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銅雀台其五

第63章 銅雀台其五

冬日的許都寒冷而乾燥,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每日都能見到溫暖而澄澈的陽光,郭家坐落在城北的一個小角落,附近皆是當朝權貴們的大宅,只有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中,安了一座小屋,與世無爭。

天還未亮,郭奕就醒了,他在床上賴了許久,直到暖爐中燒盡了炭,他才不情不願地起來。家中無人,他也懶得生火做飯,醒了之後就裹了兩件厚衣,又將暖爐搬到窗口,自己倚著窗欞坐著,活像一具死屍。直到暖陽從東方升起,他白皙的臉上才有了幾分活氣。

哪怕腹中空空,肚子里不停地叫喚,他也懶得動一根手指頭。不知又過了多久,門前一聲輕響,他抬了抬眼皮,嘟囔了一句:「阿父,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有沒有給我帶燒雞?」

一陣濃郁的烤肉香鑽入他的鼻中,他幾乎是噌地一下坐起,眼前一花,愣了許久的神,迷迷濛蒙的黑影才散去。郭奕定睛一看,正有隻燒雞吊在他面前,順著那根繩往上瞅了瞅,來看他的人卻不是郭嘉。

至少郭嘉不會穿著一層一層的紫紗襦裙。

「今日難得休沐,還要勞煩你跑一趟。」郭奕咧了咧嘴角,笑道。

郭照挑挑眉,將手上的燒雞丟到他懷裡,又轉身看了看爐子里的炭,才將厚氅脫下,調侃道:「幸虧我跑了這一趟,否則你即便餓死在這裡,也沒人發現。」

「再說我們也算是本家,你若是認我做個姊姊,我倒是也樂意給你多送幾次燒雞。」她尋了個軟墊,坐在郭奕對面,看他眯著眼啃著一隻雞腿,像只小狐狸,還不小心被肉燙著舌頭,嘴裡「嘶嘶」地倒抽涼氣。

郭奕彎了彎眉眼,當真喚道:「女王姊姊。」

這一聲聽得郭照極為順耳,她又仔細地看了看郭奕,暗暗算著他的年齡。年底剛好到了弱冠之齡,再之後就該成家了。

「話說二公子本還想給你弄個可靠的』身份』,好讓曹公早些同意他將你娶回去。不過我家三代單傳,無處下手,不然你可能真的成了我姊姊了。嘖嘖嘖,二公子也是煞費苦心。」郭奕吃得津津有味,還不忘與她話家常。

郭照沒聽曹丕說起過這些小插曲,她改名換姓之後倒是不曾思索過這些。反正「任氏」這個身份已被徹底否決,卞夫人曾道「曹門不娶任氏女」,如今卻因她的新身份,不敢再吭聲。這本是一件好事情,但曹丕卻擔憂起她毫無背景的身份過不了曹操那一關。

郭嘉算是曹操最寵信的謀臣之一,若是能讓她與郭家認個親,則再好不過。

只是正如郭奕所說,他們家三代單傳,極為稀罕,連個遠房親戚都不好找,曹丕的打算也只能這麼擱置了。不過,一直高唱「英雄不問出身」的曹操,也沒在這事上多加為難,任由曹丕去了。

如此一來,曹丕算是白白擔憂了一場,之前的一番思慮,真真是煞費苦心。

「那待你年底成了家,該多生幾個兒子,開枝散葉,省得到時又成了四代單傳。」郭照平復下心底的顫動,又若無其事地調侃起郭奕來。

郭奕嘆著氣,放下了被他啃得眨都不剩的雞腿骨,一邊拿絹帕擦手,一邊又愁眉苦臉道:「我父親也是這麼說的,但他也不看看他才多大年紀,就想著抱孫子了,也不怕被人笑話。」

「郭祭酒今年該三十有七了。」郭照微微頷首,暗道郭嘉真算是「早年得子」。

「唔,過了下個月的生日就該三十有八了。所以他才命我緊趕慢趕,將婚禮定在下月,弄一出』雙喜臨門』。」郭奕越說越頭大,他順手摸向身旁的案幾,拿起一沓名單,是需要宴請的賓客。

郭照四下打量了一下,道:「這場仗又贏得比我想象的快,聽子桓說,在這之後,丞相他們就該將官署遷往鄴城了,府里的人已開始籌備北遷,你這裡卻還是不緊不慢的。」

郭奕倒是新置了不少傢具器皿,以備新婚之用,房子里的東西堆了不少,卻不見他開始打包。

「這個啊,」郭奕打了個哈欠,無所謂道:「我倒是覺得許都很好,將家室遷到鄴城,需得好一番勞累不說,這天寒地凍的,萬一再染上個水土不服,我這條小命,就怕是要交代了。」

他這個人,越到冬天,越是脆弱,面上白得幾近透明,還總是窩在家裡氣若遊絲,倒著實令人擔心。還不待郭照蹙眉,又聽他轉了話鋒,道:「二公子這次回來,就要帶著你去鄴城了吧。不過姊姊你可莫要大意,那城中可還有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等著呢。」

他說得一本正經,神態極為嚴肅,裝腔作勢的本事能唬得人一愣一愣的。郭照一聽,就知他指的是甄氏,笑容一僵,也險些被他唬過去。

「我嚇你的。怪我怪我,不該與你開這個玩笑,二公子對你之心日月可鑒,區區一個嫁過人的甄氏,任她再絕色傾城,也不必記掛在心上。」郭奕見她面色一變,自己臉上也跟著一變,急忙開脫。

郭照垂了垂眼眸,道:「我倒是不擔心他的。」

曹丕向她保證過的每一個字,她都毫無理由地相信。

在郭奕耳里聽來,還以為是郭照不擔心「她」,並沒有將甄氏當作一回事。他笑了笑,又安心啃起另一隻雞腿。

***

曹丕走後,郭照閑來無事,還是喜歡去宮中讀些史書打發時間,期間夏侯楙過來關照她幾次,一來二去,她在宮中過得比在丞相府還要舒適。

她任職的大半年裡,除了與曹丕一起撞見皇帝與何晏密談,就鮮少見過什麼大人物進來了。只有一些無名小吏,才會隔三差五地來這裡例行公務。

遼東的捷報已於數日前傳來,她數了數日子,以為曹丕再有幾日就該回來了,因此她研讀枯燥的史料時,還能看得饒有興味。

又是一卷看完,她將看了半日的書簡抱回藏書室,本欲提前回府休息,卻不想在離去時,瞥見一個男人的影子,斜斜地越過一排書架。

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看不出身形。只能看出他以簪束髮,穿著普通的衣袍,乍一看,有些像曹丕平日里的裝束。

郭照腳下猶豫了一瞬,輕輕抬步,朝那道身影走去。

視線飄過書架,甫一入眼的是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它們的主人似乎很是羸弱。玄色的衣袍靜靜垂在地上,那人站在窗前,卻不知在看些什麼。

她心中沒由來地升起一陣忐忑,正欲悄悄離去,站在那兒的人卻已經發現了她。

「站住。」略微耳熟的聲音,有著暗暗的沙啞,少了幾分威嚴,氣勢尚有不足。

郭照頓了頓,只一瞬便記起這聲音的主人,她無法離去,只得回過神,緩緩走了回去。

「陛下。」她低著頭有些意外,皇帝站在書架投下的陰影里,像是在躲避著什麼。

看相貌,皇帝似乎比曹丕大上那麼五六歲,只是身材不如他高大健美,單薄的身子外面,罩著寬厚的衣袍,好似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面色虛白,更顯瘦弱。

他像常常隱匿在陰影里,不見陽光的病人,他平靜的面色與漆黑如深淵的眼睛,看得人心底微微一虛。

「朕知道你,曹丕的女人。」

郭照扯了扯嘴角,沒讓皇帝看見她無語的神色。

「留在這做女史,倒是屈才了。不如朕將你送到皇後身邊,讓你好好地侍奉她。」她一直垂著眼,奈何皇帝涼薄的目光一直不肯放過她。

皇后?

郭照沒有應聲,雖不知皇帝打了什麼主意,心底卻升起一個不妙的猜測。

上次,何晏就曾暗示,皇后及她的族人,不滿於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欲效董妃之法,將曹操除之後快,以卵擊石,也在所不惜。何晏說她是「發了瘋」,曹丕也道皇后是不欲收手的,奈何她的打算已被曹操洞悉,恐怕她下手之日,便是喪命之時。

「今早朕從皇後身邊醒來,大致知道眼下已是覆水難收,朕勸不了她,也勸不了自己。就因為這樣,朕恐怕已再無機會見她了……」皇帝負手,從陰影中走出,站定在郭照面前,漠然道:「倒是你,興許可以去見見她。」

郭照聽后立即頓悟。她攥了攥微微出汗的手心,喉頭卻極為乾澀。

皇帝一字一句間,都透露著皇后已是功虧一簣,香消玉殞。她下手這樣迅速,卻不料曹操的人早就黃雀在後。

無論皇帝出現在這裡是否偶然,他想拿郭照的命給皇后陪葬、向曹操與曹丕示威的意圖已經表露無疑。

郭照聽完,心中卻不似方才緊張了。她定了定心神,鎮定自若道:「妾去見皇后之前,有一番話想對陛下說。」

想來皇帝已將她視為將死之人,態度淡然地首肯了她的請求:「說。」

「陛下您是大漢子民的陛下。丞相才剛平定了北方,作亂的青徐兩軍還不安穩,北方將定,餘孽未清,只有丞相才能壓制平衡他們,百姓才剛剛休養生息,權利的更替只會使他們不安。沒有了丞相的威嚴,又有誰能平定這一切?」郭照笑了笑,眼底盡顯寒意,她自答道:「陛下也很清楚,朝中沒有人能辦到。」

皇帝皺眉,幾欲反駁,郭照卻不等他,緩緩抬眼,靜靜地直視著他,道:「皇叔劉備,當年為求保命,對陛下的囑咐陽奉陰違,不見得是個陛下需要的可堪大用之才。但他卻聰明得很,沒有像董妃與國舅那般,以卵擊石,反倒是另闢蹊徑,以圖東山再起。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道理董妃不懂,皇後殿下也不懂。」

「恐怕陛下心中也沒有把握,如果皇後殿下成功了,她的父親與兄弟,又會不會是下一個曹操?所謂外戚之亂,陛下幼時應當深有體會。」眼見皇帝已面露惱怒之色,郭照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嘴上卻是不停,她道:「再者,伏氏根本沒有曹丞相的能力去擺平他死後留下的爛攤子,只會讓局勢回歸原位,鬧得天下再大亂一次!」

漢時外戚之禍屢屢發生,到了皇帝的祖輩父輩時,為了壓制外戚,開始寵信宦官,這才使得大漢根基更加腐朽。

郭照心中苦笑,暗道這些日子看完了藏書室的大半史料,終是派上了用場。

皇帝不會不懂得這一點,只是他的制衡之術,玩得終究差了些。

他方才還有怒斥郭照之意,現在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了。他臉色灰敗,抖動著嘴唇,眼底微微泛紅,幾乎亂了心智。

郭照自知說得過火,可她的話幾乎說盡,心中又難免開始緊張。

既然皇后在今日動手,就能說明曹操一行人已然秘密回許。他們總有人要進宮誅殺皇后一黨,卻不知其中有沒有曹丕,會不會趁她拖延時間之際,過來找她。

她不露謊色,放緩了語氣,慢慢說道:「這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沒有一個國家能做到世代永存,有些事已是大勢所趨,若陛下能放下執念,日後還可過得輕鬆些。」

皇帝已在不知不覺間收起了所有情緒,像個假人似的,無論她說什麼,他都不會憤怒。

「可是朕沒有錯。但朕若是做了亡國之君,就是朕大錯特錯了。」皇帝既非昏君,也非暴君。若在和平年代,興許能做個中庸之君,無功無過了卻一生,只是他卻註定要承受先輩犯下的過錯,不得不做那亡國之君,也是唏噓。

「是,您沒有錯。」大漢王朝積病已久,病入膏肓,再也不是百年前的盛世了。郭照粗曉中國五千年的歷史,看待王朝興衰,都是漠然的態度。她也知道,即使是後來的曹魏,也終有一日被司馬氏所取代。

只是眼前的皇帝即便懂了,也不能做到置身事外。

「然,無論你怎樣說,朕都無法不恨他。」皇帝淡漠地看著她,不過以為她是曹家的說客。

「他」就是曹操了吧。

半晌,皇帝輕笑一聲,道:「朕突然有些羨慕曹丕,他能有你這樣一個一心一意向著他的人,一定很是珍惜。」

「你說的不錯,從前也好,現在也罷,有多人是打著朕的旗號,大義凜然地興復漢室,其實都不過是為了那一點權勢,拼個你死我活。」濃濃的悲哀在皇帝嘴邊化開,一道亮光映到他面上,冷硬的弧度令他的笑容凝固起來。

郭照回頭一看,只見身後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拉開,正好的日光充斥了她全部的視野。但只要她稍眯一眯眼,便能看見一個人影,逆著光,成為了她目光的焦點。

曹丕一身戎裝,抿著唇緩緩踏入室內。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卻不妨礙他氣勢迫人。

他又上前幾步,走到與郭照平齊的位置,卻隔了一丈遠,他看了她一眼,向皇帝拜道:「臣下護駕來遲,伏氏叛黨已盡數誅盡,請陛下安心。」

聞言,皇帝低沉地笑了,笑容里儘是嘲意:「好,曹卿辛苦了。」

曹丕點點頭,向身側一讓,露出跟在他身後的少女,恭聲道:「陛下受驚了,曹貴人會陪同您回宮歇息。」

起初,郭照只看見了他,並未注意他身後還有一人。她跟著皇帝的目光看去,只見身著宮裝的曹節,身姿娉婷,嫻雅淑靜。

郭照有些意外,又覺眼下的情形只是情理之中。

曹操殺了皇帝一個皇后,自然要賠他一個。他早就想擇女進宮,卻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和恰當的時機,眼下的確是個好機會。

皇帝雖未見過曹節,但他豈沒有不明白的?

「妾拜見陛下。」曹節款款上前,沒有怨懟,沒有傲氣,好像只是個滿心歡喜入宮的懵懂少女,準備迎接母儀天下的美夢成真。

「走罷。」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越過曹丕與郭照,頭也不回地出了門。他的步履很穩,卻也僵硬。曹節離去前看了曹丕一眼,臉上全然沒有方才嬌羞溫柔的模樣,亦沒有妹妹對兄長的依戀,只有漠然的禮節,好似兄妹兩個都是涼薄之人。

皇帝沒有等她,她只得小步快走,急忙跟上,室內只餘下郭照與曹丕二人。

曹丕看著她,卻沒有任何動作,他雖站得遠遠的,眸中的柔和卻是清晰可見。郭照主動上前,環住他的腰,靠到他胸膛上蹭了蹭,滿心歡喜:「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她急於享受重逢的喜悅,卻未曾留意,曹丕對她全無回應,像木樁一樣任她抱著。負在身後的手抬起,卻是將她從自己懷中分離,他將她拉開后,別過頭去低聲道:「走罷,我們去鄴城。」

作者有話要說:hhhhhhh猜猜曹二又哪根筋不對了,猜對給包大紅包

不過很難猜到吧2333333

我只能保證下面不是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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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四聰]曹植:已截圖√

不知道有木有妹紙看到我前兩天的請假條>

現在作者菌已經安定下來了,以上是飛機上寫粗來的~不得不說旁邊坐了個中國漢子,真是羞恥得不知如何寫了23333

【以後因為時差的關係,更新區間一般都提前到下午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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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食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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