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圓月清輝,廳內點著數十枝如小兒臂粗的紅燭,也是亮如白晝,酒至半酣,人多已半醉,平時不曾吐露的話和形態一一顯現,醜態畢出,這般場面柳嫣然見怪不怪。
她也吃了幾杯酒,頭暈眼花,恍恍惚惚聽見有個男人提議想看柳姬舞一曲,柳嫣然的酒醒了一大半,半掩面龐輕聲嬌笑:「妾已醉了,王爺千萬別讓妾在人前出醜。」
美人如花,何況柳嫣然這樣傾國傾國色,一笑一顰風態非常人可比,在場的男子十個里有八個早已看得呆了。
裕王放肆大笑,放浪形骸,半摟著柳嫣然的肩頭,佳人在懷,手中不離杯盞,與在座的賓客嬉笑怒罵,眼睛卻始終保持清明。
柳嫣然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的小女孩,清楚自己在這花廳里的身份和作用,她帶笑推開裕王,借更衣的名義出來透口氣,披上雪白的狐裘,柳嫣然心中自嘲她就是京中盛傳的狐狸精。
院里正落著雪,隔著朦朧的燈火,飄飄洒洒好不愜意,避開酒氣奢靡的正廳,她穿梭在游廊里,漫無目地,不知該往何處去。
「王妃在前面,看樣子等著夫人過去。」身邊的侍婢小聲提點,柳嫣然輕點一下頭,見沒地方可避開,緩緩走到裕王妃面前行禮。
蹲了好半天,聽不到發話叫起,倒也是常有的事,她自已站起來,立在一旁不說話,低眉順眼,讓人挑不出錯處。
進府有小半年,每每與柳姬正面對上,吃虧的那個人總是裕王妃。
裕王日夜縱情聲色,初冬才下第一場雪,迫不及待宣來一眾狐朋狗友,從午後玩樂到子夜時分,還不見有散的跡像。
絲竹聲彌散到府中各個院落,廳中的人貪圖享樂徹夜不眠,深閨的人卻因孤寂無法入眠。
裕王妃不想闖進去自討沒趣,她也是睡不著,帶著幾個心腹出來賞雪,不巧碰見柳姬。
袁家陪嫁的婢女們悄悄提醒裕王妃,怕她衝動賞罰柳姬,回頭吃虧是自個。
不用別人說,新嫁的裕王妃——袁家六娘子也瞧出她的夫君是個怎麼樣的人,說是寵愛妾如命,裕王府一應好東西全堆在柳姬院里,讓愛姬穿金戴銀,享受無邊的榮華。
全是假的!裕王妃輕嗤一聲,她見過武英侯和羅姬在一起的情景,情意綿綿,兩人的視線里插不進旁的人。可裕王,他的眼睛里沒有她袁六娘,更沒有柳姬。
等了好半天,面前的王妃挺著高傲的頭逶迤而去,柳嫣然大鬆一口氣,極想回房歇一會兒,又怕睡下了裕王也不會輕易放過她,三番五次派人來請又是推辭不得。
別人掌中的玩物,又狠不下心去死,勉強活著,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柳嫣然裹緊狐裘,身上的寒意並沒有減少幾分,轉過廊角,院里青石凳上斜躺著一個人,老遠就能聞見酒氣熏天,青絲凌亂,手指著天不胡言亂語。
柳嫣然識得那人,裕王的兩個嫡親姐姐都喜養著面首,大公主偏愛英武健壯的武夫,三公主則偏愛文雅清秀的書生,院里那個人發冠歪斜著,身形單薄,定是三公主近來最寵愛的那位馮小郎。
她走出十幾步,偶爾回望,馮小郎猶躺在冰冷剌骨的石條凳上,看樣子醉得無法走回房,柳嫣然有心不去管別人閑事,終是不忍心看著人受罪,想了想,吩咐婢女帶著人送馮小郎回房。
她說話還是管些用,也只僅僅是一些沒用的閑事,婢女們應下喊過兩個侍衛架起酒醉的人回房。
柳嫣然猶要應對酒醉的裕王,漫漫長夜,何時才能天亮。
「說罷,你想要什麼?」酒醒后裕王柔聲細語,對著她加倍體貼溫柔。
柳嫣然垂下眼帘,濃密的睫毛遮擋住眸子,「妾吃穿皆不缺,有好東西王爺還是留給王妃罷。」
裕王沒有應她的話,側躺著想事,柳嫣然識趣穿好衣裳下地,帶著人去院中散心。
冬日花園也沒甚看頭,只不過圖個清靜,繞過枯敗的花叢,迎頭碰上神釆飛揚的三公主,她身邊一位俊秀的青年對著柳嫣然頷首示意,眼底的一圈青紫表明他不曾睡好覺。
裕王府夜夜笙歌,見到馮小郎是常有的事,時間長了,柳嫣然知道馮小郎本名青衣。
「青衣?!」柳嫣然掩口笑道,「真好似一位女子的名字,也難怪馮家郎君生得俊俏。」
青衣負手立在檐下,遙望圓月,面色隱在夜色,辨不出他的喜怒,卻是背影寥落孤索。
柳嫣然不是刻薄的人,知道自己一時口快說出不該說話,正戳中馮小郎的痛處。她一個女子之身,自小寄人籬下身不由己才做了無名的侍妾,裕王賜她榮華錦繡,貪享歡愛華夢,卻是朝不保夕。
正值她韶華正好,哪個男人不愛顏色,受寵也不驚奇。
也有人偏偏不喜歡她這副模樣……
柳嫣然拿帕子拭眼角的淚珠,抬眸間正對上青衣轉過來的面龐,他眼中寫滿不甘心,七尺男兒忍下屈辱又是為何?
「西邊快要開戰,武英侯已經去了河西府,聽說突厥人也在集結兵力。」青衣說話的時候仔細觀察柳姬的表情,果不其然,她聽到武英侯三個字面色微動,別過頭盯著落雪出神。
「我表妹正是武英侯身邊的羅姬,她小字阿圓,京里人稱阿圓夫人。」
青衣後面的話更讓柳嫣然吃驚,她知道這位馮小郎得罪了尚家二表兄,走投無路之下才投奔三公主,萬萬沒想到會是羅姬的表親。
至於原因,她不想去問,全是和她毫不相干的事,問了也沒有多大用處。
後來青衣婉轉說起裕王可能與突厥有勾結,打算先滅涼州的武英侯,再殺盡京中的尚氏。
柳嫣然不敢置信,她自小長在定國公府,聽到的是尚家上下對突厥恨得咬牙切齒,都說胡人兇殘,入得大周境內燒殺搶掠無所不能,與大周子民勢不兩立,為什麼裕王還要和他們勾結在一起?
青衣慢慢湊近柳姬,伏耳低語:「因為裕王想取代太子,他想做天子,尚家和武英侯擋了他的道。不過,倘若裕王真的登上大位,憑他對柳姬的愛重,你可坐穩貴妃之位。」
柳嫣然下意識搖搖頭,張惶失措,彷彿貴妃兩字對她來說是燙手山芋。
青衣頓住話頭,靜觀柳姬的變化,等著她開口求他,求他想法子救武英侯,救尚府。
人聲喧嘩,廳里的人也該散了,柳嫣然回房后坐卧不安,恰巧裕王今晚不在她院里,她自己定不下主意,跑到柳嬤嬤房裡。
這個老嫗失掉一隻耳朵,人也嚇得說不出話,性格怪戾,身邊服侍的人趕走了一波又一波,別人也受不了她的怪脾氣,惟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憨實,一直陪在身邊。
時間長了,那小丫頭也本分,大家忘記她本是從尚府跟來的人。
支走屋裡的雜人,柳嫣然說出裕王的盤算,又說她不想做貴妃,有機會想給尚家的人通風報信。
柳嬤嬤臉上青筋暴起,枯爪握住柳嫣然的手,阻止她告訴尚家人。
柳嫣然苦笑一下,想了也是白想,她根本沒機會出門,更沒法子見到尚家的人,更別提她們聽了會不會相信她。到柳嬤嬤這裡來,純粹是為了說出心裡的話,反正老嫗不識字也不能言語,秘密不會泄露。
心中懷著心事,她再見到青衣欲言又止,有點琢磨不透他最終的打算。
夜裡筵席不歇,柳嫣然厭煩極了這種場合,可她不得不來,陪在裕王身邊,做樣子給宮裡的皇上和太子瞧。
幾巡酒過後,她找託辭出來,屋外一股寒氣夾雜著雪花直灌入脖領,渾沌的大腦頓時清醒不少,長廊盡頭一位青年半醉半醒也在等著她。
他說想請她幫忙,救國於危難之中,阻止裕王,不僅是救下尚府上下,更是挽救甘涼兩州的平民百姓,不讓他們淪為突厥人的刀下鬼。
柳嫣然手裡絞里帕子,不知該不該信眼前的馮小郎,她現在是裕王的侍妾,同裕王府生死與共,倘若幫了外人,將來又該如何?
青衣做了萬全的準備,熟知裕王身邊每一個侍妾的脾氣,打探得柳姬心底善良,人也單純,一早打算從她身上打開缺口。
「有尚氏在,裕王只有五分成功的可能。他若勝了,榮登大寶,柳姬未必逃得過夏皇后的手掌,她對你恨之入骨,礙著當下的局面才忍著沒下手。」
青衣緩緩走近柳嫣然身邊,盯著她那雙勾人心魄的美眸,輕嘆一聲:「他若敗了,裕王府還會有活口留下?」
柳嫣然淚流滿面,她是這樣的無助,是生是死都是別人一句話的事。
「尋著機會,我要出京去涼州,去求武英侯再把你接回尚府。」在離柳嫣然一步之遙的地方,青衣款款落座,伸手想拭去柳姬臉上的淚痕,又覺得不妥。
「可沒有十足的准消息,武英侯也不會信我。」青衣想他已經說得夠明白,就看能不能打動柳姬。
柳嫣然默然點點頭,拖著沉重的步履回房,對著柳嬤嬤她也不曾吐露,在想裕王的作為,想她如何避開夏皇后的毒手。
全都沒用,她暗自搖一下頭,裕王對她情意如何她心知肚明,遠遠不到肯為她和夏皇后對著乾的地步。
鬼使神差,她竟信了青衣的話,開始謀算起枕邊人,從她進裕王府都是乖巧懂事,沒做過任何出格的事。裕王也對身邊這個愛姬放鬆警惕性,有不大要緊的事並不避開柳嫣然。
裕王貪酒好色全是做給別人在看,他一直圖謀著大事:見外臣、武將、甚至真有異族使者……
柳嫣然撒嬌賣憨就為在裕王身邊多呆一會兒,她那樣的情態只會讓別人覺得是在爭寵,裕王府的鮮花多得數不清,她是最美的一朵,可總有調零的一天。
猶記得第一次把謄了裕王密事的紙張交到青衣手中,他眼中的疼惜。
「柳姬大恩,小的無以回報。」青衣字句全是真。
柳嫣然淡然微笑,頭回覺得自個還是有點用處,白玉無瑕的面龐散發著淡淡的光澤,「不用謝,我只求餘生有個清靜的去處,哪怕是落髮為尼也要安然度過。」
她真的所求不多,曾經想求一份姻緣,才知自己是多麼的蠢,尚家的嫡子豈是她可覬覦的;後來進了裕王府,有那麼一點痴心妄想裕王的真心,事實證明她還是蠢不可及。
青衣脈脈注視著柳姬,手中的紙沉甸甸。
再後來,青衣奉命去了涼州,留下柳嫣然心神不寧守在上京城裡。
天子病重,裕王府停了筵席,那個男人每每從宮中回來,眼睛閃著明亮的興彩,有一天夜裡竟問起柳嫣然,她以後想住在何處,太液湖邊還是別的地方?
柳嫣然努力思索,這世間能讓她安寧的地方惟有尚府的院落,花香四溢,四季如春,年少無憂,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王爺去哪裡,妾亦跟隨。」
柳嫣然的回答取悅了裕王,他輕佻地笑了,在她耳邊低語,「我已經在宮裡為你看中一處地方,離正殿極近,我困了乏了抬腿可到。」
「王爺當我是什麼,妾進府也快有兩年,總想著問一句。」都這個地步了,柳嫣然不知她在期待著什麼。
「你這麼美,輕而易舉入了我的心,見過你之後,天下女子皆為糞土。」裕王說著話,已經做起不辜負良辰的事,柳嫣然半推半就意興闌珊。
待到上京城破之日,廝殺聲響徹天際,半邊夜空燃著紅光,裕王府也亂做一團,都紛紛傳言是裕王殺了太子,正殺上禁宮。
青衣裡應外合幫尚坤打開城門,亂軍之中他急趕回裕王府,紛亂的人群中見不到柳姬婀娜柔弱的身姿,他一路跑向她的院子,推開房門,佳人靜坐在銅鏡前安然不動。
「都這個時候了,你怎麼還……」青衣氣急敗壞,拉起柳嫣然往外跑。
柳嫣然聲音怯怯的,「表兄答應過會護我周全。」
青衣怒了,「那要看什麼時候,武英侯現在直奔禁宮,殺夏皇后、殺裕王、清理叛軍,等他回過神想起有你這號人還不得三五天以後,城裡兵荒馬亂,萬一真有人生起歹心,你又該如何?」
柳嫣然咬唇,臨走時不忘帶上柳嬤嬤。老嫗似已知道柳嫣然的作為,憤然不與她同列,狠毒的眼神掃過她和青衣,嘴裡發出大家都聽不懂的話。
柳嫣然明白這個老奴愈來愈讓人生厭,可離開柳嬤嬤她更是一無所有,沒有家人,沒有忠心的奴僕,更沒有一個貼心的人,光有一副傾國傾城色有何用?
柳嬤嬤氣柳嫣然出賣裕王,三番幾次想掙脫她,甚至用長指甲掐柳嫣然如水的肌膚。
「嬤嬤,夠了!」柳嫣然推開老僕,眼中盈著淚,既然她的委屈和苦楚無人能懂,那一個人也能走下去。
青衣才顧不上那個面目可憎的老嫗,他急匆匆拉著柳嫣然走向早已瞅準的避身之處。
人影紛雜,眼看著離柳嬤嬤愈來愈遠,柳嫣然的眼淚終將落下,泣不成聲。
裕王府一座空置的庫房裡,青衣遞過乾淨的帕子給柳姬,解釋道:「先在這裡躲上一天半日,等外面大局定下,尚府定會派人接你過去。」
柳嫣然接過帕子,輕點一下頭,她不曾看見青衣的手徘徊在她的肩頭。
「我要替母親守孝,孝期滿后參加科舉,還要替阿蘿相個穩當的好人家,阿爹也老了,以後也不必出去做事,留在家中養老。」青衣斜倚在窗前輕聲說話,時刻留意外面的動靜。
柳嫣然不明白他為何要說起這些,全是馮家的家事,又與她有什麼干係。
「嫣然」,青衣當一回稱呼柳嫣然以閨名,話說得生澀,「你今後有何打算?」
柳嫣然不是沒想過,只不過她已經有過一個夫君,以後回到尚家不敢奢望太多,只求安寧。
「因為夏皇后的緣故,你沒上宮中的玉牒。」青衣說話沒頭沒腦。
柳嫣然詫異抬起頭,天邊泛白,縷縷光線透過窗格投進屋內,窗邊的青年目光灼灼直視著她,所有的心意一攬無餘。
她口乾舌燥,臉上像火燒了一般,相思這份情意的真假,思來想去,她怕是心中也早有青衣的影子,若不然怎麼會舍下裕王,更忘了年少時痴戀過的二表兄。
徹夜相守,他一直嚴守禮儀,始終離她有三步遠,直到把她送到尚府的車駕旁,當著眾人的面,青衣鄭重其事叮嚀道:「回去后保重身子,凡事要想開,等著我……等著我上門求娶。」
柳嫣然足足等待了有三年,素衣素食為老國公守完孝,帶著尚府為她置辦的嫁妝嫁給新考中的進士馮青衣。
新婚之夜,他挑落紅蓋頭,滿堂儘是驚嘆之聲,新娘子美得賽天仙,紅妝玉顏,眉目波光流轉掠過之處極為動人。
飲下合巹酒,屋裡只剩他兩人,再看青衣如昔的眼神,柳嫣然覺得不枉她三年的等待,一直不曾相見,她也不曾忘了他。
青衣輕摟著柳嫣然的肩頭,滿心的疼惜終在這一日可以使得,紅燭搖搖曳,兩人靜靜依偎,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柳嫣然暗念白頭相守大概就是這樣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