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元皇后(上)
?北周大象元年二月辛巳,皇帝宇文贇於鄴宮內禪,傳位於年僅七歲的太子宇文衍。【全文字閱讀.】
弱冠之年登基的周朝皇帝,即位后沉湎酒色、驕奢淫逸、無心朝政。登基尚不足一年,大成元年正月癸卯便進封皇長子為魯王,五日後立為皇太子,再一月便舉行禪位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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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第三日,一場春雪無預兆地從天而降。細雪飄了三天兩夜,幾個時辰前才剛剛停下。雪霽后,風也漸漸弱了。聽不到風聲,皇后的寢宮中悄無聲息,安靜得恍若與世隔絕。
楊麗華並沒有因皇帝禪位而被封為太上皇后,宇文贇退位后自封天元皇帝,楊麗華則被加封為天元皇后。誰也沒料到小太子剛剛即位就出現異象,連日來前朝和後宮都議論紛紛,只有楊麗華的弘聖宮裡一如既往地寧靜,無論太子登基還是這場早春的雪,都未驚起一絲波瀾。
這一日午後,楊麗華斜靠在金絲楠羅漢床上,小憩間隱隱約約一陣窸窣聲驚擾了她。「外面是誰?」傷了風寒總是睡得不安穩,前日又受了驚,至今心緒不寧,楊麗華迷迷糊糊間輕聲問道:「是式微嗎?還是娥英?」
宮女吳式微端著一碗剛煎好的湯藥走進寢室,來到皇后床前說:「外面的爐火滅了,是奴婢愚笨,驚擾了皇后休息。」接著便奉上端著的湯藥:「御醫叮囑過奴婢,皇後患的是傷寒,葯一定要趁熱服用。請皇后先進葯。」
楊麗華接過青瓷碗,問道:「外面的人呢?為何要你去添爐火?娥英哪去了?往常這時候她該來纏著我放她出去玩呢。」
式微答道:「午膳后公主要求帶幾個小宮女去院子里玩,奴婢見皇后在休息未敢打擾。因為這春雪甚是難見,雪停了氣候也有所回暖,便自作主張應允了公主的要求,還請皇后恕罪。不過皇后也不必擔心,奴婢已經請了公主的乳母去照顧,又差遣幾個公公一併跟著去了。」
楊麗華滿意式微的安排,她信得過這個從她入宮起便一直跟在身邊服侍的宮女,於是說道:「這樣甚好。」然後徐徐地喝下手中的湯藥,藥液苦澀醇濃割喉,但她服藥卻如品茗一般輕雅。飲畢,楊麗華遞迴瓷碗,略有沉吟,道:「我也在這躺了兩天了,聽你說外面天氣不錯,把那件火狐皮絨小斗篷拿來,我想出去看看娥英。」
「可是,皇后……」式微欲言又止。她有心勸皇后尚在病中不宜外出,但她知道皇后只有宇文娥英這一個親生女兒,視若珍寶般嬌縱寵愛著她,若不親自去看看怎會安心養病!前話說到一半,式微無奈地輕嘆一聲,改口道:「還請皇后稍等片刻,讓奴婢再去給你準備一個暖手絨套。」
楊麗華不再說話,她點頭溫婉地淺笑。式微正欲離開時,心房猝然緊繃了一下,下意識看向皇后但又沒發現有何不妥。轉身後不自覺地再一次回頭,方察覺到適才皇后臉上那抹微笑是緩緩蕩漾開的。
她,有多久沒見過皇后真心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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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式微腦海中浮現出過往歲月的畫面。她年長楊麗華兩歲,當年本是阿史那皇后的貼身侍婢,太子納妃時已進宮三四年。阿史那皇后看她性子沉穩平日做事又一向妥善,便把她送到了太子宮中。
一晃七年了。在式微的記憶里,她照顧那個含苞的少女,漸漸穿越經年的軌跡綻蕊開放,如今她終成長為像白蘭花般淡柔的女子。
普通人眼中的皇后待人和善,甚至對皇帝寵幸的妃子宮女她亦不會嫉妒厭惡,所以大家都喜歡親近楊麗華。很多人惋惜這位皇后,嘆息她雖然容姿端莊秀美,但因性情柔婉嫻靜,不喜迎合皇帝尋歡作樂,而不受聖上寵愛。
式微與皇后那樣近,卻覺得皇后是一個謎。她清心寡欲不喜不悲,從未在意過皇帝的恩寵,彷彿這完全與她無關。
前日的那件事讓式微仍心有餘悸。她記得天元皇帝那天晚上在皇後宮里過夜,後來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令龍顏大怒。卯時剛過竟要宣內史大夫入宮擬詔,下旨褫奪楊麗華的皇後身份,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後來值夜的宮女偷偷傳出,其實四更時已經出事,寢室里先是傳出皇帝的咒罵聲,又過了一個時辰后,各種摔砸的「劈啪」聲不絕於耳。門外眾人沒有傳喚不敢擅入,戰戰兢兢地候著,直到天亮天元皇帝傳宮女更衣。
進去的宮人看到屋內一片狼藉,皇後身著一套素色襦裙跪在地上,面色卻安之若素無一點惶恐之情。皇帝坐在床前,沒人敢直視天威。替天元皇帝更衣的幾個宮女見聖上如此盛怒,心裡皆惶恐不安,端黃銅臉盆的侍女緊張得不小心把整盆水灑在地上。這意外讓天元皇帝怒不可遏,大喊要杖刑處死那個宮女。兩個宦官進來剛架起嚇得癱倒在地的宮女,聖上天威難測,竟然又命令放開她,轉而矛頭直指皇后,下令把皇后拖出去杖斃。
吳式微不敢想象如果那日她再晚一點兒會怎樣,萬幸她跟著阿史那皇太后和隨國公夫人及時趕回宮中。夫人那天一早要陪太后出宮參拜還願,前一晚和兩位宗室命婦一起留住宮中。聽到皇帝要廢后,式微一路跑著往太後宮里去通報。太后與夫人聞訊后便刻不容緩地趕來,眼見的景象卻是從廢后變成了賜死。
太后先是勸了幾句反被怒罵,她不是天元皇帝生母,事不關己也不再多說。跪在門口的獨孤夫人,一路磕頭叩拜到天元皇帝腳下,替她那命懸一線竟還泰然自若的女兒謝罪,乞求聖上開恩。
天元皇帝繼續更衣,獨孤夫人不停地磕頭為皇后求情,鮮血從她的額頭滲出,污了她寡凈卻不失風韻的臉龐。式微跪在夫人右邊,她低著頭看到地上慢慢積了一灘血,沾染到她皎白的裙角,那是一抹觸目驚心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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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蔓進宮前,懷揣著一點對宮中窮奢極欲生活的好奇,心裡又有些許驚悸,皇家的威嚴讓這七歲的女孩又敬又懼。可置身於其中她赫然發現,這裡並不是兒時故事中描繪的人間仙境。宮牆內的世界沒有白玉鋪地金磚砌牆,沒有五彩寶石的光澤耀眼,一座座宮殿莊嚴大氣,但對她來說卻是異常沉悶。夏蔓的心頓時涼了大半,一種對皇宮未知的恐懼席捲而來,她開始有些害怕。
夏蔓由隨國公夫人保薦,要求送入皇後宮中。普通宮女進宮時已經過幾輪甄選,但最後還需接受查驗,通過方能登記在冊,按需分往宮中各處。現下隨國公夫人送侍婢給女兒,對夏蔓的複查就成了例行公事,式微沒有等待太久,就接走了這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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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看她,式微覺得這孩子並不討喜。身上沒有那股聰明伶俐勁兒,長相不甚出眾,身體略微瘦弱似乎還無法干粗重活兒。
夏蔓倒是覺得這個姑姑慈眉善目,跟著她走了一段路,終於壯著膽子問道:「我會見到皇上嗎?」語氣羞怯,她的謹小慎微很容易被察覺。
式微繼續走,也不回頭看她,平淡如實地回答說:「當今聖上雖不是皇后所出,但從小由皇后撫養,所以經常來給她請安。你在皇後宮里伺候,自然有機會見到皇上。」
「不是……」夏蔓搖頭,卻不再解釋。
式微猶疑了一下,料想她問的應是退位的天元皇帝,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夏蔓,認真地回答:「前幾日皇后觸怒龍顏,陛下欲將其賜死。幸好隨國公夫人求情才幸免於難。天元皇帝禪位后移居天台,與皇后寢宮相距甚遠,從前陛下就少來皇後宮里,再加上又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想陛下一段時間內不會駕臨我們宮裡了。」
夏蔓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如釋重負的樣子被式微看在眼裡。式微倒是好奇:「你害怕天元皇帝?」
夏蔓沉默,低眉垂眼沒有再說話。式微不禁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孩,她穿了件普通的杏黃色夾領短襖,淺黃粗布、長裙曳地,頭髮用明黃色的條帶綁了雙髻。仔細看看倒覺得夏蔓眉眼間也透著些許清秀,式微暗想:她現在還小,或許再過幾年也能出落得標緻可人。
回到宮裡式微直接帶夏蔓去拜見皇后。楊麗華一個人在偏室的小佛堂內抄寫佛經。聽到式微通報帶來母親新送的宮女,她卻看也不看,神思依舊只專註於自己的筆下,淡淡回了句:「先由你安置吧,等我得空再把她帶來。」
式微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不懂隨國公夫人意欲何為。
不經意想到幾日前的一晚,娥英公主吵鬧不休不肯就寢,哭了幾個時辰直到筋疲力盡才入睡,後來幾天也一直悶悶不樂。也許這個孩子是送來與公主作伴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皇後宮里有適齡宮女陪伴公主玩耍,即使公主都不喜歡也大可於皇宮內挑選,夫人何必特意送來一個看不出像是精心挑選過的女孩?夏蔓身上會不會隱藏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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