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妙手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已是暮春時節,中州大地之上早已被一片片碧綠色代替。通玄山千刃山巔之上,在如洗碧空之下,一株株桃樹卻是花開正艷。
透過雲靄薄霧,望東方極目望去,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座座檐牙高啄,櫛次鱗比排列的雄偉殿閣。殿閣之間,不時有紫霞碧光閃過,遠遠望去,猶如仙境一般。那處所在,卻是當今天下玄道之首,玄元一門主脈殿群所在。
通玄山,後山。與前山的熱鬧景象不同,這裡卻是寂靜得很。那株株花開正艷的桃樹之中,此刻卻是長身立著一人。這人一身粗布葛衣,面容恬淡平和,正徒手在桃林之間,挖著一個方圓數丈的泥坑。
他周身懸浮著一層淡淡的碧綠色氣息,在微風吹拂之下,雖是飄搖不定,卻是凝而不散。這分明是,玄元心法修到太清混沌後期的跡象。
也不知過了多久,那泥坑才堪堪挖好,那人又在一株株桃樹之間來回踱步,不時從桃樹之上採下幾朵花瓣,又從花蕊之間取出殘存露珠。不多時,那些花瓣,露珠卻是滿佈於他周身漂浮的碧綠色氣息之間。
他這才長吁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本古冊,輕輕翻到其中一頁。
「釀製此酒須於暮春之初,集晨曦之露,花開七分之桃花花蕊,山泉之水,混以塵藏百年佳釀。三兩桃花,三兩晨露,三兩陳釀,一兩山泉,方釀一兩。」
這短短一句話,那人卻似是看得痴了,只獃獃定著那捲古籍,沉默無語。許久,有微風拂過,那捲古籍被風拂動,悄然合上,露出卷首幾個古樸大字。
「醉凡塵顧守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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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玄山以北三十里,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城鎮,名喚「歸雲」。因了這座城鎮位於中洲腹地與西域之間通商的官道附近,這座城鎮竟也熱鬧非凡。鉅賈富賈,達官貴族,甚至修仙之士,在這座城鎮中都可見到蹤影。
人群聚集的地方,雜亂之事也就更多。這個小鎮中,就有這樣一個不大不小的幫派,叫做「妙手幫」,取妙手空空之意,以偷盜為生。
不知因為是在背後有人撐腰,還是這個幫派之中的人,技術確實是高超沒被人發現,竟少有官府干預,倒也在此地相安無事。
初春,正午,太陽高懸。因為剛過了春節的緣故,這座小鎮倒也比往常更加熱鬧。城中城隍廟因為正在舉辦廟會,更是城中最熱鬧的所在。
人群之中,突然擠出一個瘦削的身形,他額頭上有著細微的汗珠,此刻正氣喘吁吁,顯是奔跑過急。他看上去年紀在十一二歲左右,臉頰修長,顴骨凸起,顯是常年挨餓,營養不良。但細細看去,眉目清晰,竟也看上去清秀俊朗。
他身後一個比他喘地更加厲害的人,雙手搭在他的雙肩上,喘氣道,「小不點,你跑這麼快乾嗎,師傅也真是的,讓我們從城東跑到城西,究竟想幹嗎?」那被稱作小不點的人,打掉他放在自己雙肩上的手,望向面前這個體形肥胖,面帶笑容的人,說道,「你去死啊,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我叫蕭原,不叫小不點。」
他說完再也不理會身邊的人,拭去額頭上的汗水,繼續向前跑去,跑過數步后,突然回頭對待在原地不動的那個胖子,說道,「快走啦,你也不想被師傅罵吧。」
那胖子也不再多話,大口喘了幾口,跟了上去。一炷香后,兩人終於在城隍廟的一處僻靜的小巷子的巷口停住了腳步。兩人正在四處張望,突然從巷子裡面傳去一個渾厚的聲音,「賊頭賊腦的望什麼望,還不快進來。」
兩人望了望巷子,再也沒有猶豫,閃入這道僻靜的小巷子。那胖子剛站定,就笑嘻嘻地對著眼前的人說道,「師傅,你好像忘了件重要的事。」
那中年男子,竟也一愣,問道,「什麼事?」
「那個你剛才罵我們賊頭賊腦,可是你忘了,我們本來就是賊啊。」
那中年男子一愣,一手打在他的肩膀上,罵道,「我怎麼教出你這蠢貨來,我告訴過你多少次,我們是劫富濟貧。」
他身後突然閃出一個身影,竟是一個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她眉如遠山,明眸皓齒,素衣綠裙,竟是出奇地脫俗出塵。
她先向那個胖子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笑道,「活該你挨打。」
然後將雙手在胸前叉起,來回踱著步子,學著那中年人的口氣,說道,「你啊你,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我們這些劫富濟貧,濟世天下,慈悲為懷的俠客,又豈是一般的盜賊所能相比。其實,是不是賊,不在於你幹了什麼,而是你心中是不是有賊的這個標籤。」
她說完,學著剛才那中年人的動作,在那胖子的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故作老成地問道,「你懂了嗎?」那胖子望向身後的人,叫道,「小不點,你看,紫蘭這臭丫頭又欺負我。」
蕭原用力拍向他的另一側肩膀,不顧他呲牙裂嘴,冷冷道,「她又沒欺負我,管我什麼事。」他不再理會相互打鬧地兩人,望向眼前的中年人,問道,「師傅,你這次帶我們三個出來,究竟想幹什麼啊?」
那中年男子,看著眼前最為瘦小的蕭原,眼中滿是讚賞,笑道,「你們三人雖然加入我『妙手幫』也有一段時日啦,但是我也沒好好給你們上過一堂課。今日廟會,人也很多,今天我就給你們上次課。」
三人隨那中年男子來到巷口,那中年男子指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說道,「我妙手一派,行走江湖,無非靠的就是,『察』,『妙』,『靈』,『恆』,『變』五個字。
他突然將身後躲著一直在扮鬼臉的紫蘭,拉到自己面前,說道,「紫蘭,你就給他們解釋一下。」
紫蘭走到蕭原兩人面前,用手指著兩人,說道,「你們看好啦,本大小姐可是只教一遍啊。」說完轉身向著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去,回頭看到兩人還呆在原地,笑罵道,「愣在原地幹嗎,還不趕緊跟上來。」
胖子對著蕭原苦笑了一下,跟了上去。紫蘭突然指著人群中的一個身形健碩,衣冠華麗的人,說道,「我們妙手幫,行走江湖,首要的便是一個『察』字。我們觀察對象,並不僅僅只是憑外表去判斷。你看那人雖然,身形健碩,一臉橫肉,但是他腳步趔趄,顯是飲酒之後。這樣的人便是我的目標了。」
她不等兩人提問,向前走去,如此行了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她回頭看見兩人顯然不耐煩的樣子,說道,「那,我們這一行,還要記住的便是『恆』字啦。我們一旦選定目標,便緊追其後,遇到好的時機再動手。」
蕭原隨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那人顯然是因為走了很多路的緣故,加上飲酒過量,出了很多的汗,正在脫下上衣。紫蘭再不猶豫,腳步輕靈地走到那人附近,在那人脫衣服的剎那,右手迅速伸向那人的腰間,轉瞬之間,又回到兩人的面前。
她將手上的一個錦袋扔起然後又接住,面帶得意之色,對兩人說道,「看見沒,這其中最關鍵的一招便是,『妙』字啦。技術高超,也不是你們這些新手所能體會的到的。好啦,以後,你們兩個多跟我學著點吧。」
她不顧胖子對她吐著舌頭,對她做鬼臉,繼續說道,「你看我剛才腳步是不是猶如仙子下凡,輕靈出塵,那就是『靈』字啦。」胖子輕聲對蕭原說道,「還仙子啦,明明是個女賊嘛。」
紫蘭突然望向胖子,說道,「你剛才說什麼?」那胖子忙掩飾道,「我是說,你是仙子,出塵脫俗,我們甚是敬仰。不過話說回來,好像還差一個字,沒解說啊。」
蕭原在旁,一直細心查看,他自幼無父無母,習慣獨來獨往,少言寡語,只不過也是自從到了這『妙手幫』以後,性格才算稍微有點開朗。他對胖子笑了笑,說道,「是『變』字。」胖子附和道,「對啊,是『變』字,請問仙子,這怎麼解釋?
紫蘭望了望身後,突然擺腿就跑,蕭原望向人群,見那錦衣男子,突然向他們這邊追過來,邊跑邊喊道,「臭丫頭,你給我站住。」紫蘭轉頭對著待在原地的兩人,叫道,「這就是『變』啦,你們傻啊,快點跑啦。」蕭原再不管其他,轉身便跑。
『歸雲城』城西,這西坊乃是歸雲城的民居區。西城東南角有座破落的舊時巨賈的府邸,因為前朝動蕩搬去了其他地方,這座府邸於是就閑了下了,『妙手幫』成立后,就將這座府邸做了所謂的『總舵』。這座府邸雖然破敗了一大段時間,但是經過眾人修葺后,竟也顯得豁亮暢達。『妙手幫』眾人也就在這裡定居了下來。
此刻正是午時,這府邸因為大家都在休息的緣故,顯得特別安靜。府邸前院的一處石桌前,一個身形瘦削的小男孩,正捧一本古書,仔細研讀。看他雙眉緊蹙,顯是其中有諸多疑難之處不是很懂。
透過樹梢的陽光,灑在他瘦長的臉頰上,更顯他的稚嫩。他反覆誦讀,終是不解,突然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繞過幾道巷口,走向一個擺在一株老柳樹下的卦攤。那柳樹枝葉繁茂,主幹足有懷抱之粗,從下望去足有數丈之高。
那卦攤之後,坐著一個老者,面色蒼白,偶見血紅之色,象是常年忍受某種劇痛,他雙眸渾濁,臉頰之上隱隱有風霜之色,加上他身上的粗布葛衫,更顯蒼老。只是,卦攤之旁。立著一道舊幡,上述「神運算元」三字,那三個字,遒勁有力,龍蛇風舞,竟頗有一股氣勢。
少年本想徑自走上前去,但見那老者額頭之上,此刻竟隱隱現出汗珠,顯是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少年搖了搖頭,低低嘆息了一聲,轉而走向旁邊的一家藥店。
片刻之後,那少年提著一包葯,從藥店之中走出,徑直走向卦攤。他先將那包葯放在卦攤之上,轉而走向那老者身後,雙手輕輕捶向那老者後背,手法竟是嫻熟至極。
那老者見那卦攤之上的葯,先是一愣,之後臉上突顯會意的笑容。自從五年之前,老者將少年從一場大火之中救出來。五年之中,這老者也逐漸了解這少年的性格,知他素來冷淡,對人對事分得極是清楚。就連向老者習字之事,也要以每月結賬為條件才答應,老者迫於無奈,倒也答應了他。
今日,這少年竟然主動拿葯給他,他雖然吃驚,不過也知道,這少年外冷內熱的性格終究是稍有改善。他心下不僅吃驚,「這妙手幫到底有何玄妙所在,竟也有這般能耐?」只是嘴上卻說道,「小原,你也素知我這疼痛之病不是一日兩日之事啦。平日也不打緊,只是這幾日天氣陰沉,才覺得有些忍受不住。」
那背後少年並不言語,只是低低地『哼』了一聲,顯是對他極為不滿。那老者也並不辯解,如此沉、沉默了一段時間,蕭原突然說道,「這《周易》一書,我每每讀來竟是覺得苦澀艱深,竟也第一次有了放棄的念頭,你說這是為什麼?」
那老者盯著卦攤上的那本《周易》若有所思道,「命理一說,本屬天道。仙機難窺,何況是惶惶天道。我輩之人不過是假借古人之言,賴以求生。如今道教盛行,這本書你拿去看吧,雖然其中也有諸多艱深之處,但是大道一途,本就多磨難,你細細研讀,想來收穫也定不會少。」
那老者說完,從卦攤諸多書籍之中找出一本書,蕭原望去,雖然那本書破舊不堪,但是書面上那三個字卻是清晰如新,赫然是【道德經】三字。蕭原也不推辭,接過那本書,塞進了懷裡。
那老者突然又說道,「小原,你我相識五年,你我之間雖相差數十歲,但是倒像朋友多一點。我知你素來不喜人說教,但是想有些道理你還是要明白的。」
「這個世上,本就諸多紛爭,有諸多不平之處。你生性冷淡,不願管他人之事,也不願受人恩惠。但是,這個世上,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開的。為人處事,還是要記住這『坦然而行,依附本心』才是。
老者見蕭原這次竟是出奇地沒有反駁,突然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他,笑道,「這五年,我受你影響,這不喜受別人恩惠的脾性倒也見長。這塊玉佩,就當做今天的葯錢吧。」
蕭原向那老者手上望去,原來是一塊色澤暗淡的玉佩,顯然不是什麼上好的玉石所制,他點了點頭,將那塊玉佩接了過來,淡淡道,「那我先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老者點了點頭,蕭原轉身而去。那老者看著蕭原漸漸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天道難窺啊,天道難窺,也不知我這樣做是對是錯。」一時之間,臉上儘是茫然凄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