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大漢光和五年的第一場雨
平心而論,就像等著吃上刑場前最後一頓正餐的食客發現廚子忘拿了鍋鏟,紅燭下等著和鍾無艷行合巹禮的齊王看到證婚司儀穿了一身睡袍,被手弩頂著太陽穴的飛賊察覺捕頭壓根就沒給弩矢上弦,都會露出這種從失望到欣喜再到暴怒的複雜表情。郎小娘子也不例外,她很好看地微微蹙起眉,原本用黛墨描得很勻很細的眉毛變得有些掉色,有些變粗,破壞了整張臉上完美的比例。
魏野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拎著郎小娘子手腕的左手又朝外遞了一些,半是勸半是嚇地說道:「剛才和大槍府那幫傢伙大打了一場,你的廬舍已毀,如今不過精氣所凝,亦妖亦鬼的精魄而已,就是化出原身又能怎樣?何況你的腕寸脈關被我扣死,也很難再變出什麼花來了……」
語未畢,郎小娘子那光潔如玉的臉蛋上已經布滿了細細密密的短毛,仰頭朝著魏野手腕一撲,白牙微微閃光,欲噬腕,欲吮血。
就在她嗅到青衫書吏露在紮起的袖子外的皮肉味道,還來不及活動上下顎的時候,青灰色的影子已經在她的眼前飛快地放大,刀刻出的字跡貼上了額頭。
碰地一聲脆響。
一股痛覺頓時從額頭上傳遍了頭部,熾熱發燙,還微微刺啦作響,她不由得想要尖叫,想要瘋狂的扭動身體。而這時,她感到手腕一松,那個實在夠討厭的青衫人已經放開了她的前爪。
然而鬆開了她的前爪的魏野,也是一臉踩到狗屎般的晦氣臉色,手裡握著那塊已經殘頭缺腳的鎮墓石,倒退了數步。
背後那口劍早就報廢在山下了,沒了趁手的兵刃就剩下這麼塊比板磚大不了多少的殘損鎮墓石,還和頭成精的野狼玩貼身肉搏?這不是勇武,這是痴線,這是腦殘,這是在頭殼裡打鐵。
不耐煩地咂了咂舌,魏野一面心情不好地移動著步子,一面抱怨著:「不是說腕寸肘尺的脈關所在是妖怪變化人身後最大的弱點,一被扣住就很難變化了嗎?為什麼你這瘋狗,啊不,瘋狼可以例外?」
理所當然的,已經半蛻出獸形的郎小娘子不會回答這麼高難度的技術型問題,而是狠狠地撲了上來!
尖牙擦著鎮墓石的邊緣,石屑從青石上剝落下來,舌尖觸著鎮墓石的咒祝,血痂從碑文上烙印下來。
如是者三。
魏野抓著已經小了一圈的鎮墓石,露出了半是欽佩半是牙疼的表情,面前這半人半狼的妖物在咬碎鎮墓石的同時,也被這方鎮墓石上的咒祝灼傷得滿嘴瘡了。看著那幾乎全部潰爛的狼嘴,就算是他也不得不佩服這妖狼的韌勁。
然而就算是滿嘴瘡,狼牙可是一顆沒掉,再玩幾回,這塊唯一趁手的鎮墓石可是就徹底變成了狼嘴裡的磨牙棒了。就算傷得再重,咬死一個二個沒了護身之物的魏野,對這頭妖物而言,不比逮個兔子,叼個蛤蟆什麼的更困難一點。
握著四邊都被啃得不忍直視的鎮墓石,魏野嘖地一彈舌,目光從那一道道齒印上掃過,忍不住抱怨道:「你明明脫了妖軀后連身材都從藏獒縮水成吉娃娃了,上下頜咬合力怎麼還是恁大,這不科學也不道術啊。」
他有心情廢話,這不知該算妖還是算鬼的半狼半人形的女子卻沒有心情做一個合格的聽眾。看著那塊已經快發揮不出武器功能的鎮墓石,她的面部肌肉因著低聲咆哮而張大的嘴而皺起一堆褶子,實在是看不大出原來的漂亮臉蛋了。她將腰一彎,雙腿齊開,遮住了半獸身形的襦裙再經不起如此激烈的運動,嘶啦一聲從中段扯開,露出構造已經和人類大不相同的狼腿,就這樣全然完成了一次由人到獸的徹底退化,直撲了上來!
如果某個酸子的語速快到足以念起「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繞口令能不打嘟嚕,大概可以吟一段「矯如游龍,疾如驚鴻」的不通之詩,然後抱著南亞次大陸的某些光頭蠢貨才有的高尚情感,露出脖子來享受一個刺激的無關情慾只關食慾的吻。
然而魏野顯然缺乏某些非常值得人們讚美的高尚節操,反而猛地抬起手,腰部一側,以一個不大標準的推鉛球的發力動作握著那塊殘損不堪的鎮墓石朝前奮力一擲!
也就是那麼一瞬目間的事情,就在魏野擲出的鎮墓石快要砸上狼女的額頭時,憑著遠比凡人要敏捷的靈活勁兒,一昂頭,身子朝上掙起寸許,一口銜住了鎮墓石。口腔和鎮墓石上的驅邪咒祝一觸,發出微微的火灼聲,利牙和刻滿祝文的青石一碰,傳出清脆的石裂聲。然而不待她上下頜發力咬合,就有一根碗口粗細的硬傢伙生生頂住了鎮墓石,死命地朝她的喉嚨深處捅下去。
石塊硌著喉頭的那塊軟肉,讓她本能地憋出了滿眼的淚水。淚眼模糊中,她只能看見一支暗紅色還帶著不少焦痕的油布傘正不講道理地硬捅進了她的嘴裡。傘頭上,是一個鐵鑄成的微黑髮藍的猙獰鬼頭,被蓮花簇擁著的鬼頭處處帶著銳角,毫不憐惜地在她的喉頭劃出一道道的血口子。
雙手抓著傘柄如使斬馬劍一般擺出了個朝前直刺的功架,魏野有點喘地問道:「剛才那個動作不錯……以前練過接飛盤?啥犬種的?蘇牧?」
可惜被他如此擺布的狼女已經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只有一雙瞳子散著青光,死死地盯著他。
「別看了,再看也別想找我作祟。」不客氣地嗤笑一聲,魏野輕輕踩了踩步子,自認很有君子之風地問道:「要不在你完蛋大吉之前,讓小生唱個歌子給你聽?」
說著,也不管面前有些痛苦、有些惘然地扭動著身體的狼女,他就輕輕踏著拍子唱道:
「青青北邙狼一頭,鑽古冢,吞死屍,戴骷髏,舊墓之精名狼鬼,自稱知女出靈柩,桃弧張,倀鬼散,歸故丘。
「南海人魚血和油,始皇陵,照長明,似星斗,不似我傘蓋塗得稠,雷神下擊雨聲叩,蛟龍避,懾地靈,懸鬼首。」
跑調還有點聒耳的踏歌聲里,自暗紅油布傘之上隱隱有火光衝起,隨即四散,又從狼女的口鼻眼目諸竅中噴出。如有高明之士看到,即知此為方家收取在咒具祭器之中的一點雷火精氣,正是妖鬼之物天生的剋星,也不知道這個略懂幾手半桶水術法的青衫書吏是走了什麼好狗屎運從何處收攝來的。
「送爾今朝歸造化,耳不聞,眼不見,魂不留,去休,去休,從此永消萬古愁。」
似咒非咒、似歌非歌的小調不那麼悅耳地飄著,像是呼應著油布傘上跳動的火光,調子每低一分,那火光便微微黯淡一分,顯然是這把油膩古舊的油布傘中所攝的雷火精氣將盡的徵兆。然而被舊傘捅著喉嚨的狼女卻似乎感受不到傘上赤火威勢漸弱,只有面上的暴戾之氣漸去,生出一股微哀的惘然來。
感覺到傘上再無滯礙之感,魏野腕子一轉,油布傘「蓬」地在狼女的口中撐開來,那看似堅固凝結的人形再經不住如此過分的蹂躪,頓時灰化成塵,沿著傘面灑落一地。
抖了抖傘上的白灰,小鬍子的青衫書吏似是可憐似是不屑地搖了搖頭,嘆息道:「一匹狼想要百年通靈而成妖物,其中機緣之難得比起買福利彩票也不多讓了,要是有點眼色,就該乖乖地蟄伏山林以求正果。想不開了跑出來瞎搞事,這不是上趕著讓大槍府的傢伙們刷經驗刷裝備刷聲望嘛。你這身狼皮,加起來都夠給大槍府上下人手湊一件上等防具的,你可千萬別告訴我,你的家當全在肉身廬舍之上,這精魄凝結的妖身上就啥好東西都沒有。」
蹲下身去,他探手在狼女被煉化后的滿地白灰里略一摸索,指尖就觸到一塊冰涼的金屬片。
感覺到金屬片上那刃口特有的鋒利觸感,魏野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比起那些在侍中寺里成天抄書的同僚,自家的工作可是危險太多了,要是有把趁手的劍,起碼走起遠路來也安心許多。
然而當他用三個指頭捏起那片金屬片並將它拎到眼前的時候,心情比起之前又跌落了好幾個百分點。
原因無他,拎在他手上的並不是魏野預想中的長劍,而是一口滿身銅翠、造型古樸的青銅短刀。
仔細端詳了一下這口短刀,粗通咒術的青衫書吏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刀身之上隱隱泛起的一道淡淡陰氣。一般的出土古物上帶著陰氣一點也不稀罕,然而這口刀上的陰氣卻凝而不散,顯然是被妖氣長年浸潤過的結果。這種妖物以自身精氣養成的兵器放在別處也算是個難得的物件,習武之人莫不視如珍寶,但對魏野這樣專長書符咒水的方士而言,就和雞肋差不太多。
默默把這口青銅短刀用包袱皮裹了,又將油布傘收攏了,看著這把原本就不怎麼結實的舊雨傘上又多了幾個火灼出的口子,不由得有些心疼地彈了彈舌頭。這把傘雖然只是尋常的竹骨油布傘,然而傘面上卻用九轉靈砂寫了一部鎮邪消災的百字秘咒,魏野又花大價錢從熟人那裡買來一斗交趾人魚膏血將傘面染成暗紅色。
人魚油膏是帝王陵寢中長明燈的燃料,其質似陰實陽,而人魚所行之處,蛟龍皆因貪戀人魚歌聲而匍匐不動。所以方士常用人魚膏血染生絹作傘,名喚魚藏傘,持此傘過江,則可免蛟龍吞噬之厄,又可替成形精怪遮掩其初成人形之時的純陰之質,免去精怪陰質吸引天雷陽火而來的雷火之劫。雖然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法器法寶,卻也算難得的奇物了。
看著離徹底報廢不遠的魚藏傘,小鬍子的書吏自嘲一笑,正要將傘夾在胳臂下,卻發覺傘頭的那蓮花鬼首已經變成了一塊半青半藍的琉璃樣的結晶塊,只是中間的雜質太多,顯得霧蒙蒙的,沒有尋常琉璃的通透質地。這玩意兒怎麼出現的,連魏野自己也弄不明白,只是單看賣相就不大好,估計也沒人想要這個。隨手將這塊不像石不像玉更不像琉璃的結晶塊從傘頭上摘下來朝懷裡一揣,魏野慢吞吞地朝著另一條山路邁開步子。
這條道,才是下山回洛陽的路。
轉過兩個山頭,小鬍子書吏毫不意外地看見了他家的拖油瓶正無聊地坐在路邊的歪脖子樹上,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阿叔,你刷boss的速度好慢啊。」
「那當然啦,你叔叔我又不是雙拳碎大石雙臂能跑馬的熊男。」
「對『熊男』這個詞好執著呢,叔叔。不過,沒有受傷吧?」
「你什麼時候見過男一號因為刷boss受傷的?」
「那就好,不然怪沒刷著,還要倒貼醫療費,我們下個月的生活費就只能靠去借高利貸了。」
「咳……鈴鐺,你要對阿叔我的實力有信心啊。」
「對只有0。5鵝的文職人員的戰鬥力實在沒法子有信心呢,叔叔。」
「那麼為了慶祝本次行動完美收官,我們回去收拾以下,就上去找個好館子吃鵝肝醬好了。」
「不要!上次是紅燒肉,這次是鵝肝醬,我的體重最近又增加了!」
「呵,保持體型這種事情,也可以看成是對心境的修鍊。昔日慧能大和尚有雲,孰是風動旗?孰是旗動風?非也,實是仁者心動。同樣的,孰是阿叔誘惑你?孰是鵝肝醬誘惑你?說到底還不是你自己嘴饞的緣故……」
「阿叔,你真是神煩……」
無聊無賴的叔侄女兩個說著家常無趣的閑話,聲音卻停了一下,只因為有一滴雨無端而來,落在了青衫書吏的臉上。
「居然下雨了,」嘀咕了一聲,魏野抽出了夾在胳臂下那早已破得不大像樣的魚藏傘,撐開來,腕子很輕巧地一轉,讓不太破的那一面遮到了司馬鈴的頭頂上,「光和五年的春天真正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