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方的冬天乾冷乾冷,尤其是下完大雪之後再趕上陰天,簡直要凍死人不償命!
偌大的安府內宅到處靜悄悄,偶爾看見有穿得像棉花包似的婆子,縮手縮腳小心翼翼的從滿是積雪的小路上面經過。
一個粗使婆子拎著用棉套子套起來的食盒急匆匆趕路,她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露出小小的三間廳,廳後面是五間正房大院。
五間正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有個穿紅掛綠的丫頭正把帘子揭了一條縫往外瞧著。
「怎麼才送過來?準是你一路拖沓耽擱了,裡面的元宵冷了可不好吃。到時候姨娘怪罪,你擔當得起?」小丫頭從裡面出來,搓著手罵著。
「小姑奶奶,老奴可不敢耽擱,到處都是雪,路不好走。」婆子滿臉賠笑,「奴婢一路小跑,生怕裡面的吃食冷掉。你送進去讓姨娘嘗嘗,要是冷了老奴就拎回去,讓他們再重做一碗。」
「昨天姨娘說想要吃點脆生生的腌筍,你們廚房半天都不送過來,等得姨娘沒了胃口,送過來一口都沒吃。這元宵端進去,要是冷了重做又要些功夫,到時候姨娘又沒胃口。
你們以為姨娘願意折騰人?還不是肚子里的小少爺給鬧騰的!整整九個月,吃什麼吐什麼,好容易這兩天不吐了,你們還不好生侍候著!要不是姨娘慈悲,早就把你們打了攆出去,你們就知道厲害了!」小丫頭掐著腰,柳眉倒豎,訓人一套一套,眼睛都不眨一下。
「是,是,是。我們聽見姨娘有想吃的東西,都跟著高興,巴不得一眨眼的功夫就送到跟前。只是這大冬天,新鮮的筍不好找。」婆子連聲解釋著,不停地點頭哈腰,「您趕緊給姨娘送進去,老奴在這裡候著。」
「哼。」丫頭接了食盒進了屋子,一個大丫頭把食盒接過去,繞過玻璃屏風往後面去。
臨窗的大炕上鋪著秋香色金錢蟒的大條褥,石青色的引枕,正面是大紅金錢蟒的靠背。一個面色蠟黃,有些孱瘦的小媳婦兒靠坐著。她穿著家常的衣裳,披著水紅色的夾襖,手裡捧著個小巧的暖爐。仔細瞧她的皮子,底子細膩,年齡應該不大。只是過於憔悴,生生老了十歲的樣子,黑眼圈很重,眼角有細紋跑出來。
她的肚子鼓得像要爆炸一般,看樣子是快要生了。
兩邊設一對梅花樣式填漆的小几,右邊放著文王鼎,匙箸香盒;左邊的汝窯美人觚內插著紅梅,並茗碗痰盒等物。
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一個四十左右歲的媳婦兒坐在椅子上,看見大丫頭進來忙站起來。
「奶娘,你就坐著吧。」炕上的女人說話輕輕柔柔,透著股讓人憐惜的味道,「讓丫頭忙活,你陪著我說說話就好。」
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眉間微蹙,結著化不開的愁緒。
奶娘見了走過去,挨著她坐下,輕聲細語地說著:「二太太到底年輕,第一次生養,所以才這樣胡思亂想心驚膽戰。大夫每天過來診脈,每次都說脈象平穩、有力,那些話連奴婢都背下來了。」
「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擔心。」她的愁緒絲毫不減,「還有一件事,奶娘還是別叫『太太』,我現在還是個姨娘。」
「太太和老爺早就說了,等姨娘生下肚子里的少爺就抬姨娘做平妻。太太脾氣好,又是姨娘的親姐姐,等姨娘做了平妻,這往後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了。姨娘是福澤深厚之人,當年廟裡的果然大師給姨娘批過命,看來真是靈驗。」
「靈不靈誰知道?孩子沒平安降生一天,我就一天不能安枕。你是我的奶娘,打小在我身邊服侍,自然是知道我那嫡母的厲害。即便姐姐好相與,嫡母那關也不好過,她就能眼睜睜看著我和姐姐平起平坐?」她擔憂地說著,「女人生產就是到鬼門關走一圈,弄不好……」
「姨娘可千萬別說不吉利的話!穩婆都是奴婢親自找的,現在就住在偏房。等姨娘一絞病,她們馬上就到。院門一關,里裡外外都是咱們自己人,保管一點事沒有!
都說這嫁出去的姑娘是潑出去的水。大太太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咱們府里。再說了,老爺對姨娘憐愛有加,什麼事都依著姨娘。咱們院子里的丫頭有事可以直接去外書房回稟,有個風吹草動老爺就親自過來。」奶娘一邊說一邊接過大丫頭遞過來的碗,又拿來銀簪試了試,這才放在小案几上。
自從金姨娘有了身孕,只要是進院子的東西全都要經過細細的檢查,特別是入口的吃食。
金姨娘輕輕舀起一個,只咬了一口就放下,「這九個月我吃什麼都吃不下,夏天熱得不愛動,上秋怕寒氣,入了冬怕冷,尤其是下雪路滑更不敢出去。我現在感覺在屋子裡走兩步就氣喘吁吁,身子這麼弱,我擔心生產的時候使不上力氣。」
「姨娘不用擔心,這生孩子是女人的特長。有的人從懷上一直吐到生,絞病的時候大呼小叫,以為自個活不過來了。可等孩子一落地,馬上就下地幹活!」奶娘這番話說過無數遍了,「當年我生老三的時候,疼了三天三夜,現在還不是好好的!」
「打小我就是奶娘奶大的,又一直在我身邊照顧教導,我心裡待奶娘跟親娘一樣。我從來就只相信奶娘一個人,我和孩子兩條命就交給奶娘了!」金姨娘攥住奶娘的手,說得懇切。
「奴婢這輩子都是姨娘的奴才,只有姨娘好,奴婢才能跟著好。姨娘放心,奴婢就是拼了性命也會護姨娘和少爺周全!」
「好!」金姨娘滿臉欣慰,突然臉色又大變。
她捂著肚子,「奶娘,肚子疼……揪著疼……」
奶娘趕忙掀開她身上的被子,手伸進去一探,「羊水破了!姨娘躺著別動,穩婆馬上到。」說著吩咐丫頭去請穩婆,下去燒開水。
「珠兒,你去外書房那邊候著,只要老爺回來就馬上回稟,就說姨娘發動要生了。翠兒,你把院門關上守著,除了老爺誰來都不許開門。假裝沒聽見,出了事有姨娘做主!」奶娘有條不紊的指揮,一切都在她掌控之中。
金姨娘見狀安心了很多,可肚子一陣陣發緊下墜,讓她痛得快要暈過去。
這功夫外面進來兩個乾淨利落的穩婆,她們都是城裡最有名氣的穩婆,進府已經一個小月,每天錦衣玉食的供養著。她們到底是經驗豐富,動作麻利,一個教金姨娘如何吐氣減輕陣痛,一個探查下體,推按肚子幫助生產。
可穩婆經驗再豐富,生孩子總歸是要疼得。這金姨娘今年才十四,又是頭一胎,宮口遲遲不開,疼得她是死去活來連聲喊著奶娘。
「姨娘,你忍忍就過去了。」奶娘也無法,只能在一旁安慰,不停地用手帕幫她擦汗。
她只感覺疼痛越來越頻繁,剛開始一波一波還有喘息的空隙,現在是持續的劇痛,而且還越發得劇烈。她覺得好像有大車從肚子上碾過去,又像有人揪著她的腸肚玩命往下扯。
她感覺自己到了地獄,身體的力量一點一點被抽空,她不敢閉上眼睛,害怕一閉上就再也睜不開。她又沒有力氣挑起眼皮,掙扎了幾許還是閉上了。
「可不能讓姨娘睡過去,狠狠掐她的人中,再拿老參湯喂下去!」
金姨娘被弄醒,靠著參湯支撐又挨了一個時辰。
「看見孩子的頭了!」穩婆笑著喊起來,「姨娘再用力,孩子馬上就生出來了。姨娘是頭胎,這麼快就能生出來還真是少見。」
話音剛落,金姨娘就感覺下面有東西掉下去,緊接著傳來嬰兒「哇哇」的哭聲。疼痛感驟然消失,前所未有輕鬆。
「金姨娘,恭喜您,是位小少爺。」
小少爺?金姨娘聽見這話登時來了精神,讓奶娘扶著坐起來,可還不等說話就感覺下面有東西噴涌而出。
「血!」不等丫頭的話音落地,她就感覺頭暈目眩,支撐不住往床上倒。
「不好!血崩了!」穩婆大喊起來,手忙腳亂往金姨娘身子下面塞棉花。
眨眼的功夫,厚厚的棉花套子就浸滿了血,穩婆扔到地上的盆里又換新的。
女人生產最怕血崩,不等你止血藥熬好,那邊人就不行了。這個時候只能求老天爺保佑,人力不可為了!
金姨娘自覺不好,虛弱地連眼皮都睜不開,感覺身體里似乎有某種東西在慢慢流逝掉。
不行,她一定要活下去!她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剛剛出世的兒子,還沒被抬成平妻,還沒真真正正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隱忍了十年,終於有了盼頭,在一切都要唾手可得的時候,老天爺為什麼會要了她的命呢?誰來救救自己!
「四妹妹,四妹妹。」一聲聲輕呼傳到她耳中,她努力挑開眼皮,看見嫡長姐金玉儀站在床邊。
「長姐……救我……救我……」她想要伸出手,可實在是提不起半點的力氣。
「你嘴裡含著的是千年老參片。」
千年老參,難得一見,即便是有錢也不見得能買得著。金姨娘聽見這話神色一緩,長姐肯出手相救,總還有一線生機。
「不過,它只能吊著你最後一口氣半刻鐘。因為——你自己選了一條死路!」金玉儀說這話時,臉上帶著慣有的端莊、恬靜、嫻淑的笑。
「你……」金姨娘突然感覺不對勁,屋子裡的其他人哪裡去了?穩婆和丫頭呢?奶娘呢?
「找奶娘嗎?」金玉儀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來,「沒有我的吩咐,她不會進來!我勸你還是省點力氣,不然死得更快!」
奶娘怎麼了?被她控制起來了?不會挨打了吧?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擔心別人,不知道你是太幼稚還是太愚蠢,或者,兩者皆有?」金玉儀冷笑一聲,拍了一下手,「千年人蔘我都捨出來,為得就是讓你死個明白。我的好妹妹,長姐對你可好?」說完,用手帕掩住嘴巴笑起來。
那笑聲陰側側讓人遍體生寒,再看她的五官扭曲著,好似勾魂的厲鬼。
門口簾籠微響,她的表情又恢復成儀態端莊的模樣。
「太太,您有什麼吩咐?」奶娘畢恭畢敬的站在門口,並不曾往床上瞧一眼。
「你的主子就要死了,你不送她一程嗎?」
「奴婢的主子只有太太一人,太太身體康健定能長命百歲!」
「奶娘……」金姨娘使出渾身的力氣,才喊出微弱的兩個字,想要掙扎著坐起來看清楚門口的人的表情,卻無論如何都動彈不了了。
金玉儀朝著門口擺擺手,奶娘無聲無息的退了出去。
「好妹妹,你千萬別動怒,老爺正從衙門往回趕呢。再有個一刻鐘左右,他一定會到家。」
老爺!對,無論如何要撐住見老爺一面,事情一定會有轉機!金姨娘這般想著,試著讓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暫時什麼都不去想。
「我要是你就不會硬撐著,非要等老爺來了再咽氣。」金玉儀搖搖頭,把梳妝台上的銅鏡拿過來,「漢武帝的妃子李夫人,入宮短短几年,卻備受漢武帝寵愛。可惜,她不幸染病在身。死前不見漢武帝,只為在他心目中留下自己最美的樣子。果然,漢武帝在她死後日夜思念,最後追封為皇后。」
「妹妹的容貌在姐妹之中是翹楚,平常也最愛惜。我記得妹妹待字閨中的時候,晚上睡覺都要在枕頭邊上放一把木梳,隨時梳上幾下,免得早上起來頭髮不順溜。偶爾臉上長顆痘痘,更是想盡辦法淘換方子。老爺爺曾說妹妹是『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盼兮,美目盼兮。』男子皆好色,誰都不能例外!」說到此處,金玉儀的眼神變得陰鷙起來。
她揪著金姨娘的衣領,迫使金姨娘坐起來,銅鏡就放在金姨娘面前。
鏡子里出現一張人臉,不,更像是鬼!臉色蒼白如紙遍布黑色的斑點,臉皮鬆垮垮,眼角和臉頰堆滿了褶子,頭髮凌亂被汗水打濕粘成一縷一縷。看不出是二八佳人,更像是六七十歲的老嫗!
「看看,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皮囊!我倒要看看,現在你用什麼勾引男人!」
「不……你……做了什麼……」金姨娘想要伸手抓鏡子,可此刻的她哪有半點力氣?她不想看鏡子中的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變成那副模樣。
她閉上眼睛,胸脯急劇的起伏,只看見出氣看不見進氣。
「我做了什麼?這要從何說起呢?」金玉儀站起來俯視著她,眼中滿是不屑和蔑視,「從你出生,母親就安排親信給你做奶娘說起?或者,從你苦苦謀算嫁進府中成為姨娘說起?還是,從你懷孕便讓你搬進這最寬敞,最氣派的屋子說起?還是從奶娘每天喂你喝下的保胎葯和吃食說起?」
屋子!難道這屋子裡有貓膩?保胎葯裡面有料?金姨娘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的長姐正摸著雕花的花梨木大床。
「這床是陪嫁,我一直沒用,你知道是為什麼嗎?因為製作這床的每一塊木頭,都在藥水中浸泡了七七四十九日。睡在這張床上,不會有孩子,即便是懷上了也不容易保住。我嫁到安府三年無己出,納你進府就是為了生養,你懷上孩子,自然要想盡一切辦法保住。
那些金貴的保胎葯是保住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卻也一步步把你推向了死亡,因為裡面多了一味葯!這味葯看似無傷大雅,可若是遇見銀器就成了慢性毒藥。」
銀器!一天三餐兩次點心,奶娘都細心用銀簪試過才讓她食用,看似保平安卻成了催命符。
「不過你放心的去,我會把寶哥記在名下,他是安府的嫡長子,我,是他的嫡母,也是唯一的母親!」
「……」金姨娘連進氣都不均勻起來,她已經沒有力氣說話,只能用要吃人的眼神瞪著她。
「你不要怪我,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想當初,你想盡辦法打聽到我想要從姐妹中選一個做姨娘的消息;你故意裝作單純、老實本分的模樣;你設計圈套引老爺入局,你們有了肌膚之親,我只好讓你進門;你借著懷孕想要上位,攛掇老爺讓你做平妻。一切不過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弱肉強食罷了!」
金姨娘的眼睛充血,牙齒磨得吱吱作響。假如她現在有力氣,一定會撲過去,把面前的人拆骨抽筋。可她現在連呼吸都費力起來,她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她不甘心!她死不瞑目!即便是做厲鬼,她也不會放過金玉儀!
「做鬼也要來找我報仇,是嗎?」金玉儀輕聲笑起來,「你放心,姐姐已經幫你安排好了後事,到時候會有『高僧』為你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你不是喜歡做安府的太太嗎?你的魂魄會留在安府,永世不能超生!」
「金玉儀!」一聲慘厲的叫聲,再見金姨娘,眼睛翻白過去,雙腿猛地蹬了一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