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慶堂內打機鋒
李氏眾人移步到偏廳,待崔氏在主位坐下,各依次尋了自己的案幾,時下士族用膳皆是一人一案,並非圍而共食。
一行俏麗丫鬟端盆捧巾逶迤而入,服侍眾人凈手后又退下,繼而又一群素衣丫鬟捧盤而來,芊手輕放碗碟於案幾,無外乎粥羹面點小菜,各人不盡相同。
食不言寢不語,一家人安安靜靜用膳,期間半點異聲俱無。
用罷朝食,李廷帶著兩個孫子空空蕩蕩地告辭,李氏這兩代人丁委實不夠興旺,嫡系僅五個男丁。
李廷自己一輩共三男四女,一弟一妹夭折,如今在世的除他外只二嫡一庶三個妹妹,胞弟一脈僅餘三娘,自幼體弱多病,能不能平安養大都是未知數。李廷每次見到孱弱的李春,心都懸著,就怕胞弟唯一的血脈都斷了。
李廷自己兩子一女,皆是嫡出。長子李徽為雍州節度使,現在弘化,次子李征在京城為御史。兩個也不算太少,但是和其他世家嫡系動輒十幾二十男丁相比,李家這人口實在驚險,一個不好就要絕嗣。
好在長子李徽娶謝氏女,謝氏素來多子,長媳也是爭氣的,育有二子二女,還有兩個庶女,可惜謝氏命薄,早早去了。次子李征娶曹氏女,如今只有一女,不過眼下曹氏已有七個多月的身孕,夫妻二人身體康健感情和睦,想來日後子孫無憂。李廷這一顆心總算放回肚裡,終於不用每次祭祖都無顏以對了。
女眷奉崔氏回餘慶堂閑話,崔氏且問李曦姐妹,是否習慣,想添什麼打發人來說,又問,「五日後我邀人來賞梅,你們姐妹久未見人正好和親友親近親近,也松乏一下,那天你們想玩什麼吃什麼啊?」話里話外透著那麼股高興勁,崔氏是個愛熱鬧的。
李昭也很高興,這時節守孝頗清苦,一周年內啜粥茹素,之後方可食鮮果,直到守完二十七個月才能沾葷腥。因為守孝守丟了命的屢見不鮮,她母親謝氏便是其一。
不是謝氏太體弱,而是這時代醫療水平太差,運氣不好一場風寒就能要人命。謝氏因一場風寒纏綿了半年病榻,就把健康的底子熬空了,不幸又遇上她曾祖父去世,作為嫡長孫媳的謝氏就是病成這樣也不敢在守制上懈怠,生恐傳出個孝道有虧的名聲,沒撐過半年就去了,傳到外頭便成了慟哭盡哀,侍長極孝,倒給兒女留下了個好名聲。
這世道,名聲比學問還重要那麼點,當然,姓氏和你爹是誰你祖父是誰你曾祖父是誰大多數時候比名聲也重要那麼一點點。
時下做官採用九品中正制,由特定官員,按出身、品德、才能等考核民間人才,而這些特定官員絕大多出身世家。大家的口號是舉賢不避親,遂可盡的提拔自己人。於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朝廷上塞滿了世家子弟,中樞系統幾乎世代把持在幾姓手裡。
不過那也只是幾乎,大齊有史以來最大的例外就是她曾外祖父謝集,太宗親衛出身,跟著太宗征南戰北,立下赫赫戰功,封至鎮國公,食邑萬戶,官拜大將軍,位在三公上,掌天下兵馬。虎父無犬子,她外祖父謝韞現為當朝首相,成功讓世家徹底炸了毛。
世家多輕武,大將軍被搶走了,罵幾句粗鄙武人,煞神,莽夫,捏著鼻子也認了,當然更重要的是那時候天下初定,武將當道,胳膊扭不過大腿。等世代屬於世家的丞相之位被搶走了,整個世家都不好了。雖然折騰之神太宗,把歷朝歷代的一個丞相硬生生拆成了六個,可還是僧多粥少啊,世家可不止六個,一等世家就有七個呢,內部還不夠分呢,居然還要再分給那個莽夫的兒子,還能不能好了,弄死他,必須弄死他!
文武之爭,新貴舊族鬥法在朝廷上屢見不鮮。
世家從來沒有放棄過磕死謝家,不過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如今,謝韞嫡長女貴為皇后,育有太子,謝家子嗣繁茂,文武有道,誰敢說這不是一個新世家的崛起之兆,想起來不少世家都要心塞。
話說回來,謝家雖非世家卻身居高位,那也是世情所然,自來軍功最重,謝集輔佐太宗滅南朝一統中原,這份功勛便是世家也無法否認。否則謝韞便有天縱之資,如非老父遺澤也難在不惑之年入閣為相,世家百般阻擾,依然穩坐政事堂。這世道寒門想出貴子,難於上青天。
感謝穿越大神,她姓李,就是那七個一等世家中的李,她曾祖母娘家崔氏同為一等世家。祖上輝煌暫且不提,她祖父是李氏族長,丁憂之前是丞相,父親不過三十五已為節度使,正兒八經的封疆大吏統轄一州。
「阿許她們說如今流行一種彩帶舞。」這是即使人在守孝依舊耳聰目明的李曦。
二娘未語人先羞,垂首附聲道,「好久未看新舞了。」
三娘,生病缺席。
四娘端坐於席,輕聲道,「但憑長輩做主。」
五娘興奮道,「我能舉行冰嬉比賽嗎?」曹氏將門虎女,弓馬射獵樣樣精通,據說曾經一竿紅纓槍把李征打成狗。生女肖母!
李昭眼睛閃閃發亮,「喜鵲登梅、蝴蝶暇卷,桃仁紅梅珠香、蟹肉雙筍絲……我能都吃嗎?」
一溜菜名報下來,不說五娘,就是正襟危坐的四娘都悄悄側了身子。
李曦以袖掩面,不忍直視。阿昭聰慧,頗識了些字之後就從她那拿了《食珍錄》,每次看得雙眼發光。
「瞧阿昭這歡喜的模樣,怕是抱著《食珍錄》日思夜想了,想吃能吃也是福氣,要是我們阿春也能如此,少花些心思在經史子集上,那該多好,可這丫頭就是不聽勸,一門心思撲在書卷上。」說話的是一年約五十的婦人,梳著高聳的飛髻,細看就能發現這是假髻,面容端莊,妝容濃厚,只是再厚的妝粉也蓋不住嘴角的法令紋。
三娘敏而好學,小小年紀才名遠播,人在守孝的李昭也是如雷貫耳過。瞧一眼似嗔似惱,眼帶驕傲的倪氏,李昭略知她性情,遂撲在崔氏懷裡咯咯笑,「我可不是個有福氣的,有人衣不裹體,我綾羅綢緞,有人食不果腹,我山珍海味,有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我呼奴喚婢高門大院的住著,書上都說善惡終有報世道轉輪迴,可見我上輩子是十分積善行德的,才能托生成您的曾孫女兒,想來咱們姐妹幾個都是頂頂有福氣的。」
就差沒明著說,您老人家但有機會就挑還沒你歲數零頭大的小孩子晦氣,就不怕遭報應嗎?
倪氏臉色已經陰下來。
李昭老神在在的窩在崔氏懷裡,半點沒有氣到老人家的愧疚不安,不是每個老人都值得尊敬的。她自來到這裡就是千嬌萬寵被人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待遇,唯獨這倪氏看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甚至是像這樣綿里藏針的奚落。要是自家有什麼地方對不住她,那是她活該,李昭認了。可倪氏純粹是自己過得失意,就看不得別人得意。倪氏看不順眼的可不止是她,成國大長公主這一脈她都不喜歡,尤其不喜歡她,據她阿姐講是因為二房嗣子之事。
倪氏唯一的兒子李德只留下一個三娘便病逝,二房陷入絕嗣的境地,長輩的意思就是從大房過繼一個嫡子過去,大郎李湛是嫡長子,自然不可能。那時候二郎李灝剛出生,倪氏是打算要李灝的,但是在長輩們看來大房只有一個嫡子,委實不妥,這年頭孩童夭折率不低。
於是李昭在倪氏的滿懷期待中出現,希望越大失望越深,等李昭落地,倪氏化滿腔希望為厭惡,怎麼看李昭怎麼不順眼。
對此,李昭非常慶幸自己是個妹子,有倪氏做祖母略糟心。
崔氏撫弄李昭的手頓了下,慢條斯理道,「托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裡頭,哪個不是福澤深厚的,如此你們都當惜福感恩與人為善。」崔氏雖覺得李昭說話太鋒利了些,到底不忍責備,畢竟是倪氏挑釁在先,她能欺負人家,難道還不許別人反擊了,她是憐惜偏疼倪氏這一房些,但是還沒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李昭樂呵呵抱著崔氏的胳膊應道,「好噠。」
崔氏愛憐地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
倪氏如坐針氈,總覺得崔氏特指她,頓覺顏面無光,不由得暗恨攪起事端的李昭,這丫頭生來就是克她的。
李昭接收到倪氏送過來的眼刀子,馬上往崔氏懷裡縮了縮,睜著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幅被嚇到的小模樣。
崔氏眼神暗了暗冷冷瞥一眼倪氏,摩挲著李昭的背安撫,誰能想到原本端莊嫻雅的倪氏歷經喪夫喪子之後,性情大變,成了個見不得人好的,她自己不好過,也不要別人舒服,連個小孩子都要埋汰兩句,簡直糟心的可以。好在倪氏也就嘰歪幾句酸話,否則就是她容得,李廷和成國大長公主也容不下。
想起犧牲在戰場上的小兒子,年紀輕輕就去了的二孫子,再想想躺在關雎院里的三娘,崔氏終究沒捨得說重話,只對倪氏道,「阿春整日悶在屋子裡對身體也不好,多讓她出來透透氣。」
李昭附和,「對啊,三姐一心向學自然是好,可身體才是一切的根本。要是因讀書傷了身子可不是舍本求末,也是讓曾大母、叔婆、叔母牽腸掛肚。」李昭這話倒是真情實意,她不喜倪氏,對這個隔房的姐姐並無惡感,反倒是可憐她命運多舛,還攤上一個不顧她身體健康一門心思要把她培養成才女的祖母。整天宅在屋子裡看書動都不動一下,做長輩的不勸反倒沾沾自喜,這是親祖母嗎?
「就是這個理,磨刀不誤砍柴工,養好身子不會耽誤了她的學業,你多勸著她點,就當是對我這個老婆子的孝心了。」崔氏不是沒勸過三娘,可三娘聽不進去,只能指望三娘最親近的倪氏。
對著崔氏,倪氏不敢反駁,遂垂了頭淡淡地應了一聲,其中的敷衍之意李昭都看出來了。
靜坐在倪氏身邊的鄧氏見崔氏笑容已經淡下來,借著袖子的遮掩,輕輕扯了扯倪氏的衣角。如今她們這一房只剩下三個女人,多得是要依靠其他兩房的地方,得罪他們不是絕自己後路嗎鄧氏有時真不懂自己婆婆在想什麼。
只是倪氏註定讓鄧氏失望,倪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臉,重整旗鼓,「六娘這張嘴可真巧!我們阿春恰恰相反就是個笨嘴拙舌的,這孩子心裡盼著能常來陪母親說話解悶,可怕嘴笨又怕過了病氣給母親。」
李曦掩嘴輕笑,對崔氏俏皮道,「曾大母您怎麼還不快表示,叔婆這是在替三娘討賞哩。」
坐在右邊的成國大長公主和曹氏不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李昭強忍著不要笑得太得意,默默給她阿姐點贊,有些話自己說不如別人說。就像三娘孝心由倪氏說出來效果更好,作為對照組的她不好親自擼袖子上陣,別人卻可說一說。
倪氏臉色已經陰沉的不能直視。
李曦不以為杵,你孫女是納言敏行,君子之風。我妹妹不就成了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了,想抬高自己孫女,隨你,想踩著她妹子上位,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二娘四娘眼觀鼻鼻觀口,立志於做透明人。五娘傻樂傻樂,顯然還在狀況外。五娘親娘曹氏瞅瞅李曦,再看看李昭,頓時有一種貨比貨得扔人比人氣死人的淡淡憂傷,李曦比五娘年長許多暫且不提,六娘可比她家五娘小三個月呢,難道是她生孩子的方式不對!
半響崔氏開口了,她嗔看了李曦一眼,「我看是你是不是打著見者有份的主意?」
「哎呀,怎麼就讓您給看穿了呢?」李曦滿臉驚訝的模樣。
崔氏笑逐顏開,大娘護短,卻是個知分寸,就是埋汰人也不落下乘見好就收。「阿常,去把那個紅檀木匣子找出來。」笑對眾人道,「是我前陣子整出來的一些簪子,年歲大了放著也是蒙塵,便與你們吧。」不給眾人推辭的機會,崔氏板著臉道,「長者賜不敢辭耳!」
眾人方不敢辭。
崔氏對倪氏道,「阿春不在,你便替她選了吧。」
倪氏忙稱謝,肚裡卻要氣炸了。身為晚輩卻處處與長輩嗆聲,也就她大嫂能養出這樣沒規沒距的孫女來,到底是卑賤出身,就是嫁到世家也養不出貴女。
自打過門,倪氏暗裡就有些瞧不起成國大長公主,皇家公主又如何,在倪氏看來也不過是驟然富貴沒底蘊的暴發戶罷了,開國太/祖發跡之前連官宦都不算只是個小吏,往上數三代,祖宗都不知道在哪刨食呢。
倪氏這種想法在世家並不少見,就是皇家自己,呵呵,娶媳嫁女都儘可能的往世家選,希冀改良血統。
早些年,成國大長公主隨著李廷長住京城,倪氏在祖宅侍候公婆,幾年不見一次也無甚大礙。哪知道後面嗣子李徽娶謝氏,那是比皇家還不如的暴發戶,謝集說得好聽是太宗親衛出身,內里誰不曉他就是太宗打仗途中撿的乞兒,連祖宗都沒有的傢伙,姓氏名諱都是太宗隨口取的。衛國大長公主那是比成國大長公主更不堪的出身,成國大長公主母親好歹出自名門方氏,又貴為皇后,可衛國大長公主其母就是個商戶女,無才無德就是運氣好生了先帝和衛國。
李氏兩代宗婦皆非世家女,這是幾百年來絕無僅有的事情,多少世家背地裡說李家門風已墮,甚至隱隱有將李氏擠出一等世家之列的風聲。虧得李家根基深厚又有崔氏、古氏、江氏等大族支持,李廷父子連為相,實權在握,總算穩住了地位。
及至後來李徵聘曹氏女,曹氏亦是行伍出身,祖上隨著太/祖發跡,得封襄平侯。倪氏已經徹底無話可說,她只能管好自己這一房,莫被帶壞了風氣。打定主意,日後分家你過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
可哪想到兒子沒了,丈夫沒了不打緊,反正不貼心,可兒子是她的命根子,連個孫子都沒給她留下,唯一的孫女兒也是個孱弱的。再看長房兒孫成群,對比往日她瞧不起的陋姓之女,自己過得何其凄涼。倪氏不甘心啊,憑什麼她要如此悲苦。
倪氏吃了暗虧要是肯就這麼偃旗息鼓,那她也不會這麼招人煩了。
目光一動,倪氏就笑開了,「既已出了孝,大郎的婚事也該考慮起來,總要有人照顧他和幾個孩子,何況六娘這般小,需得人教養。」她說的大郎就是李徽了,他這年紀這身份,萬沒有不續弦的道理。看著李昭變了臉,倪氏嘴角不斷上揚,就你這幅吃不得虧的脾氣,遇上繼母且有的磋磨。繼母可也是母,一個孝子壓下來,打落牙齒都得和血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