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 第三六九章 此生長安(大結局)
第三六九章此生長安(大結局)
時值深秋,這已經是他們出來的第四個月開頭了。這一路來,說是南巡,他們可以不在政務上面多掛心,但是賀長安心裡也明白,真要讓陸城完完全全置生民百姓和地方政務於不顧,那他就不是陸城了。所以路上走走停停,他們甚至專挑那種羊腸小路去走,一方面是為了領略不同地方的山水特色,另外一方面,則是為了看到粉飾太平之下那些並不太平的角落。
在徽州城的時候,正是秋收時分,途徑鄉野之地,他們也真的就看到了那種「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情況,還在田莊中遇見了一個五六歲大的小男孩兒,正在田地中偷偷撿拾著麥穗。可是沒多久就見到有一夥子身穿衙役服侍的人沖了上來,圍著這個孩子一頓毆打。
榮泰天生一副俠女心腸,自然看不得一個年級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哥哥被人這般虐待,對著那幫衙役吼道:「你們這些人,身穿一身官服,卻如此毆打一個孩子,他不過是撿拾了別人收個丟下的麥穗而已,值得你們這樣對待他嗎?」
陸城和賀長安也想看看榮泰會怎麼做,索性遠遠地在旁邊看著,只暗中囑咐了侍衛必要的時候保護好榮泰郡主。
幾個衙役又怎麼會把一個不到四歲的女孩兒放在眼裡?其中帶頭的那個言語之中還頗為輕蔑:「哪兒來的丫頭片子,就知道管閑事。這可是咱們徽州知府大人的家田,別說是收丟的麥穗了,就是一粒稻穀,也不可能給旁人的。他就是撿麥穗,也得分清楚去哪兒撿,在老虎屁股上面拔毛,可不就是活膩歪了嗎?」
榮泰講理起來很是認真:「那你們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上來就打呀!你們要告訴他這裡是誰家的田地,讓他以後不來了,不就可以了嗎?再說,我看你們身上穿著的都是衙役的服飾,為什麼要當知府大人的家僕呢?」
從小生活在帝都王府,榮泰見慣了三六九等的大小官吏,人是認不全,但是對於這些官吏的衣服倒是分得明明白白。
另外一個看著閱歷更為豐富的衙役打量了一下女孩兒身上的穿著,發現從頭到腳衣裳首飾的用料沒有一處不是精貴的,便也知道這小姑娘定然是有些來頭的,嗤笑了一聲道:「小小丫頭懂得還不少,還知道咱們這身衣裳是當衙役的。你說咱們沒有警告過這小兔崽子,你倒不如自己問問他我們有沒有警告過他,若非他這樣三番五次屢教不改,我們犯得上跟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動手么?」
榮泰小步跑過去,扶起被衙役們打翻在地的小男孩,這小男孩看起來精瘦精瘦,一看就是長期吃不飽飯的樣子。這會兒已經挨了些拳腳,一隻眼窩都是青的。手腕也在挨打的過程中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劃破了,傷口雖然不大,但仍在向外流血:「呀,你流血了,一定很疼吧,你不要哭哦,田田幫你呼呼,田田幫你呼呼——」
小男孩冷冷地瞪了一眼榮泰,從榮泰的手中搶回自己的胳膊,又「刺啦」一聲撕壞了榮泰的裙角,自顧自地給自己的傷口包紮,一邊包紮一邊冷哼了一聲:「等閑人家的田地,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我為什麼要去撿別人家的麥穗?撿的就是這為富不仁的知府大老爺。我這不叫屢教不改,叫劫富濟貧。就算他們還是要打我,我還是會照撿不誤。」
包紮好之後,又仔細的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蜀錦布條:「一看你裙子的料子,就知道你是大戶人家的小姐。算了,你這種含著金湯勺出生的人,是不會理解我們這些窮人的。」
陸城遠遠看著自己女兒的裙子被一個不知道哪來的混小子撕掉了一塊,自然不能作壁上觀了,更何況他也十分訝異,正如女兒說的那樣,好好的衙役,怎麼就被徽州知府變成了守護家田的家僕?若真是這樣,那這徽州知府可就耐人尋味了。
倒是這小子,雖然扯壞了榮泰的裙子實在是無禮,但是小小年紀卻能說出「知府大老爺為富不仁」、「劫富濟貧」這樣的話來,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農人家的小孩兒。
帶著心中的疑惑,陸城走上前去,蹲下來和小男孩兒說話:「我是田田的爹,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又是極有風骨的瞪了陸城一眼:「我是鐵匠村姚秀才的兒子。你只告訴了我你是她的爹,沒有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所以公平起見,我也不能告訴你我的名字。我不是誰的爹,只能告訴你我爹是誰,不過我爹已經死了。」
年紀不大,倒是很有主見,陸城覺得這個小男孩實在有趣,便開口道:「我叫天光,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了嗎?」
畢竟是微服出巡,「陸」乃國姓,到底是不能輕易示人的,陸城就用了自己的字代替。
小男孩點點頭:恩,這就對了。她叫田田,所以你叫田光,那你肯定是她的爹沒錯了。我爹是姚秀才,我叫姚致遠。我娘說了,諸葛孔明說過,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我的名字就是這兩個字。」說著,還拿著麥穗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起了「致遠」兩個字,讓陸城十分驚訝的是,這個孩子看起來不大,字寫得卻是很不錯。
不過想起姚治遠根據榮泰的乳名斷章取義地把他的名字當成了田光,他就有些哭笑不得,這麼說,二女兒的名字是不是也可以一併改成田佑了?
「你的字很不錯,是你爹教你寫的嗎?」
姚致遠搖了搖頭,眸中的神色黯淡了下來:「我還沒出生,我爹就得病死了,我的字是我娘教我寫的,她說不管我們家窮成什麼樣子,我都要會寫字,寫好字。會讀書,讀好書。這樣將來才不會被人欺負,才能拿回屬於我們家的東西。」
一旁的衙役看著這樣的場景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斜睨了蹲在地上的陸城一眼:「多管閑事的,你有完沒完啊?若是再不走,踩壞了這些還沒有收的麥穗,我就鎖了你們幾個去見知府大老爺去。」
陸城強壓下心中的火氣,擠出一個笑容,取出隨身帶著的玉佩,交給衙役:「我是你們徐老爺的故舊,今日是特來拜訪徐老爺的,你拿著這塊玉佩前去見徐老爺,徐老爺必然知道。」
那塊玉佩,是皇家子女特有的,那徽州知府徐珽若是看到了,只怕要驚掉下巴了吧?
一夥衙役面面相覷,但看著陸城和榮泰的打扮,又見那塊玉佩應該不是凡品,便信了個□□成。本應該留下一兩個人在田壟上守著的,這會兒都想搶著在徐知府前面露個臉,愣是水都沒有留下來。反倒是給了陸城和姚致遠說話的機會。
「好了,他們都走了,現在你能跟我說說,你們家什麼被搶走了嗎?」
看到陸城把玉佩交給衙役,姚致遠一改之前的天真,面上也帶了些警惕的神色:「你是知府老爺的朋友?我娘說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那你也一定不是什麼好人了。」
一聽姚致遠這樣說,陸田心心裏面不是滋味了,推了一把姚致遠:「哼,你不能這樣說我父……父親,他好心好意想要幫助你,你卻這麼不識好人心!爹,走啦,不幫他了。」
看著陸田心眼神中的委屈不似作偽,而且還真拉著陸城的手就要走,姚致遠趕緊上前一把攥住陸田心的手腕:「你等等。你說,你爹真的能幫我?」
陸田心人小鬼大的點了點頭:「對啊,我爹一定能幫你的。就算我爹幫不了你,我爺爺也一定可以幫你。當然,如果我爺爺都不能幫你,那就真的沒人能幫你了。」
縱然姚致遠心中還是有諸多懷疑,但是看著面前的小姑娘把話說得這樣篤定,也不由得相信了幾分,便開始把所有事情的原委都道了出來。
原來,在很多年前,徐知府還只是個舉人,尚且沒有當上秀才的時候,曾經和姚致遠的娘親葉氏有過婚約。只是後來葉氏的叔叔在衙門裡面做工,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情,反正是得了癆病,被人抬回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徐知府怕娶了葉氏之後影響自己的前途,便讓他娘上門退了這門親事。被退親的葉氏在當地想要再嫁就難了,無奈之下只能跟著寡母一起靠替人漿洗為生,為了生計,偶爾也會代寫書信。一路輾轉來到徽州,遇到了姚秀才,嫁給了他之後才算是安定了下來。
可是幾年前,徐珽考中了進士,外放幾年之後被派到了徽州做知府,意外的又一次和葉氏見到了。葉氏當時雖然已經嫁給了姚秀才為他人婦,可是姿容依舊不減做姑娘家的時候,甚至比做姑娘的時候更添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徐珽雖然也娶了妻,可是到底得不到的才最讓他念念不忘,就動了強搶□□納為自己妾侍的心思。
強搶□□,到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徐珽也不敢做得明目張胆,只能請姚秀才到衙門裡面,當府學里的教書先生。起初的半年到也算是相安無事,可是半年之後徐珽就被衙門攆回來了,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傷,說是犯了錯挨了板子,今後也不能留在府學裡面了。就連姚家的那塊地,都要充公來抵消姚秀才犯過的錯。
徐珽本來打的如意算盤就是葉氏會為了姚秀才的事情到衙門裡來求她,他便有機會和葉氏談條件。他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沒過多長時間姚秀才就上弔死了,死之前還留了絕筆,說願意用自己的死來換葉氏不收人脅迫。葉氏悲痛萬分,本想隨著姚秀才一起去了,可是卻發現腹中已經懷上了姚秀才的遺腹子。
為了給姚家留個后,葉氏忍著悲痛生下了姚致遠,並且發誓無論多麼困難,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好好養大,以告慰夫君在天之靈。
知府這種官職,一般人也是做了幾年就會調動的。所以通常不會有知府在任上置辦家田的,畢竟一旦離任,怎麼處置都不妥當。而他們現在所在這處所謂的知府家田,就是當年徐知府從姚秀才的手上用了些特殊的手段侵佔來的。而葉氏,前幾年還能繼續替別人家做些漿洗縫補的夥計,自打前一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便一直就沒有養好。母子兩個的日常開銷,就靠姚致遠到處去摸魚摘果子撿麥穗來過活。
從小生活在蜜罐子里的榮泰哪裡聽說過這樣的事情,當即展現了她的俠女本性,一拳頭捶在自己的手掌心:「哼!這個徐知府也太壞了!怪不得姚哥哥你要撿這裡的麥穗,要我說,你就應該放一把火,把這裡的麥穗全都燒了,這樣才解氣。」
姚致遠朝著榮泰翻了個白眼,這樣的女孩子,還真是不知道什麼是柴米油鹽啊!若是一把火都燒了,且不說他現在去哪裡撿麥穗,就算是以後把自己家的田地搶回來了,也沒有辦法繼續種了嘛!
可憐的榮泰不知道她已經被眼前的這個小哥哥在心裡嫌棄一百回了,還在興緻勃勃地盤算著怎麼讓她爹她爺爺幫著小哥哥收拾壞人呢!
陸城知道為官者有許多人的或許有才,但是其德行未見得能夠與一身官服相匹配,卻沒有想到在徽州竟然撞上了一方大員仗著天高皇帝遠如此胡作非為。脫開姚家的家事不算,徐珽還做了很多貪贓枉法之事。因此就算沒有榮泰在旁邊煽風點火,徐珽的這頂烏紗帽,也是要掉定了。
倒是葉氏,陸城讓一路隨行的唐瑜曉的堂兄唐瑜遠唐大夫幫忙看過之後,發現她身體遲遲不見好轉的主要原因便是沒有餘錢用來進補,氣血虧虛,倒也算不得是什麼大病。賀長安在詢問過葉氏的意思之後,便把母子二人接到了自己的身邊。
葉氏也是個知書達理的女子,琴棋書畫,也都會上一些。在賀長安看來,如今三個女兒也漸漸大了,丫鬟和嬤嬤雖能夠照顧她們的生活起居,但是總要讓她們學些基礎的才藝。身為太子的女兒,自然不用靠著才藝去吸引別人的目光,但若真是無才之女,那實在就貽笑大方了。而葉氏這樣一個人,也算是女先生的好選擇了。
徽州知府徐珽,最後被摘了烏紗帽,押解回京等候問罪。在徽州地界逞威風逞了很多年的徐家,也很快樹倒猢猻散。徐珽侵佔了姚家的田地,也交還到了葉氏的手中。葉氏沉思良久,雖然日後要跟著太子殿下一家一起回帝都,但是畢竟是夫家留下來為數不多的東西,她實在是捨不得賣,便把田地佃了出去,雖然每年的收成要少上一些,但總算地還在,念想也就還在。
葉氏比賀長安年齡稍長一些,但是賀長安卻非常喜歡她一個人也要把兒子養好的這種堅毅性格,便常常找她來陪自己聊聊天。團團還小,賀長安又是第一次養兒子,葉氏倒是也跟著出了許多主意。反倒是姚致遠,對於陸城這位太子殿下倒是極為敬重的,但是對著總愛粘著他到處跑的榮泰,卻總是沒有一張笑臉。
可是他不理榮泰,榮泰就越是喜歡粘著他:「致遠哥哥,致遠哥哥,你等等田田。哎呀,你為什麼老是不搭理田田呢?你看看,他們都喜歡跟田田玩的呀!」榮泰嘴裡的「他們」,是一路隨行的僕從所帶的孩子,這些僕從都是陸城嚴密篩選過的可靠之人,他們的孩子,也是預備著以後伺候榮泰、天佑、戀姐兒和團團的。榮泰在幾個孩子裡面年齡最大,可是從來不擺郡主架子,反倒是極有親和力的一個人。
姚致遠朝著榮泰翻了個白眼:「真是傻瓜,你以為她們是真心真意願意跟你玩的?」
一句話,就把榮泰問暈了:「他們為什麼不是真心跟田田玩呢?」
榮泰還在低頭戳著手指思考姚致遠說的這句話,卻沒有發現姚致遠已經轉身離開了。一口氣跑出很遠,姚致遠才朝著榮泰剛才站著的那個位置看去。榮泰似乎很快就能忘記所有生活中不愉快的事情,很快又在和年齡差不多大的孩子玩起來了。
姚致遠在心裡默默道:「傻瓜。想要利用你的人,就會在你肯對她們好的時候熱熱絡絡的去恭維你。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只要把你哄好了,能夠省很多力氣,甚至可能直接留在你或者其他兩位郡主身邊做貼身丫頭。可是真正想要對你好的人,才不會利用你來為自己謀任何福利。因為他會擔心別人說你的閑話。殿下已經幫著我和我娘那麼多了,所以我一定要冷著你一些。不過你放心,你身邊那些別有居心的人,一個都不會得逞的。」
倒是在一次葉氏和自己談天的過程中,賀長安注意到了一個消息:葉氏是京兆人氏。
京兆雖然大,但是卻不是葉姓的起源之地。所以葉姓應當不會有太多人,可是偏偏那樣巧,上輩子她還是葉槿的時候,便是生活在京兆的。
賀長安就用了很多話來繼續套話,直到問出了葉氏父親的名字的時候,她才徹底驚訝了。
葉氏的父親,名叫葉厚武。賀長安曾經聽她上一世的父親說過,她有三個伯父,加上她的父親,兄弟四個,便是用文武雙全來命名的,而父親的名字,便是叫做葉厚全。
「叔父沒了之後,嬸嬸和堂弟也就接連著沒了。我娘本想著堂妹孤苦無依,要把堂妹接到我家來住。可是一打聽,堂妹卻又不知所蹤。後來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總有人上門挑釁於我們家。那個徐珽膽小怕事和我退了親,我和我娘這才搬離京兆,一路輾轉到了徽州。當時自顧不暇,就沒有再去管著堂妹的事情,這麼多年每每想起那個小堂妹,心中就有些愧疚。也不知道她如今是生是死。」
賀長安望著眼前正在追憶往事的葉氏,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她真的很想告訴葉氏,她口中心心念念的那個堂妹就是她,只不過她已經重獲一世變成了太子妃賀長安。但是又擔心說出來太過駭人聽聞,便還是改了說辭:「你的那個堂妹,興許我是認識她的。她曾經在太子東宮做過奉茶女官,只是後來染了病,不幸已經去世了。」
就讓葉氏以為葉槿已經死了吧,或許這樣才是一個最好的結局。
但是自從那之後,賀長安每天晚上做夢都會夢到上一世的事情,常常在夢中不知道被誰嚇醒,可是夢醒的時候卻又總是記不清楚那個人的樣子。陸城看在眼裡,也急在心裡,便覺得或許是徽州的事情太過於沉重了,趕緊帶著一家人繼續前行,定要找到一個最適合人疏散心結的地方。
現在他們落腳的姑蘇城,是這一路行來賀長安最喜歡的城市。這個城市四季都有花香,可他們來的時候已經錯過了荷花的季節,榮泰不由得有些失望,恨不能在這裡住上一年再走。陸城便拉著勾承諾榮泰,回去之後必然在東宮幫她開闢一處荷花池,讓她每個夏天都能欣賞到綠荷紅菡萏。
賀長安當時便笑著嗔他:「也就是你這麼慣著田田,帝都偏北,那裡那麼冷,養荷花哪有那麼容易呢?」
陸城難得極為認真地和賀長安辯駁:「田田是咱們的女兒,不要說是江南的荷花了,她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我也得幫她摘下來。」
誰知第二天一早,榮泰就在自己房間門口看到了一朵木雕的荷花。上面漆了顏色,甚至連荷葉和荷花上的水珠都雕了出來,讓這朵荷花看起來越發的精巧可人。榮泰四處問了很久,也沒有問出來是誰送過來的,但是對於荷花的喜愛讓她已經對這朵木雕荷花愛不釋手了。
陸城看著歡天喜地的榮泰,心裡無限感慨,等著賀長安整理妝容準備去天平山的時候,自然少不了要向賀長安發牢騷:「昨夜你夢魘,我起來給你倒水,正好看到姚致遠那小子把這樣一朵木雕荷花放到田田門口,不過不管田田如何問,他倒是好,拒不認賬。這個小子的嘴巴倒是真的嚴實。」
賀長安突然想到一茬,偷笑著搡了一下陸城的肩膀:「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咱們兩個還沒成親。你從潭州溜回來,還偷偷跑去了我家,夜探香閨來著?我怎麼覺得,姚家這小子,好像對咱們田田……」
陸城瞪大了眼睛看著賀長安:「我當時有他這麼傻嗎?不過他要是對田田有意思,還得過我這一關。咱們的女兒,我可不想輕易便宜了那些混小子。」
賀長安看著女兒還不到四歲已經開始憂心忡忡地老岳父,連日來的憂愁也減輕了不少。嘴角露出一個輕笑:「都說天平山的楓葉紅如火,天平山的白雲庵的香火則更是靈驗。我原本以為,庵堂所處之地都是那些極為幽深清靜的地方,竟不想鮮艷的景緻之中也能有一處庵堂。只是不知道幾個小傢伙能不能呆的住了。」
陸城本不是信佛之人,可是賀長安總覺得這一段時間以來不順遂的事情太多,加上陸城之前又遭受了這樣一次重創,賀長安說什麼也要拉著他去庵堂許個願。陸城知道賀長安心中是在擔心他和孩子們的安危,便也就依了她,陪著她一道去爬天平山。
天平山不算太高,但是因為山勢陡峭,所以並不好爬。賀長安索性讓隨同的人帶著幾個孩子在山下等著。陸城不放心賀長安一個人,執意要陪同前往,他緊緊的攥著賀長安的手的時候,那手心裡傳來的溫度讓賀長安突然覺得非常踏實。一路上,儘管怪石嶙峋,可是與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相攜而走,置身於紅的絢爛的層層楓葉之中,賀長安想,就算以後的路上還會有荊棘,她依舊會記得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美景。
因為進香需要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陸城也早就派人來天平山說了,這一日的天平山便沒有對其他香客開放。到了山頂的白雲庵,陸城先去找主持添香油錢,並且商議幫著賀長安刻碑許願之事,賀長安一個人沒有什麼事,便在庵中閑逛。
原來,這天平山雖然以紅楓出名,可是這些紅楓主要都長在上山通往白雲庵的道路兩邊。真到了白雲庵,卻是沒有幾株紅楓了,取而代之的是長得整整齊齊的木槿樹。如今已經過了木槿的花期,台階上,亂石縫中,泥土裡,到處可見的是零落的木槿葉。
賀長安上輩子叫葉槿,但說到底,北方的氣候寒冷,不適合種植木槿,她也只在書冊之中看過木槿的樣子,今日還是第一次看見實物的木槿。
葉槿葉厚全給她取得名字,說是木槿樹花期長,叫這樣的名字定能有一個花期很長的人生,可是她到底是辜負了那個名字。如今看到花期不復,零落成泥,她心中不免也生出一些感慨。正在那裡對葉哀嘆的時候,身邊響起了一個滄桑的聲音:「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凈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既然葉子已經落了,那就必然已經遵循了它的宿命。施主不必為它感傷,它今年零落成泥,焉知明年不會變成山頭那盛放的木槿花呢?世間輪迴,大抵如此。」
賀長安驀地回頭,身後站著的,乃是一個老僧。這僧人卻與尋常僧人不大一樣,□□的顏色極為破舊,唇邊飄飄欲起的白色鬚髮也能夠昭示著他年齡已經不小了,可偏偏又長了一副年輕人的容貌,賀長安腦海中只想要「鶴髮童顏」一詞,再一看,只覺得這僧人無比親切,或許能解一解她這一段時間老是夢魘的心結,便雙手合十作揖:「大師,我今日總是為夢魘所困,心中疑惑,不知大師可否為我解惑?」
「阿彌陀佛,」童顏老僧微微頷首:「施主但講無妨。」
「特人空門問苦空,敢將禪門問禪翁。為當夢是浮生事,復為浮生是夢中。」連日來的夢魘,已經讓她不知道她到底是葉槿還是賀長安,抑或賀長安才是那夢中之人,而葉槿才是她始終歸避不開的現實,而終有一日夢醒了,她就還要回到那個一點溫度都沒有的上輩子去。
童顏老僧哈哈大笑了兩聲,看了看賀長安的面容,才沉聲道:「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在夢中。施主命格乃是鳳凰轉世投胎的命格,只是鳳凰得以重生,必先經受涅槃之苦。雖說苦盡之後必有回甘,可若一直沉浸在涅槃之中,反倒如同折翼,再也無法成為鳳凰。施主如今早已經過了涅槃那一劫,過不去的,乃是自己的心結罷了。」
賀長安沒想到,自己只是隨口一問,童顏老僧就說出了自己不同於常人的來歷。上一世所經歷的種種磨難,可不就是那鳳凰必經的涅槃?而這一世,她已貴為太子妃,大宣未來的皇后,不也正如那歷盡劫數涅槃重生的鳳凰?
心下便對童顏老僧更加信服:「敢問大師,這心結,究竟何解?」
「心病還須心藥醫,解鈴還須繫鈴人。施主的心結不過是太過於在乎身邊的人。然而施主已貴為鳳凰,那身邊必然有能夠與鳳凰相匹配的潛龍。既是潛龍,必也要歷經磨難方能騰雲,鳳凰又何懼潛龍不能理解涅槃呢?阿彌陀佛……」
賀長安還想追問,卻不想童顏老僧就施施然地走遠了,她想追,卻發現已經看不到他的蹤影,唯有那老僧的話還在她耳邊時時迴響:「既是潛龍,必也要歷經磨難方能騰雲,鳳凰又何懼潛龍不能理解涅槃呢?」
正在怔忪的時候,耳邊響起陸城的聲音:「香油錢已經添好了,功德碑上的碑文也加上了咱們一家人的名字,我們入大雄寶殿許願去吧。」
賀長安卻一把拽住正要大步朝前走的陸城的衣袖:「等一等,我有些話,想要和你說。」
陸城回頭,挑眉問道:「怎麼了?」
賀長安有些猶豫,但是想到童顏老僧的那番話,心裡沒來由的又添了些勇氣:「如果我說,我不是賀長安。我和母后一樣,曾經是另外一個人,本來已經死了,卻意外地重生到了賀長安的身上,你當怎樣?」
這樣一番話,賀長安已經藏在心裡很久了。她做過無數種設想,陸城可能會當即甩掉她的手,可能會把她用鐵鏈牢牢地鎖起來,甚至可能會像許仙對待白素貞那樣給她灌下一碗雄黃酒,但是她到底還是決定,把這番話說出來。
可是設想中的種種場景都未出現,等來的反而是陸城的手輕輕地抓住她的手,放在了陸城心口的地方:「終於肯對我說了?」
「嗯?」這樣的對答,實在是出乎意料。陸城能這樣說,就表明她苦苦藏在心裡的關於重生一世的秘密,其實對於陸城來說,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
她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流了下來,用手緊緊地捂住陸城的心口,那種結結實實的心跳,讓她安定了不少:「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還記得你生天佑的時候難產嗎?那時候我本來在乾祐。歸程途中聽聞你有孕即將生產,就一刻也等不得,丟下所有隨從,自己騎著快馬一路往回奔。我趕到宮中的時候,正好就是花楠用上輩子的那些事情在刺激你的時候。」
賀長安撐圓了雙目,所以,是從那個時候起,陸城就知道,她不是賀長安,而是葉槿了?可是這麼長時間他從來都沒有透露過什麼啊?
「那你就不好奇我到底是什麼來歷嗎?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
陸城伸出一隻手擦乾賀長安臉上的淚珠:「為什麼要問?就算你上一世是葉槿,曾經對我做過不利的事情,可是那個葉槿已經不在人世了。上蒼讓你從頭來過,就是為了讓你找到那個對的人,也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重新找回那個我失去了的人。就像花楠說的那樣,你重活了一次,換了身份,改了容顏,可是我還是能在茫茫人海中和你相識相知、相愛相守,這就是咱們兩個上輩子未了的緣分。何況,你以為,我會對陸垣如此放鬆警惕,以至於中了他的美人計么?上輩子,我早就知道上一世的你是陸垣的人,但是我還是想著保你一命,我甚至在你被打入天牢之後去求過父皇,如果你真的生下了孩子,就把這個孩子記在我的名下。上一世你的所作所為,其實都在我的掌控之內,我唯一沒能算到的是陸垣的狠心,他會為了徹底的封住你的嘴而去天牢裡面向你投毒。」
賀長安越發吃驚了,原來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陸城一直都是守護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上一世她一直被自己心中的魔念蒙蔽著,一直追著陸垣的背影拚命地奔跑,卻從來沒有回頭看看那個就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陸城。
陸城替賀長安理好微微有些凌亂的髮絲,把她一把攬入自己的懷中:「如果我跟你說這些事情,你必然會對我萬分感激,可那種感情,不是最為徹底的愛,而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救贖。所以我從來不對你說,也是希望你能夠放下前塵往事,只做陸城身邊一世長安的賀長安,遂願如意,長樂安康。」
賀長安緊緊地縮在陸城的懷中,再一次哭成了淚人。
是啊,這就是她所期盼的一世長安,得君若此,她還有什麼好祈求的呢?
【尾聲】
史載。大宣第三位皇帝隆慶帝生性寬和,少戾氣,施仁政,開大宣以仁治天下之先河,西克南安,南友乾祐,使得大宣的經濟、政治都得到一定程度的發展。唯心狠不足,在位期間其長子禹王曾受臣子蠱惑發動叛亂,后被剿滅。叛亂過後,帝心力大不如前,一說沉迷煉丹問葯,不理朝政。龍體每況愈下,於隆慶二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崩於晏清宮,謚仁宗,與元后和睿皇后合葬於宣竟陵之中。
和睿皇后所出太子城靈前即位,次年改元長樂,稱長樂帝。帝少文武雙全,為皇子時便曾帶兵于吉利堡大克南安,得十五城。即位后,整肅先帝仁政諸多弊端,為君寬和卻嚴守法度,內安內政,外攘外夷,使南安六十年未敢進犯大宣一兵一卒。長樂帝皇后賀氏,鞏昌侯賀成功女,昌國公賀甲青妹。隆慶十九年嫁尚在潛邸的長樂帝,為秦王妃,與帝恩愛異常。長樂帝一生共有后妃三人,除賀氏皇后外,另有貴妃朱氏與憐妃孟氏。育有三子四女,獨長子為朱貴妃所誕,其餘兩子四女,皆為賀皇后所出,創大宣歷代皇后嫡齣子嗣數量之最。
長樂元年五月,即封嫡子錚為太子,另將朱貴妃所誕庶長子鎧出繼禹王為嗣,封為禹王。朱貴妃攜年幼禹王就藩離宮,成為大宣帝王尚在便攜子就藩的后妃第一人。
長樂十四年,帝為太子錚娶安順侯家三小姐許氏為太子妃,次年傳位於太子錚,改元弘景。長樂帝以太上皇自居,攜太上皇后賀氏歸隱而居。
弘景四十年正月十八日,長樂帝舊疾複發,卒於蘇州天平山腳下。后賀氏傷心過度,同日卒,帝后合葬於宣定陵之中。後世言及長樂帝,必稱其與皇后賀氏雖未曾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卻同年同月同日死,帝后恩愛,生同衾,死同穴,為後世帝王愛情典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