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迷霧
?皇帝讓御令衛直接把酸梅烏梅帶走去審后,二人可算都稍稍鬆了一口氣。
可躺到榻上,雪梨卻還是睡不著。思緒止不住地往北院飛,一會兒在想阿沅會不會難受得無法入睡,一會兒又好像聽到他在咳嗽。
她心裡煩亂,但連翻身的動靜都不敢太大——她想折騰宣洩不要緊,可謝昭明天還有早朝呢。
他要操心的事比她多多了,她不能這會兒由著自己的性子擾得他無法安寢。就像是她還要念著其他三個孩子,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去看阿沅一樣……
許多事都要剋制住。
雪梨覺得好累,偏偏神思還是越來越清明。隱約聽到丑時的鐘聲的時候,她終於決定放棄入睡了。
起來給阿沅熬個粥吧。
阿沅愛喝八寶粥。這粥味道是好、東西也豐富,就是熬起來的時間要久一些。所以偶爾阿沅跟她說想吃,她也都是中午熬上、晚上給他當宵夜吃,如果要早膳便吃就只好讓宮女做了。
她起不來嘛。從前在尚食局做事時,時常半夜起來備早膳,但自從到了御前……她都很有些年沒有這個時辰起過了。
悄悄挪下榻,雪梨穿好衣服推門出去。早春寒涼的清風撲得她一陣清醒,眯眼看了看,時湛和另一御令衛在門口守著。
「兩位大人?」雪梨提步走過去,那二人側過頭來,時湛一抱拳:「娘子,我們是隨衛大人來的。」
雪梨淺怔,未再問便見衛忱從門外進來了,搓著手笑道:「乾等著犯困,我去外面走了一圈。」
「哥哥有急事?」雪梨一邊說著,一邊將三人一併請到旁邊的側屋坐,麻利地倒了熱茶端給他們,又道,「我聽說陛下派哥哥出去辦差了……」
「是,昨晚剛回來就聽說了宮裡的事。」衛忱啜了口茶,渾身一暖,「我去牢里看了看……知道陛下必然想早點知道進展,就索性直接過來等著了。」
雪梨心弦微緊,搖搖頭,沒顯出過多的擔心來。叫蜜棗給他們上些點心,而後自己也落了座:「你先跟我說說吧,我一夜都沒睡著。」
衛忱嘆了口氣:「那兩個奴籍的丫頭,今年多大?」
雪梨想了想:「八歲多,不到九歲。兩個好像都是年中生的。」
「八歲多不到九歲。」衛忱嘖了嘖嘴,「談吐舉止看著略大一些,不過也不像心思深沉的人。時湛著手審的,起先兩個都咬死了說那張凳子不是她們房裡的,後來扛不住刑了,承認那是她們房裡的東西,卻仍不承認是她們要害皇子帝姬。」
他說著一睇時湛,時湛頷首:「我拿那個茶盞問她們認不認得,她們也只說知道是帝姬書房裡的,沒看出什麼心虛來,似乎是真不知道讓人換過。」
雪梨神色微滯:「那哥哥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要麼這事真給她們倆沒關係;要麼……」衛忱一聲輕笑,「要麼宮裡就真是口大染缸,能把□□歲的小姑娘逼得心思縝密,裝無辜裝得把我們都騙過去了。」
雪梨心下一沉,追問:「不承認是害皇子帝姬,那她們在窗外放個凳子是幹什麼用的?」
「這個她們倒真是死扛著沒說。」衛忱吁了口氣,「人我給你送回來了,你可以接著審。不過憑我們的經驗說,皇長子的事她們應該是真不知道,我們會著手查其他方面。」
「辛苦哥哥了。」雪梨低著頭,「陛下還要過一會兒才會起,你們先吃些東西、歇一歇吧,我去給阿沅做早膳。」
衛忱點點頭:「你忙你的,我們正好再議議這事。」
雪梨起身一福,就往外面去了。她交待彭啟鍾在這邊守著,如果他們想吃什麼,直接讓廚房做。
而後自己先去了廚房,將蓮子、紅豆一類的東西先洗好泡上,叫來宮人道:「泡著的東西看好了,別再讓人動了手腳。酸梅烏梅在哪兒呢?我去瞧瞧。」
宮人回話說關去後面的柴房了,雪梨心下矛盾了會兒還是盛了兩碗剛出鍋的小米粥出來,放在食盒裡拎過去。
在六格院變成九格院之後,柴房就挪到了最後頭的院子里。雪梨從廚房后開的小門出去,穿過兩排院子間的小巷,沒進下一道院門就先聽到了斥罵:「死到臨頭了還不知趣兒!再弄髒了柴禾,你們兩個搭上下輩子的命來賠嗎!」
雪梨眉頭一蹙,舉步進院后直奔右邊的柴房,掃了眼房中叉腰喝罵的人:「出去。」
「……娘子安。」楊桃轉過身來匆忙一福,見雪梨臉色不善,一個字都不敢多說地就溜了。
雪梨轉身把門關上,擋了外面的涼風,才看向酸梅和烏梅。
兩個人都驚慌失措。她們原本是倚著柴火堆來著,方才被楊桃罵得正往另一邊挪,沒想到雪梨這會兒來了。
房裡的場面也確實難看了些,兩個小姑娘本就只剩了中衣裙,衣裙上還全是劃開的血道子。不止柴火堆上蹭了血跡,牆面地面上也都有星星點點的腥紅,房門關了這麼一小會兒,一股淡淡的血氣就顯而易見了。
雪梨一時都沒敢多看,低著頭走過去,將食盒放在地上。酸梅和烏梅都緊緊縮著,酸梅絕望道:「娘子……不是奴婢做的。」
雪梨默了會兒,把粥端了出來,只說:「先暖暖身子。我想知道什麼,一會兒會問你們的。」
她心裡複雜得緊。一直以來,她對這兩個小丫頭都含著一份刻意的照顧,這回若真是她們倆反過來傷她的孩子……
她也許做不到親手要她們的命,但她以後大概就都不會對不沾親的小孩心生憐憫了。
酸梅和烏梅顫顫巍巍地端著粥喝,目光不住地瞟旁邊蹭出來的血跡。雪梨便裝不知道,解了斗篷給她們蓋上,道:「我聽衛大人說了,你們承認窗下的凳子是你們房裡的,但不承認是要害皇子帝姬。那是幹什麼用的?為什麼不說?」
二人的肩頭都一緊,望著雪梨不敢吭聲。
這是真有隱情?
雪梨黛眉微挑:「把實話說了吧。眼下能安到你們身上的罪名,沒有會比毒害皇子更大的了。」
烏梅捧著碗低著頭不說話,酸梅眼也不眨地盯著雪梨,也不說話。
「我平常待你們倆……還可以吧?」雪梨又說了一句,轉而便如失了耐性般一喟,「罷了,我不問了。一會兒我就跟陛下說,你們又說沒害阿沅、又不肯說在房外放張凳子究竟是幹什麼的。要如何,請他拿主意就是。」
她說著還真沒多停留,站起身便走。
酸梅被她的話激得心頭一慌:「娘子……」
雪梨當沒聽見,二人更是陣腳大亂。酸梅趕忙放下粥碗,咬牙撐起身去追雪梨,雪梨走到門口時被她一把拽住裙裾,酸梅渾身無力地跌跪下去:「娘子,奴婢……奴婢偷聽傅母教書來著!」
雪梨一懵,大感意外:「你說什麼?」
酸梅跪伏在地,哭著道:「宜安翁主進來之後,就不再用奴婢和烏梅伴讀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可是……」
可是她還是太想繼續學下去了,書里的世界不一樣。平日里誰都可以欺負她們,哪怕在阮娘子待她們很好的九格院里,其他的宮女宦官也仍舊可以給她們白眼看、拿她們出氣。
比如,書里說「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這原是讓讀書人放下清高虛心求教的,但在酸梅烏梅看來便是另一層意思:似乎連她們學好了學問,都可以被人尊敬。這是平常不敢多想的事,在奴籍待著該是沒有這麼一天的。可這還是或多或少地激得她們很想試一試,就算「被人尊敬」這四個字離得很遠,多讀些書對自己也是有些益處的。
她們知道的,沒被分到各宮的奴籍宮女會一起做雜役,但是能認字會寫字的,就時常可以幫掌事的宮女宦官做一做記檔之類的事情。這樣的時間久了,日子多多少少會不一樣的,逢年過節能多口肉吃、冬天也能多件衣服。酸梅和烏梅無法不多想想這些——她們聽說阮娘子日後要當皇后,到那時候,她們還能不能跟著可不一定。萬一再被打發回去做雜活,她們就只能靠自己了。
這些在心裡避不開的想法酸梅不敢跟雪梨說。宮裡對在奴籍的管得很嚴,本身就認了字的是另一回事,出生就在奴籍還敢自己偷學的……雖然沒有哪條律例規定到這麼細,但一個「偷」字放在這兒、背著主家給自己做打算,夠她死一回的了。
酸梅只能哭著求雪梨:「娘子,奴婢再不敢了!以後、以後帝姬和翁主讀書的時候,奴婢躲得遠遠的……」
雪梨皺著眉頭看向烏梅:「是這樣?」
烏梅抹著眼淚點頭,酸梅又忙著解釋:「主意是奴婢出的,烏梅只是跟著!」
到這會兒還想著互相護上一把,這倆丫頭心思是不壞。雪梨睇了酸梅一會兒,揚音叫了宮人進來:「先給她們在後頭收拾個住處出來吧,滿身是傷別去前頭,免得嚇著帝姬。叫醫女來看看。」
吩咐完她又看向酸梅:「安心養著吧,這事我替你們跟陛下解釋。只一條,他若不信我可沒法子。」
他若不信,她也並不打算強勸他信,畢竟連她自己心裡都還存著點疑慮。理智來說,沒人能證明她們說的是實話,她肯相信只是因為她自認了解這兩個丫頭的秉性。
酸梅咬著嘴唇,點了點頭。二人一併叩首謝了她,雪梨就提步離開了。
她回到廚房去繼續給阿沅熬八寶粥,另做了豆沙包、蝦餃和燒麥。做好後幾樣東西都繼續放在爐子上溫著,她洗了手后回到正屋,皇帝已在用早膳了。
謝昭當然從宮人處得知她幹什麼去了,見她進來就嘆氣:「快來用膳。阿沅病著,你再把自己也累病,我就只好把孩子們帶到紫宸殿養著去了。」
雪梨頷首一哂坐到他身邊,他示意宮人給她盛了碗鮮肉小餛飩,她邊吃邊說了方才見了酸梅烏梅,覺得應該不是她們做的。
謝昭思量著點了點頭:「明軒君方才來稟話,也說覺得不是她們。你既也肯信,先不審她們兩個就是了。」
雪梨「嗯」了一聲:「她們還說……放那凳子在外面,是偷聽傅母給阿杳念書來著。至於是踩在腳下方便聽的還是用來墊著紙筆記東西的,我沒細問,但看著不像是編謊。」
「偷聽念書?」謝昭眉心驟蹙。
雪梨心下稍一顫,環住他的胳膊柔聲道:「陛下別生氣,她們說日後不會了。而且,我說句不該說的,那倆丫頭都是因為三四輩前的罪名才一直在奴籍里,自己沒犯過什麼大錯。眼下想偷學點東西……」她抿了抿唇,「若這真的太壞規矩,我遲些時候再罰她們就是了。」
「我想的不是這個。」謝昭放下筷子思量了會兒,「偷聽念書准不是從那天才開始的,凳子就一直擱在後頭?就算那條道平常鮮有人去,也總要有人時常去打掃一番,沒人看見過?」
那是她們騙了她?他並不信她們?
雪梨心裡一墜,正欲叫人把酸梅烏梅帶過來問話,謝昭倒先開口了:「去傳話,今天的早朝推遲兩刻,就說是為皇長子的事。」
他想先把這邊的事問得更清楚些。不管是誰幹的,現下都得儘快補救,不能讓這人再在九格院里待著。
早膳之後,謝昭直接去了酸梅烏梅房裡。兩個丫頭渾身是傷,喝完葯后正筋疲力竭地想要入睡,又不得不重新從榻上爬起來行大禮。
謝昭問話問得直截了當,二人都是一愣,而後烏梅面上恍然和疑惑並存:「奴婢每天都把凳子收回去的……咦?那天……那天奴婢也是聽完了,就把凳子拿回去了。」
謝昭和雪梨相視一望,雪梨道:「不是聽你一面之詞就行了的,你可別扯謊,若事後知道你說的是假話……」
「奴婢不敢!」烏梅趕緊道。她不自覺地一撫胳膊上新落下的鞭傷,周身都一悚,「要是有假話,就、就讓御令衛的大人們打死我!」
可若這不是假話,是誰把罪名栽贓給她們的?
雪梨和謝昭走出她們的房間后都沉默了好一會兒,二人神使鬼差地徑直走到了阿沅房門前,聽到裡面傳來阿沅的說話聲才如夢初醒。
阿沅的聲音聽起來精神尚可,清脆地背著前幾天剛學過的《春曉》,時不時還打個哈欠。
謝昭遲疑了會兒,抬手一叩:「開門。」
「父皇?」阿沅明顯一陣驚喜,轉而卻又道,「奶娘別去!」
而後裡面稍稍安靜了一瞬,再有聲音時,就已明顯近得只隔了一道門了。
阿沅說:「父皇別進來啦,我不要父皇生病。您去看姐姐和弟弟妹妹,啊……再幫我跟娘說,豆沙包好吃!」
一瞬間,雪梨的淚水決堤!
隔著道門聽到的話,顯得阿沅格外天真又格外懂事。他既明白不要父母跟他一起生病,又並不知道自己現下生的病其實很危險。
短短剎那裡,雪梨好像覺得這一道門已經讓他們陰陽兩隔了似的,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推門……
謝昭一摟她:「雪梨!」
阿沅:「……娘也在?」
雪梨怔怔,抬手抹了把眼淚,笑道:「嗯,娘在。」
阿沅開心地一笑:「娘我中午想吃油菜粥!」
「好……」雪梨點頭應下,身後忽然一陣腳步聲很急促。
二人一併回過頭,見徐世水在身後一拜。
其實徐世水平常用不著這麼行大禮的,但他想著方才的場面,腿軟!
他吞了口口水:「陛、陛下……娘子,魚香它,它它它……傷人了!」
雪梨大驚失色:「什麼?!」
「就在院外北邊的拐角處,傷了個宦官,倒倒倒不是您九格院的人!」徐世水舌頭打結,緩了一瞬才繼續說,「帝姬身邊的楊桃正好也在,嚇得不輕。正好附近有侍衛巡視,就先把魚香圍了。」
越有事越來事!
雪梨心裡一團亂,見謝昭往外走便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到了北邊甫一拐彎,謝昭急退一步轉身就把雪梨按在了懷裡。
雪梨:「……陛下?」
「別看。」他吐了兩個字。她不自覺地想想眼前到底什麼樣,同時聽到了魚香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謝昭側眸看著眼前,那宦官的一條胳膊被拽下來扔在一邊,人與胳膊之間的鮮血淋了一地。
他疼得起不來,滿嘴是血的魚香就在他旁邊,相距不過半步。他慘叫著,魚香不管,但附近的侍衛稍稍湊近一點想扶他走,魚香立刻就呲著牙一眼掃過,眼中滿是警告。
那個叫楊桃的宮女倒未受傷,面無血色地跌坐在牆邊,渾身發抖不止。
謝昭試著叫了聲「魚香」。
緊張得連脊背上的毛都炸起的魚香半點沒有放鬆,只掃了他一眼,就又繼續以要應戰的姿勢緊盯著眼前沖它拔了刀的侍衛們。
雪梨被他強按在懷裡看不到,也覺出氣氛不對,猶豫著也喚了聲:「魚香?」
魚香的視線稍微挪了幾寸,目光略微緩和。
而後,它維持著對周遭眾人絲毫不放警惕的姿態,一步步踱向謝昭和雪梨,眼中森意懾人。
謝昭仍攬著雪梨,一步步往後退,幾步之後就退得看不見轉角那側的慘狀了,魚香卻還在往前走。
他的手小心地挪了挪,往衣襟里一探。
雪梨只見一縷寒光,驚道:「你幹什麼?!」
「它的野性出來了,會傷人。」他指間捏緊了銀鏢,目光則與魚香對視著,半點都不敢放鬆。
幾步外,魚香回頭看看自己弄出來的血腥,又看看眼前明顯在躲它的二人,好像察覺到了什麼。
「嗷……」它小小地叫了一聲,前爪向後一撤就坐下了,后一聲明顯委屈,「嗷嗚。」
「魚香!」雪梨從謝昭懷裡掙出來,順手奪了他手裡的銀鏢,自己加著小心往前走了兩步,「魚香你……」
一嘴的鮮血淋漓真可怕!嘴邊的毛都染紅了!
「嗷!」魚香嚎了一聲,輕輕一躍向雪梨撲來。雪梨猝不及防間下意識地一退,未及躲閃魚香已落在了腳邊。
但聞謝昭一聲驚呼,雪梨眼見魚香張著嘴沖著自己咬下,卻沒感覺到疼痛,定睛才知只是被咬住了裙擺。
魚香拽著她就往拐角那邊走,雪梨被扯得腳下不穩,連呼了三聲「魚香」之後血腥的場面終於映入眼帘……
雪梨倒抽著冷氣嚇傻在原地,魚香再往前一拽見拽不動,狐疑地轉過頭來?
「嗚。」魚香繞到她後面低頭拱她的小腿,推著她還要她往前走。
「魚香你嚇著她了!」謝昭幾步追上也忘了野性的事了,伸手狠一拍魚香的腦袋,「坐下!」
「嗚……」魚香不情不願地坐下,可憐巴巴地抬眼看看呆立中的雪梨,轉而又拿腦袋拱謝昭,「呼!」
它是要他們去看什麼?
謝昭眉心緊鎖地低頭認真看看魚香,魚香已戾氣不再,滿眼和順地一個勁地拿頭拱他、拿爪子扒拉他。
像只大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