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深情人不知(二)
虞意來看陸錦,兩人便在工房中聊了許久,陸錦對他並沒有什麼挽留之詞,反倒是十分的尊重他的決定,想了許久,還是請他一併上了一炷香。
虞意看著陸姑姑和吳王的靈位牌,忽然道:「你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可惜,也許此生你都無法真正的認祖歸宗。如果有機會……」
「這樣也好。」陸錦打斷虞意的話,目光寧靜的看著這兩個牌位:「就算沒辦法認祖歸宗,也沒人能改變血親的事實。如今這樣,我應當也算是在每日侍奉雙親,沒什麼不好的。」
虞意的目光一動,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都讓自己做一個沉著冷靜之人,不在她面前表露半刻的慌張和衝動,但是已經到了今日,他忽然想再衝動一次!
「阿錦。如果……不是我將身世告訴你,你……是不是真的將我當成親哥哥看了?如果當日皇上將你我賜婚……你……」
這一次,陸錦沒有打斷虞意的話,而是耐心的看著他,聽他發問。可是虞意在問出這個問題之後,方才發現自己說了多麼不該說的話。時至今日,各自感情皆已歸位,他真的不應當再說出這樣讓人困擾的話。
說到這裡,虞意忽然就說不下去了,只能直直的看著陸錦,破釜沉舟,尋求一個答案。
陸錦的目光很是坦然,她笑了笑,轉過頭去看陸姑姑的牌位:「安宴哥哥,從我知道吳王是我的生父之時開始,我便將你當做了親生兄長,你是我最敬重,最親近的大哥,但有一件事情,讓我也十分的意外。」
虞意愣愣的:「什麼事?」
陸錦看著陸姑姑的牌位,微微垂眸:「當日,真正提出讓我嫁給承宣的,是姑姑。」
虞意眼中閃過意外之色,腦子裡忽然就明白過來:「難道……難道陸夫人……」
他竟然從沒有想到過這一層。
可是陸錦一語驚醒夢中人,他才幡然醒悟。他一直認為,當日陸錦和傅承宣被賜婚,為的是讓陸錦有一個得體的身份,順利進入國子監,此外,還能讓傅家對其有一個監視和約束的作用。其實不只是他,按照當日的這個形式,只怕傅時旋接到皇帝的暗令之時,也是這樣以為的。
可誰會知道,真正為陸錦提親的,是陸夫人?
他尚且都發現了陸錦不尋常的地方,和陸錦日日相處在一起的親生母親,怎麼會發現不了女兒的心思?
陸姑姑要為陸錦造勢,讓她順利進入國子監,絕不只有賜婚這一個辦法,且更加匪夷所思的是,當日是陸姑姑給出戰車圖解,最終卻將陸錦推了出來。
虞意腦子裡的想法越來越清晰——不錯,陸姑姑的確有意利用陸錦來達成自己的目的,這麼多年來,就像是培養著一個機器一般培養著她,可是真正到了機會來臨時,她先是讓陸錦成親,再是讓她進到國子監,一直到最後……究竟是利用,還是……託付?
她從來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報仇,對陸錦做的一切,會不會是一早就在為她安排往後的道路?她之所以會提出賜婚,是因為根本一早就知道女兒的心思?
如果真是這樣……
他的「如果」,就有些可笑了。
也是這個時候,虞意才更深一步的理解了,為什麼陸錦這麼執著的要編造那麼多的謊言,布下那麼大的局來換陸姑姑一個無憂的半生。
她的母親或許從不會對她溫聲哄逗,從不會囑咐她天冷加衣,從不會抱著她人她撒嬌,可是她將這唯一的女兒,送到了她心中那個人的身邊,最終將命也換給了她。她的母親,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絕情,那樣因為仇恨是去一切理智,至少,她還有一個母親的天性。陸錦這樣聰明,她自然是明白的。因為明白,所以感激。
虞意出來時,將工房的門關上,沉默的往外面走。今日綏國公府中來了不少人,就連長公主都遣了人來送禮,其實是為了讓銀心和銀鈴兩姐妹團聚一番。此外,婉蓮也與李成定了婚約,今日李成上門,算是來了婉蓮的娘家,同樣呆了不少禮物。難得他一個寒門學子,卻也不卑不亢。
虞意聽著外面的熱鬧聲,忽然笑了出來。
那笑容,失落中,終究帶上了幾分釋然。
可他沒有走幾步,步子忽然一頓,彷彿是想想到了什麼一般,轉身又回到了陸錦他們的院子。
傅承宣新辟了一處書房,他覺得這個新書房哪兒哪兒都不舒服!位置不好光照不好乾濕度不好就連桌椅板凳看著都十分不好,所以才會坐立不安十分的惱人!
可他如今不再像從前那樣,有個什麼不痛快便暢快的發泄出來。相反,他整個人都沉悶了許多,每每生氣之時,好像連周圍的氣息都跟著十分的逼人。
他這一次是真的生氣了。
從他明白陸錦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和他白頭到老,從一開始就抱著一命換一命的想法要離開他。他很生氣,卻又在真相大白之時心疼不已。
他看似五大三粗的,卻也有極其細心的時候,這種細心在遇到陸錦之時,又一次被放大無數倍。他清楚的記得阿錦在婉蓮這件事情上的種種迂迴做法,那時候他覺得很疑惑,覺得不懂。可是到了現在,他覺得自己是懂一些的。
當日婉蓮對他表白,將心中多年的委屈和不甘都說了出來,所以他明白婉蓮的母親對她,並不那麼用心。現在回想起來,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阿錦去到婉蓮那邊,第二日忽然性情大變,在婉蓮這件事情上明顯的放軟了手段,變得極其迂迴,更是費盡心思的勾起秦氏對女兒的愧疚和關心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而在剛剛進入綏國公府之後,她便雷厲風行的將槍口對上那些多年來看不起傅夫人的人,為傅夫人挽回面子,甚至再不必過原來那種憋手蹩腳的生活的原因,同樣漸漸明了了。
她對於母親這樣身份的人,有著不一樣的執著和感觸。
傅承宣的腦子裡甚至一遍又一遍的回想起當日她在那個清晨為母親梳頭的場景。她對傅夫人,從來不是逢場作戲,因為傅夫人對他這個兒子的寵愛以及種種行徑,是絕對不會發生在陸錦和陸夫人身上。
她心底有著比任何人都強烈的渴望,卻也比任何人都清醒的明白,什麼是屬於自己的,什麼是不屬於自己的。
急著想要救出她的那幾日,傅承宣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絕望和焦躁,但那也是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喜怒不形於色。因為他也有家人,他的家人也在為阿錦著急。倘若他還像從前那般讓任性妄為,衝動行事,那他就當真是個徹徹底底的混賬東西,永遠都不會有出息。
然而,當虞意找到他,又將陸姑姑的局告之他的時候,哪怕傅承宣那時候那麼的想救阿錦,腦子裡第一反應仍舊是不同意——原因很簡單,因為這件事情就算是放在阿錦身上,阿錦一樣不會同意。倘若在事後讓她知道他們都有參與其中來騙她,她會不會怪他們,會不會遷怒他們。畢竟,在他同意參與這個大騙局的同時,就相當於同意了讓陸姑姑去死。
如今,阿錦居然懷了他的孩子,傅承宣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去到了戰場,消息是虞意發給他的。
和梁國的這一次開戰,甚至可以說是有心設計,天曉得他那時候恨不得將周圍的人全都抱住親個遍!但是一想到那時候的局勢,依舊強忍著進行著這個計劃。
將陸錦從火場中救出來的不是他,在這之後一路護送她去甘州的也不是他,可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
在這以前,傅承宣對陸錦的愛,是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是廝守。但是在他最渴望見到她的時候,他對她的愛,是堅守在戰場之上,接受陸姑姑給的考研,也接受姑姑給的這個機會。
所以,當傅承宣對陸錦所有的感覺都糾結到一起的時候,就變成了惱怒,心疼,愧疚,欣喜……以及沉穩的一份愛混雜雜一起的複雜感情。
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情緒面對陸錦,甚至於說,他不知道該先和她就她騙他這件事情秋後算賬,還是對他騙她的這件事情做一個交代。
這些日子,傅承宣每日都強迫自己看兵書,強迫自己與傅時旋一起商討後面有關於如何防止梁國反擊和新的防守策略,他整日整日的好像忙的腳不沾地,但是一不留神,他要麼是站在陸錦的工房外頭髮呆,要麼是拿著本書望著兩人的卧房方向出神。
如今陸錦懷了孩子,傅夫人十分看重,讓他們前三個月最好不要同房。如果換在從前,傅承宣必然不會輕易妥協,但是現在,他覺得這個決定十分的合適。可是話說回來,何時歸合適,心底里究竟是怎麼想的,也只有自己最清楚。
就在這時候,書房的門忽然被敲響。
傅承宣皺起眉頭:「我稍後出去。」今日家裡總算有客人,可是他心緒難平,連一個笑臉都扯不出來。
自從阿錦懷孕到現在,他連抱都沒抱過她,也不知道她肚子里的那顆苗苗親不親他這個爹……
總而言之……真!的!好!煩!
「傅兄,有沒有時間喝兩杯?」
虞意的聲音傳了進來,讓傅承宣頓時就火大!
這個畜生!當著他的面前拐他的夫人!現在居然也有臉來說什麼「喝一杯」?他想親手喂他喝一壺好嘛!
可是現在不出去,會不會顯得他沒種?
(╯‵□′)╯︵┻━┻不對!阿錦不就懷著他的種嗎!誰敢說他沒種!喝就喝!
寒冬臘月的,沒什麼人會傻到去涼亭里吹風,可是此時此刻的涼亭里,兩個裹著裘衣的男人對坐無言,唯有面前煮著的一壺酒散發著濃濃的香氣。
「小王爺找我,有什麼事?」傅承宣抬手給兩人都倒了一杯酒,將酒壺放回了熱水中,卻沒有急著喝下,而是開門見山的發問。
虞意看著面前冒著熱氣的酒,淡淡一笑:「差不多年後我便要離開國子監,四處遊歷一番,屆時阿錦的孩子出生,興許我沒辦法親眼見到,在此提前預祝傅兄晉陞。」
「你與我之間,還是不要有這麼多客套的話了。我坦白告訴你,你對阿錦存著什麼心思,我們彼此都很清楚,但你一定比我更清楚,你與阿錦究竟有沒有可能,從今往後,就算小王爺還懷揣著什麼樣別的心思,也請收起來,不要讓我發現。否則,我不認為我的孩子需要你這樣一個伯父。」
傅承宣這番話已經說得極為不客氣了,但是虞意並不惱怒,反倒是淡淡一笑:「傅兄的話說的很不錯,因為我很清楚阿錦的心意,所以往後我不會再打擾她的生活。可是傅兄……你真的明白嗎?」
傅承宣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一僵。
毫無疑問,虞意又在拿陸錦心中的那個男人說事兒了。
不得不說,在傅承宣此刻複雜的心情里,當真還存在著一個這樣的介懷。他介懷的不是她曾經心裡有誰,而是介懷這個人是否到了現在還存在她的心裡。
陸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傅承宣自認為隨著真相大白,從前對陸錦所有的不理解和疑惑,都變得清晰了,但也正因為這樣,正因為她在對待母親的情感上這般鄭重,這般固執,讓他深深的明白,倘若曾經有一個人真的進到過她的心裡,那麼絕不是那麼容易走出來。
當日兩人是賜婚,傅承宣毫不懷疑陸錦在嫁入傅家之後的用心,可是他不確定的,是她的本心。他在意的,是她的一顆真心。
如今她肚子里已經有了他的孩子,他比誰都開心。但如果有一個人像一個一輩子都解不開的心結梗在她的心中,他很清楚,他這一輩子都不會真正的暢快。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饒是傅承宣心中已經九曲十八彎,但是面上依舊一派淡定。
虞意笑得很是輕鬆:「不要誤會。我自會對阿錦放手,也並非要讓傅兄膈應。只是我心中心疼阿錦,希望她往後的人生,能夠平平坦坦,再無波折。如果曾經那個男人真的是她心中的一個心結,作為往後要和她白頭偕老之人,傅兄難道不覺得,你需要親自幫她解開這個心結嗎?」
虞意的一番話,讓傅承宣愣在那裡。
解、解開心結嗎?
為什麼聽到這個提議,他心中會有一些膽怯和不確定?
阿錦從未在他面前提過什麼別的男人,更有甚者,如果不是有虞意忽然挑出這個真相,憑藉陸錦的表現,傅承宣一輩子都不會發現這當中的端倪。
如果他親自去挑開,會不會顯得他很小氣?很不大度!?彷彿心裡總是記掛著這種事情,有些小肚雞腸!
眾人:呵呵呵呵……說的你好像不記掛不小肚雞腸似的……鄙視臉。
看著傅承宣陷入深思,虞意笑笑,悠哉的喝了一口酒:「如果傅兄有所決定,我這裡也不是完全不能幫上傅兄。」
傅承宣蹙緊眉頭:「幫我?你還會幫我?」
虞意一副看戲不怕抬高的樣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傅兄敢指天誓日的告訴我,你心中對那個男人一點好奇都沒有?」
傅承宣:(╯‵□′)╯︵┻━┻你這種得意臉是幾個意思!你以為我不知道!要不是你和阿錦根本沒機會了你會不膈應!你就是故意噠!故意噠!畜生!
片刻的沉默后,傅承宣忽然換上了一副和煦笑容,又為兩人斟了一杯酒,但是這一次,他的態度好了許多。甚至率先端起自己的酒:「傅兄旅途一路順風,承宣先干為敬!」
虞意笑著望向一旁,恣意的抿了一口酒,幽幽道:「傅兄的意思我明白了,關於這個男人,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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