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一章.散化百神橫干戈(十四)
黑蓮鋪展,骨手成林,頜骨交叩,盡成魔音,給所有活物帶去性命終結時最原始的恐懼。
作為這場神靈之戰的目睹者,索拉菲恩發現自己的精神正落入了一個巨大的陰影中。
彷彿亘古存在的巨大意識,如同一條自世界創造之初流出的血河,正毫不留情地裹挾著他,搓揉著他,帶著他身不由己地前往世界的盡頭,直達時間的終末。
在這條血河中,無數有著烏木色肌膚的白髮精靈,用他們紅色的雙眼注視著索拉菲恩。
這些卓爾精靈中,有英俊的戰士,也有妖艷的祭司,偶爾還能看到老邁的主母和陰沉的法師長,甚至還有剛剛學會握劍的「王子見習生」和貧民窟中骨瘦如柴的乞兒。每一個卓爾精靈都向著索拉菲恩舉起了手,匕首、弩箭、毒藥瓶、蛇首鞭,所有卓爾精靈最天才也最危險的武器,一樣一樣地展示在這個年輕的卓爾面前。
血河中的卓爾們,用同一個調子不斷吟唱著:
「ELGG!」
「ELGHINN!」
「這便是我主的道路,這便是世界的真理!」
血河湍流不息,死亡和殺戮組合成麻痹靈魂的顫音,在索拉菲恩的身上,血液的流速驟然加快,心臟的跳動、肌肉的緊繃、腎上腺素的釋放,都在調動智慧生物捕獵的本能。
這是殺戮的慾望,也是謀殺之王存在的根源之一。
但同時,血河的底部泛起了凍徹靈魂的寒意,將殺戮的慾望化為最冷靜的思考,殺意、仇恨、慾念、陰謀,最瘋狂無序的情感和最冰冷理智的算計,彼此交錯,化為血河中忽上忽下的兩道潛流,捲動著血河中所有的靈魂向著世界終末的彼端而去。
似乎,只要融入這條血河,便獲得了與那至高存在共享永恆的機會。
索拉菲恩似乎就要沉溺在這條永恆存在的血河之中,耳畔卻有人鬼叫出聲:
「顯化血河,想直接以神靈本源之道強行引渡神魂?伊莉絲翠,你家這小帥哥快被那骷髏精挖牆角啦!」
便是這一聲不甚恭敬的示警,銀色的月光倏然照臨血河之上,縷縷清光間,無形之劍飛斬而下,運勁斷水!
更有片片六齣霜花落在血水上,頓時血河封凍如一方巨大的紅寶石,那血河貫通時空,直至世界終末而不歇的至高氣象頓時被攪了個七零八落,不成片段。
血河異象不存,黑蓮之上,雙神對峙的死斗便又是一番別樣氣象。
霜月猶冷,煞氣如煙,劍光搫照骷髏眼。
一雙骨手握住了伊莉絲翠的重劍,千萬雙骨手同時舉起,指骨彎曲,似同時握住了這柄名為月之劍的精靈神器。
只是某個聞聲不見形的傢伙,依然聒噪到讓這場神戰難以正經起來:「空手接白刃?世間武學,最無用的就是這空手接白刃——」
素躶的神女握著重劍,劍鋒泛起冷光,彷彿空中高懸的那一輪明月,就這麼挪到了伊莉絲翠手中。
本該是最溫柔的銀月,此刻卻毫不憐惜地將森冷的月色化為隱帶青意的寒光,從一隻只骨手間刺出。
讓人牙癢的雜音一連串地響起,就像是千百隻砂輪在銼著最堅硬的精金錠,只有最老練的矮人工匠才能從這串雜音中聽到火焰燒融金屬的灼音。
便在這一片冷冷月華之中,飛焰如銀,透骨而出,轉眼就將一隻只骨手焚化成灰!
骨灰隨著焚風飛揚而起,巴爾的怒吼才遲遲響起:「銀火?銀火!萬法之女的神力本質!我早該想到的,該死的密斯特拉,你就這麼中意躶舞之女嗎?!」
朱雀星位之上,雲台天童挑起小指挖了挖耳朵,向著同事們使了個眼色,心神相應間全是不幹己事的促狹意味:「這神戰打到一半,似乎剛剛聽見一些女神間不可說的隱私了?」
正法天童手中鏡光微斂,眸光微沉:「那銀火乃是真君道力借月華顯化,與奧秘之母何干?邪神在前,不要分心說笑!」
似乎要為正法天童幫腔,有人在四部天童中插起話來:「沒錯沒錯,不論密斯特拉和伊莉絲翠交情怎樣深入,那都是旁人家事,魏某和這位素躶神女不過結了道中契友,絕無男女私情。爾等二十四部天童,乃我分神化念而出的解厄真官,更要深明此理。不然傳出什麼奇怪傳言來,這可是極影響魏某清譽的。」
只有雲台天童仍不消停,嘿然介面道:「真君豈不聞故老雲『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乎?雖說真君也不曾拜在大雪山自在天門下,並非那渾身塗骨灰、項下掛骷髏的天衣外道,然而如今與這樣不愛穿衣裳的躶形神女情誼甚篤,不小心被凡俗間誤會作雙修道侶,也是難免的。」
下元太一君也不惱,只是微微以神念摁住雲台天童,省得這小子不分場合胡說八道:「不要只管說笑,巴爾成神已久,此方天地生民的劫運,也和這位謀殺之王牽連三分,讓祂在生死存亡的運數間尋得了些許上下其手的機會。不然,也不會演化出那條貫穿人劫的血河異象。你們覺得光憑咱們這位素躶神女,能儘快將巴爾斬於劍下么?」
回答下元太一君的,是四部天童有志一同的「明知故問」眼神。
雖然一度險些被開除精靈神國阿梵多的神籍,但伊莉絲翠身上依然承繼了她父親柯瑞隆的劍術天賦,月光劍舞在精靈諸神中也是公認最迷人的絕美之舞。作為精靈諸神中最早降生的神后之女,伊莉絲翠天然就貼合精靈文明中「狩獵文化」的特性,算得上半個優秀的戰士。然而說到真正生死間的搏殺,謀殺之王巴爾這個徹頭徹尾的超級犯罪頭目,顯然經歷得更多一些——
別看如今的謀殺之王神智不太健全,所有的陰謀狡計都同化於神位之上,就像是表演傀儡戲的木偶。可往前倒推千多年,巴爾也是憑凡人之軀殺入死神之土,向曾經的萬物終結之主討要神靈之位的狂徒。雖然是個惡棍,但也算是頗有梟雄格局和無畏氣概的惡棍。
劍行火路,白骨如林,是亡骸先一步燒成骨灰,還是劍刃在骨節間磋磨鐵鋒,直到刃鈍劍折之時?
這是一道兩難的題,不論怎樣回答,都在消磨謀殺之王的勇氣,侵蝕謀殺之王的意志。
然而巴爾的回答,絲毫沒有按照出題人的預想而行。
月之劍一路向前,不知幾多骷髏那空虛的眼眶被劍刃穿透、破碎,只剩下些許碎裂的骨片,凄慘地掛在劍身上。
月之劍雖然掛了個重劍的名頭,實際上這柄精靈神器依舊保留了精靈武器特有的纖巧風格,劍身修長,寬只二指,偏偏長度幾乎與女神等高。長約一臂的劍柄處裝配了一大一小兩副彎月護手,都留出了足夠的握持餘地,只要伊莉絲翠願意,完全可以雙手握住兩段劍柄,讓月之劍客串一把獸人主神格烏什的神器嗜血之矛。
零零散散的骨片在劍鋒上有節奏地微微晃動,敲打著輕而薄的劍刃,像是記錄生命歷程的座鐘輕數著生命逝去每一秒。
便在這微微的秒針彈動下,骨片驟然湧出滴滴赤血,彷彿天降血淚,將這柄精靈神器染成泣痕斑斑的神妃陵上竹!
月之劍上染血如淚下,那一具具站立在黑蓮上的骷髏更是在劍鋒下瞬間消融成血流,飛濺如崩碎的紅寶石,化成一片屍與血的漩渦,生生將伊莉絲翠陷入其中。
劍能斬惡骨,火能焚鬼骸。
然而血河的漩渦之中,抽劍能斬何物,燃火能焚何物?
月華飛焰頓時從延燒的野火斂如結子燈花,燦燦銀華環繞神女周身。血浪翻卷間,只在銀焰結成的點點燈花間灼出絲絲焦煙,再難侵入半分。
銀焰纏護間,伊莉絲翠那烏木色的光潤神軀就這麼闖入了血河波濤深處。
彷彿血珀中嵌入了一副明月珠打成絡子的華美瓔珞,載沉載浮。
四部天童之間,只聞聲不見影的下元太一君輕嘆出聲:「流血成河,萬鬼興波,雖然並非是真正的冥土司命之神,但在這條血河中,謀殺之王幾如身處神國,等若不壞金身。就算有我相助掠陣,伊莉絲翠一時半會還是斬不掉巴爾這具化身。」
雲台天童在一旁涼涼地搖頭道:「真君若是展開下元太一真形圖,演化太淵宮玄雲海的廣溟法相,以海納川,倒是能一氣吞了這條血河。可是真君你如今暫失其位,僅能以我等二十四部天童分形拱衛。這一條血河是此方天地至穢至惡的陰邪死氣成形,一旦真君強行出手,只怕還來不及煉化血河陰穢,就要被血河中無數歲月累積的深重孽力所污。若一不留神因此墮入冥土,極有可能從此化作幽府獄主之流,再難有向上登真的機緣了。」
「不知為何,我從你這直言敢諫之語中,竟然聽出了一些迫不及待想上位的期待。」
「真君莫忘了,吾等二十四部解厄真官,本就是真君借天堂山至善聖氣為引,分神化念而出。真君如願退位讓賢,雲台天童便當仁不讓接下這副重擔了。」
「小傢伙,想篡位?論道行本事,還太早了點。」不見其形的下元太一君不知何時已經攝起靈泉天童瓶中靈芝,輕敲著雲台天童的頭:「什麼時候這方天地的億萬生民,家家戶戶志心朝禮、丹誠持頌你救苦救難雲台天童的尊號,那時節,便將太淵宮主者之位讓與你這玩鳥的小子又如何?」
「什麼玩鳥小子,真君你怎能口出如此虎狼之語!」
一旁青龍星位之上,靈泉天童眸子微垂,根本不搭理那沒大沒小的同僚,只是注視著那一片黑蓮枝蔓交纏的血河漩渦,寶瓶微傾,抖落一滴清露,沒入血河之中,不知其處。。
清露滴落的瞬間,血河洪波洶湧之態更甚。血浪翻卷間,只看得見層層疊疊的絳紫血沫,其間或有一二骷髏屍骸沉浮,也是通體暗紅,眸燃幽火,不懷好意之至。
在那方巨大的棋盤之側,觀棋不閉口的下元太一君搖了搖頭:「這河裡的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