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尚坤來見祖父開門見山問道:「說吧,你找我有什麼事?」一腳剛踏進門檻,話便出口。
尚召陽不是淺薄無知的后宅婦人,孫兒這回出遠門他隱約能猜個大概。
「你去過京城?」他問。
尚坤信自坐在一旁的椅上,沒搭腔。
「那幾千私兵你全都交到太子手中,一個也不剩。」尚召陽有種痛惜感,他不知費了多少氣力才積蓄下那些兵力,就這樣拱手讓出真是令人心有不甘。
「不交出去還能怎樣?」尚坤反問,除非偷天換日改朝換代,龍椅上換尚氏來坐,若不然那幾千人終究是隱患,是把尚氏逼到絕境上的引子。
恰恰他沒有逆天的心,不大喜歡禁宮中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
天子是為至尊,可也以萬里江山為枷鎖銬在其身,他的妻兒家小、日常瑣事樁樁件件都非小事。
舅舅鼎盛時快活么?當真快活!
最終被髮妻愛子暗算,病如膏肓眼睜睜看著妻子、兒女們自相殘殺。
太子有幸否?也當真有幸。
又能如何,生母屢屢降罪於他,不知受了多少明刀暗箭。愛妻慘死,留下稚兒無人撫育,等登基后,更是永遠沒有盡頭的辛勞。
還有七公主的變化,最令人唏噓。
這一切都不是尚坤想要的,他要祖母長命百歲,要父母恩愛到白頭,兄長能坐穩定國公的位子,更想和阿圓長相廝守,再生兩三個兒女承歡膝下。
尚召陽閉目無力躺在床上,氣若遊絲:「你把尚家一點家底全盤交出付出,倘若將來天家翻臉無情,又該如何應對?」
「尚家的家底不是你私募的這幾千兵丁,也不是京郊那二萬尚家軍,是什麼難道你不明白嗎?」
尚坤站起來緩緩走到祖父床前,床上的老人乾巴瘦小,已找不到一絲昔時高大偉岸的樣子。
會是什麼?
「是尚家人的精神氣,以武為榮,不驕不燥,不恃功傲上,才長立於不敗之地。曾祖長眠於塞外,與數十萬將士的英靈同眠,北疆的寒風吹來都帶著尚氏的氣息。常有牧人說起,那邊地方胡人不敢騷擾侵|犯。」
尚坤說完,等待尚召陽的答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他居在涼州,可進可退,京中定國公府長房勢弱,好在不引起朝中人注意,不會成會眾矢之的。夏家是倒了,天家會扶植起另外一個夏家與尚氏分庭抗禮,爭鬥永遠不停歇。
尚召陽長嘆息,「等天氣好了,把你的長女抱來,讓老夫瞧一眼。」
「祖母給她起名叫雀奴,還說等正式再過面再給孩子起大名。」說起女兒,尚坤語氣輕柔,眸中帶著淺笑,他怕尚召陽要給孩子起名,搶著說在前頭好堵嘴。
尚召陽面色無波,靜靜躺著好似快要睡著。
萬分不想讓尚召陽見到女兒,可尚坤也清醒地意識到,老人怕是快要不行了,尚召陽的精神氣散了,整個人垮下來。他還想讓那人回京向祖母懺悔,可是不能讓死在涼州城。
挑著這日天氣好,太陽暖烘烘的,外面無一絲風,尚坤親自抱著雀奴到祖父房裡。
「快過來,讓我瞧一眼。」尚召陽難得地情緒激動,眼中煥出光彩,伸手想要抱孩子。
這怎麼行,尚坤還怕別人摔了他的寶貝女兒,只抱著雀奴橫在尚召陽眼前,卻沒有讓他抱的意思。
雀奴出門之前睡醒吃飽,瞪著烏亮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滴溜轉動,指頭放進嘴巴里吮吸,不時哦、哦發聲。她已經褪去初生的毛猴子模樣,肌膚如雪,被風吹一下都像是要破。
尚召陽從曾孫女口中取出她的小手指,稚嫩的小指頭只能勾住他的半根手指。這孩子長得還是像他自己,也像孫兒,沒滿月的嬰兒已是眉色菁菁,眼睛鼻子都無一不像著他。
「雀奴」,尚召陽輕聲呼喚孫女,他覺得曾孫女還可以叫寶珠兒,尚家的嫡女比公主差不了多少。
小雀奴露出微微笑意,一雙眼睛似是會說話,別提有多可愛。
尚召陽也笑了,還想再看時,曾孫女已被人抱開。
尚坤抱著女兒離遠兩步,皺眉不快,小傻瓜好壞不分,對著誰都要笑,真是隨了她那沒心沒肺的傻娘親。
老人苦笑一下,從懷裡掏出一件物什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並指著說道:「這個給雀奴,你將來再生下兒女老夫怕是見不上了,這孩子是長女,拿個獨份也不為過。小珍娘也是一份,臨出京時老夫把東西交到泰寧手裡,雀奴的一份,你替她收著吧。」
光可鑒人的桌面上放著一件黃金打造的曼陀羅珠花,做工精細,朵朵花瓣栩栩如生,尾端銜著的不是珍珠,而是一把鑰匙。
尚坤沒有去接的打算,他曉得尚召陽手裡有不少的好東西,定國公府數代積攢下來的私財寶物等,祖母和阿娘一件也沒見到,阿嫂手裡也僅有不多幾件,寶貝們全被尚召陽收在私庫里。
看他捂得那麼嚴實,原以為會帶到墓堂里去。
雀奴才不稀罕那些俗物,有祖母和阿娘,還愁她將來沒有珠花可戴?!
「你收著吧,給剛出生的小侄兒留著,回京后再給他。」尚坤抱著女兒做鬼臉,小雀奴又笑了。
一早料到孫兒會拒絕,尚召陽從枕邊抽出一塊乾淨的帕子,包起曼陀羅珠花,輕輕地掖在雀奴的襁褓中。
他再看孩子一眼,想記下孩子的長相,揮手道:「去罷,出來久了,孩子也該餓了,帶她到她娘親那裡去。」
尚召陽一下子變得……
呃,尚坤努力搜索恰當的形容詞——兒女情長!
他側過頭去瞧,那人走向床邊,步履極緩,再沒有回頭看他和雀奴一眼。
是出來久了,尚坤用斗蓬包好女兒,只留了一條小縫容她呼吸,臨出門時說道:「明日我打人送你回京城,阿爹他們等著你早日回去。」
身後一片沉寂,尚坤就像是對著一間空屋子說話,回到阿圓屋裡,他猶在說尚召陽的奇怪之處。
憶君打開女兒的襁褓,看她是不是尿了,可巧瞅見多出來一樣東西,她舉著曼陀羅珠花問起:「這是那個人給的?」
尚坤點頭,「你替雀奴收著罷,我猜裡頭的東西她一輩子也使不完。」
「真的?!」憶君有點不敢置信,這麼說老國公的家底比晉陽大長公主還要豐厚。
「尚家傳了也有十幾代了,歷年宮中的賞賜、手下家將的供奉孝敬多得數不清,還有出征時的繳獲,一般的王孫們是不及咱家富貴。」
尚坤接過那枝珠花左右細瞧,他不是第一次見曼陀羅花,尚召陽正屋的織毯正是這種花色,還有上回調私兵的印信也是曼陀羅花樣,因他嫌沾了尚召陽的影子,後來改成圓字印信。
憶君聽得兩眼放光,湊到他眼前撒嬌:「都是我眼光好,挑中你當夫君,要不然可見不到尚家的顯貴。」
尚坤大笑,親吻她一記,附和道:「就是,都是我的阿圓有眼力,從萬人之中挑中我,尚某深感榮幸。」
兩人打情罵俏,雀奴又呼呼睡過去,這孩子忒能睡。
憶君細心觀察過,雀奴確實沒有遺傳尚坤的好聽力,一般的動靜都不能讓她驚醒。
孩子胃口好又睡得香,一天一個樣,等到滿月時出落得水靈可愛,一雙烏亮的大眼睛快要萌翻人,羅大嬸抱著外孫女不撒手,左看右看瞧不夠。
尚坤也在前一天夜裡從雁塞趕回,能在這個時候吸引他的視線,也因為有個邊民抓住虛弱的紫驊騮獻上。
紫驊騮在塞外吃盡苦頭,渾身上下全是傷,前蹄也崴了,瘦得脫了形,毛髮盡掉,變得醜陋不堪,在雁塞不吃不喝就等著死。
尚坤聽說消息帶著獸醫趕過去,守著馬兒七|八天,總算是拉回一條命。
獸醫說紫驊騮傷勢過重,特別是前蹄上的傷口,以後即使康復也再不能上戰場。
那匹馬是驕傲的,它肯定是感知到以後的命運,才絕食等死。
「先保下它的命,以後上不了沙場,馱著我巡視州府總還使得。」尚坤梳理馬鬃發話。
馬兒眼眸濕潤,低聲哀鳴,它似是羞愧以這副醜樣子見主人,逃避與尚坤之間的交流。
憶君聽說后感慨不已,夜裡伏在尚坤的胸膛上流下兩滴淚水。
「別哭了,生老病死終歸要離去,別說一匹馬,就是人也不能長相伴。」尚坤撫著她的青絲囈語。
他也曾想過埋骨黃沙,或孤獨終老,不承想碰見了阿圓。青峰嶺小住的一個月內,日日聽見她在那裡歡快地說話,說要把苦藥當成可樂喝。
他想問她可樂是什麼,難道真的能吃能喝?
她就是可樂,充盈了他的心,至此寒夜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