩一向不怎麼受歡迎,白色長袍更是一個侮辱性的裝束。只有那些被認為有悖於蜘蛛之道的女祭司,才會穿上這樣的長袍作為贖罪的象徵。
她的身後,一個身材高大的女祭司正撫摸著她的臉:「依據教導主母們最近獲得的神諭,我們要進行一次狩獵,捕捉兩個背叛神后的罪犯。她們是出身於北方魔索布萊城的貴族,卻玷污了神后的榮耀。阿杜蕾絲主母讓我轉告你,你如果能夠獨力完成這次追捕,並且將罪犯們獻祭給神后,就能夠完成你的贖罪修行。」
菲麗·德斯班納,第一執政家族的長女,曾經前程遠大的女祭司。
但是卓爾精靈們既然侍奉著一位婚姻失敗的邪神,那理所當然的,一切美好的婚戀關係都會被視為對神后的背叛,而且是極端嚴重的瀆神。
在蜘蛛教院里擔任雜役,負責獻祭過程中最骯髒的屍體處理工作,就是菲麗·德斯班納的贖罪修行。
曾經,她在蜘蛛教院的生活輕鬆愉快。普通貴族家庭的女孩都要和同伴們共享一間蝸居,並且時刻要提防室友們的匕首和毒藥。但她在蜘蛛教院中卻一直使用著教導主母們才能享受的單人休息室,沒有狹窄的小床,低矮的書桌,就連餐具也是全套的寶石製品。
這是第一家族長女應得的優待,然而當她的母親發現了自己女兒天真地相信戀愛的時候,立刻就將她貶為了蜘蛛教院的雜役去贖罪。
輕輕拉了拉身上那件一直沾滿血漬而沒處清洗的長袍,似乎已經習慣了這股腐臭味道的女孩微微眯起眼睛:「我可以自己招募一些士兵嗎?」
負責傳話的女祭司嘴角露出笑容:「如果是不為其他執政家族服務的士兵,還有下城區那些低賤的流民,你都可以用家族的名義徵召他們。」
在這個女祭司的面前,菲麗毫不在意地脫掉了那件帶著血漬腐臭的長袍,光潔嫩滑的身軀直接匍匐在了地上。第一執政家族的長女不出聲地重複著那位殘酷女神的神名,
片刻后,她抬起頭,散亂的白色髮絲垂在額間,向著自己家族的女祭司露出了一個艷麗到讓人顫抖的笑容:「女神重新垂憐於我,告訴了我一件很美妙而且有趣的事。」
看著這樣的菲麗,德斯班納家的女祭司立刻轉動手鐲,取出了一件華美的長裙,上面裝飾著德斯班納家的紋章,一張絞殺著獵物的蛛網。
顯然,經過艱苦的贖罪修行,德斯班納家的長女已經重新贏回了神后的寵愛。一個可以代羅絲行走於卓爾城邦中的女祭司,就是蜘蛛神后在世上的權杖。
服侍著菲麗穿上長裙,女祭司謹慎地問道:「神后都告訴了您什麼?」
菲麗白了女祭司一眼,在她諂媚的表情下看到了一絲刺探自己秘密的焦急。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懷念的神色,但這點懷念,帶著微不足道的遺憾,一同消失在她紅色的眼眸中:
「神后的意志不是你能隨便窺探的,不要再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菲麗伸出手,直接抽出了女祭司腰間的蛇首鞭,三角形的毒蛇討好地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現在,我們去男戰士行會,那些自大的男性還沒膽子違抗第一家族長女的徵調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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