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陸危樓番外·中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一年。
陸危樓自知自己琴棋書畫不過爾爾,作不出什麼《鳳求凰》般的琴曲,也畫不出什麼溫柔繾綣的畫作;而詩詞歌賦亦是尋常,他或許能悲嘆山河的滿目蒼涼,卻吟不出愛情的纏綿悱惻。
此生所有心思撲在了領兵作戰上,乍一回想,他竟不知如何去追求心慕之人。
陸危樓盯著桌案沉默半響,漸漸放鬆神色笑出了聲,身側的友人不禁詫異地瞥了過來。
千里之外的雲淵本站在泰山之巔,用指尖逗弄著徘徊的雲霧,嘗試著一覽眾山小的恣意。而一隻雄勁的蒼鷹猛地從高空俯衝而下,青年頓時毫不猶豫地躲開,手中的摺扇抵住了蒼鷹的咽喉。
蒼鷹充滿靈性,被這般對待卻抖也不抖,而是高傲地抬起尖銳的爪子示意雲淵看去。
雲淵這才認出那是陸危樓養的鷹隼,他面無表情地取出對方帶來的東西,剛一展開便挑起了眉梢。
並不是陸危樓寫了些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而是他根本什麼都沒寫。那只是一張空白的尺素罷了。
別人或許猜不透陸危樓是何般意思,雲淵偏偏讀懂了。尺素是什麼?是傳遞相思的物事。那個男人說不來什麼浪漫的話語,寫不來表達愛慕的詞句,直接□□裸地用一絹尺素來傾吐衷腸。實在是……充滿了個人風格。
雲淵運轉聖力鴻雁傳書,提筆慢慢寫了兩個字:
「何意?」隨後青年又搖搖頭悉數劃去,讀懂了卻裝作不懂實在太過矯情,不如乾脆點拒絕。只見他重新寫道:
「於你無意。」
倚坐著的陸危樓看到那被劃去的字跡,又看著後面四字冷酷勁瘦的筆鋒,非但沒有惱怒,反而放肆地笑了起來。
「陸危樓,你又發什麼瘋?」夜孤城被他驚到,手指一顫,身前紙張上滿是暈開的墨跡。
自家友人三番兩次發瘋,什麼時候起那個陸危樓也會笑得這般頻繁了?
夜孤城在說什麼陸危樓根本半個字都沒聽見,男人英俊的面容上是顯而易見的愉悅之色。
他懂!他果然懂!陸危樓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雲淵拒絕的話語在男人眼中毫無意義,他從未指望幾句話就打動那個人涼薄的心腸。
愛情果真是穿腸的□□,竟讓自己的心情這般古怪。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二年。
這次他送去的可不是什麼空白的尺素,而是一冊冊其他的東西。
雲淵閉著眼躺在淇海之濱,一陣尖銳高昂的啼叫之聲越過波瀾壯闊的海洋,獨自在高空徘徊。青年懶懶得翻了個身,下拉的薄唇訴說著他的無奈之意。
又來了!他終是眯起了桃花眼向空中看去。蒼鷹那宛若夜色的尾翼悠然劃過,雪白的頭顱像是在蔑視著什麼一般,鷹爪一松落下一個冊子砸在雲淵身側,濺起了半層沙礫。
雲淵抹著臉,氣得幾乎笑了起來。小傢伙,你這麼拽你主人知道嗎?
他修長的手指撥開了那個冊子,上面用蒼勁大氣的字體記錄著最枯燥無味的東西——
「聖歷三千二百三十三年,春,於妖族腹地大敗敵軍……」雲淵遨遊四方不問戰事,而陸危樓卻仍拼搏在最前線。那個男人將自己近年來的戰果記錄在冊,讓心愛的鷹隼運來,就像是開屏求愛的孔雀。
雲淵活了這麼些年,從未見過有誰是這樣追人的!當真是……
青年斂下神色,憋回了脫口而出的髒話,又瞥了眼在高空中玩鬧的蒼鷹,終是嘆了口氣。
都是奇葩!陸危樓是!這蒼鷹也是!
他忍了又忍,還是提筆回了陸危樓:
「我對戰事不感興趣。」他費盡心思平定大局,為了避諱最終是賞風弄月,遠離戰場。而陸危樓不知道是為了彌補他的遺憾,還是單純地展現自己的能力,盡送些戰報過來。
「好的。」雲淵剛收回筆就看到對方的回答。他盯著那兩個字,盯著那和冊子上如出一轍的字跡,險些捏碎了手中的竹簡。
好的……好什麼好。那個傢伙究竟是怎麼找到自己的蹤跡的?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三年。
雲淵躺在軟榻,聽著歌姬咿咿呀呀地唱著小曲,聽著清倌高雅地撫著琴弦,一派從容自得。
而那隻煩人的蒼鷹直接從支起的窗口掠入屋內,毫不客氣地落在琴弦之上,帶起串串雜音,還驚得美人低呼了一聲。
雲淵甚至已經習以為常了,他隨手撥開從鷹隼嘴裡落下的花草,挑著桃花眼示意美人們繼續。雲淵根本不想因為這東西擾了沉浸在溫柔鄉內的心情,可那蹙起的眉頭卻無聲訴說著他早已亂了心緒。
原本輕柔寫意的曲神漸漸離開了雲淵的耳畔,他腦里充滿了駁雜的思緒。原本他以為陸危樓那樣的男人不會將這份情感訴諸於口,更不會死纏爛打。事實證明,他還是小瞧了那個男人。
陸危樓強勢地□□了他的生活之中,無聲地宣告著存在感。這還是那個只會打仗的陸危樓嗎?
雲淵看著落在身側的花草,透過艷麗靡靡的表象,甚至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這是戰場獨有的東西,不僅美得驚心動魄,更是釀酒的絕佳原料。
雲淵最近一直在嘗試著自己釀酒。不得不說,陸危樓今年的做法漸漸對了他的胃口。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四年。
「西北大雪,壓沒了松枝。想來你若是在,必會怕冷。」
雲淵站在白雪皚皚的秦國邊境,無聲落下的雪掩埋了他身後的足跡。他肩上停著暖和的蒼鷹,漫不經心地看著對方傳來的消息,許久都沒有出聲。
誰說陸危樓不會寫情書?有時候那個男人硬氣做派下的溫柔,簡直超出想象。普通的字句在他寫來竟比爛漫的情話還要動人。
「今日腹部又被刺穿,再次體會才發現你當日還算是手下留情。在此謝過。」
雲淵不知道陸危樓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段話語,他走進岩洞中獨自生起火來,目送著蒼鷹消失在愈演愈烈的雪花之下。
而軍營中的陸危樓,收到了一瓶精緻的金瘡葯。
用羊脂玉作成的瓶子來裝藥粉,天下只有一個人幹得出來。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五年。
雲淵幾乎走遍了這片大陸,找了個四季如春的山林隱居。桃花仙隨之出現,揮手間漫山遍野的桃花開放,遠遠望去像是驟然起了一團粉色的流火。
而這一年,陸危樓沒了消息。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六年。
那個男人送來的珍花異草終於被雲淵釀成了美酒,青年對月獨飲,逍遙自在。無邊的夜幕之下卻再也沒有出現那隻蒼鷹。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七年。
釀的美酒唯余最後一壇,雲淵執著杯盞,醺醺然地卧倒在花樹下。還好,那個男人終究是放棄了,他也少了個麻煩。
就在青年醉眼朦朧之際,紛紛揚揚落下的花瓣像是被什麼凝滯住,募地沉重幾分。
雲淵沒有發覺,而是用指尖摸索著酒罈所在,眼角眉梢間皆是風流之意。時光讓他洗盡鉛華,氣度卻更盛往昔。
他沒有摸到酒罈,指尖莫名地碰到堅硬的東西,泛起一陣涼意,直抵心臟之間。
「唔?」青年側了側頭,慵懶地瞥見了銀色的鎧甲,目光漸漸上移,終是停留在了來人的臉上。
對方刀切斧削般的面容透著些許疲色,但那雙深沉的眼中是永遠蘊含著桀驁與堅毅,他就像是遠處的青松,渾身上下皆是勃勃生機。那傷痕纍纍的鎧甲包裹著精壯的身軀,非但沒有襯得他顯得萎靡,反而愈發英武不凡。
而男人的肩上,穩穩地站著一隻俊逸的蒼鷹。
陸危樓?雲淵輕輕一笑。
「你來做什麼?」好不容易安穩了兩年,這男人竟自己找上了門?
「戰事已平。」男人用低啞的聲音說出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語。七年,他穩下了紛雜的局勢,自此人族百年內再無外患。而今,是他陸危樓該做自己之事的時候了。
「所以?」雲淵看著男人遞出一壇封存的很好的酒釀,挑眉不解其意。
「所以來找你飲酒。」
「得了,你的藥酒還是自己喝去吧。」雲淵想到了往事,嗤笑出聲。說實話,當年要不是心情煩躁,誰喝得下去那般苦澀的酒水?
陸危樓只是席地而坐,隨手撥開了壇口的紅布。
外溢的酒香漸漸讓雲淵坐直了身體。那酒釀的香氣,和他自己所釀的幾乎一模一樣。
是了,釀酒的花草皆是對方所送,釀得相似也不足為奇。
「我也是好酒之人。此生釀得第一壇酒,不醉不歸如何?」
陸危樓慢慢解下鎧甲,笑得放縱不羈。戰事已平,他放下了所有的擔子,黑色瞳孔中流露的情感濃重得令人心驚。
追了雲淵七年,他沒有半分後退的打算。
陸危樓追雲淵的第八年。
夜孤城這些年總說陸危樓太過古怪,無緣無故笑出聲也就罷了,還拼了命一般地在戰場發瘋。十多年的事情他只用了七年就收拾得乾乾淨淨。
而成了半聖之後也不高坐在百家閣內,第一件事卻是跑到山林里找人。
直到在玉宇瓊樓中,他聽到那個男人對雲淵認真地傾訴衷腸,言語中流露的愛慕之意猛地震住了自己。
夜孤城和陸危樓相識近二十年,從未想過那個沉穩淡然的男人也會有這般熾烈的時候,從未想過他的一腔熱血會灑到戰場意外的地方。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
「與子偕老。」
第八年,陸危樓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