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娜塔莎目不轉睛看著監視器，方寸屏幕裡面，凱文正在施展他爐火純青的演技。

朋友將兩期連載的雜誌與讀者來信一起郵寄到羅伊的學校，滿滿一箱子的讚譽堆在他面前，這時辦公室電話響了，羅伊接起電話，朋友在電話里說要給他出書，要上訪談節目，他告訴他，現在你是全美國最火爆的作家，人人都想看股市的後續！

掛上電話，羅伊打開信封，密密麻麻的英文都是溢美之詞。

娜塔莎站起來示意攝影師羅傑斯·嘉里再靠近一些。

地獄之門在羅伊的心底緩緩開啟，有時候明明知道是錯事卻還去做，是因為抱有一絲僥倖，仗著對對方的了解與知曉對方的情誼，肆意踐踏。

他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大學畢業后，每天在家和學校之間，學生頑劣同事麻木領導蠻橫，被人崇拜的感覺這樣好，好到可以忘記煩惱，得到虛榮和財富。

凱文的眼神先是從猶疑到狂熱，睫毛都在顫動，表情細節被近距離的攝像完全捕捉進來！

這個鏡頭的後面，他沒有任何台詞，長長的十幾秒鐘，全部都是在用身體說話。

捏緊了信封，再打開雜誌，眼神停留在署名上，周遭同事們在絮絮叨叨說著哪個班上的孩子今天又沒來上課，窸窣的印表機聲音在沉悶的辦公室里就像是咒語。

羅伊嘴唇動了動，抬眼看著辦公桌上的全家福，上面妮娜的笑容溫柔嫻靜，乖巧與當年高中時別無兩樣。

他放下信封，抓起電話。

對，這裡動作一定要快，一瞬間的決定，就是這感覺！沒錯！娜塔莎恨不得站起來給凱文鼓掌喝彩！」我過兩天把稿子給你。」羅伊說的輕描淡寫，但這個打電話的他已經不是剛才接電話的他，一切從這裡開始，邪念把故事推向了高-潮部分。」停！太好了！就是這樣！」娜塔莎揮手叫停，凱文放鬆的扔下電話，長吁一口氣，」我沒想到演壞人這樣辛苦！」

這條戲過去后，一天的拍攝重點也過去了，準備接下來的內容，這時候往往是整個片場最混亂的時候，下一批要拍攝的演員在補妝，片場助理和場記來回穿梭，攝影師和他的副手們不是在和導演討論分鏡就是在研究分鏡，演員有的在一邊補妝一邊對戲，有的則在找導演或是接電話，娜塔莎和配角講過戲后回到座位上，朴笑恩指揮造型師和化妝師忙前忙后完也湊了過來，」真是吵死了，不能讓他安靜會兒嗎？」

她說的是正在對一個場記大吵大嚷的麥克，他訓人的時候聲音太大，恨不得所有人都能聽見都能明白他是片場老大似的。」又不是第一次和他合作，你不讓他裝腔作勢簡直就是要了他的命。」娜塔莎低聲輕笑，喝了口水。

朴笑恩煩的皺起眉頭，一隻手拿著工作安排不停扇風，」真希望所有裝腔作勢的人都從好萊塢消失！」」親愛的，那你要發動一場戰爭血洗好萊塢才行。」

娜塔莎不動聲色的調侃把朴笑恩逗樂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擺脫這傢伙呢？他就沒有點別的事情忙嗎？昨天奧菲只是給他拿錯了咖啡，他就大吵大嚷不肯善罷甘休，老伊莫斯的女兒是有多有眼無珠才會嫁給他？」

奧菲只是劇組臨時在鎮子上招的一個小雜工，昨天差點被麥克罵哭，娜塔莎知道這件事，坦白說她非常不喜歡麥克的行事作風，或許是海倫狀態越來越好的刺激，這段時間麥克比以前囂張的多，恨不得每天都罵幾個人才能顯示出他現場製片負責的身份。

然而娜塔莎又不能呵斥他，她經常全情投入工作，也來不及阻止，昨天還好朴笑恩安慰了奧菲，否則別人不知道怎麼想他們劇組。

真是該死，這些事本來就不需要導演操心，然而她又沒得選。」你難道以為我不希望他去忙點別的嗎……」娜塔莎在朴笑恩耳邊壓低聲音，」可是老伊莫斯指名讓他代替自己來現場調度，我也沒辦法。」

朴笑恩趁著所有人各忙各的，飛了麥克一個大大的白眼，」沒見過這麼讓導演操心的製作人。」

知道朴笑恩討厭麥克是其次，更多的還是關心自己，娜塔莎頗為感動的沖她笑了笑，目光無意間越過她的肩膀，熟悉的倩影一晃而過。

妮娜！

那個她在聖迭戈影展看到的妮娜！

箭一樣衝出去的娜塔莎驚到了所有人，導演一向穩重大方，怎麼突然從優雅的獨角獸變成了北美野驢，嗖一聲從屋內就躥到屋外。

拍攝的房間外是個狹窄的走廊，學生已經下課好一會兒人雖然不多，但還有些課外興趣小組的孩子們三三兩兩走動，娜塔莎不知怎麼丟了魂一樣來回尋找，往前跑幾步，沒有，往後跑幾步，也沒有。

其實電影拍到現在，海倫也很讓人滿意，她無需這麼留意演員，但那個姑娘身上散發出的氣質牢牢吸引著她，娜塔莎想，就算將來有機會，如果那女孩願意，她的電影完全可以留出合適的機會。

感覺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一方面導演需要足夠的理智和冷靜進行安排，又必須富有感謝的敏銳去創造去發覺，娜塔莎有時覺得自己前者多於後者，但偏偏在那個只有驚鴻一瞥的姑娘身上，後者遠遠佔據了思維。

但她的」妮娜」只是一閃而過，不知道哪裡去了，一覽無餘的走廊里完全沒有那個令人怦然心動的身影，娜塔莎懊惱又沮喪，站在那裡發獃。」你找什麼呢？劇組的人還以為你借了高利貸有人來追債，怎麼跑那麼快！」朴笑恩追出來驚異的看著失魂落魄的娜塔莎。」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有個氣質很好的姑娘，我想讓她給我演戲那個。」」記得，你在聖迭戈一見鍾情的嘛。」

娜塔莎不在意朴笑恩促狹的玩笑，」對，就是她，剛才我又看見了，可是出來人就不見了。」」我說真的，幸好你是個女導演。」朴笑恩語重心長的拍了拍娜塔莎的肩，」這麼說來，那姑娘相當於你的繆斯了？」」繆斯？藝術女神？」」對啊，我覺得她快是了，說不定下次遇見你就能認識她，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你以前和我講過的……那個，你爸爸的祖國的俗語？」」事不過三。」」對！就是這個！」朴笑恩一拍手，」說不定下次你就能見到你的繆斯啦！到那時，你就可以誘惑她走進好萊塢，誘惑她成為演員，誘惑她……」」你說的我像塞壬海妖似的。」娜塔莎拿腦洞奇大無比的朴笑恩沒辦法，」她要是不想演也是我們沒緣分，我又不會綁架她來給我當女主角。」」等等，這也可以是個劇本啊！鬱郁不得志的導演一直找不到最愛劇本合適的女主角，幾乎發瘋，直到有一天！」朴笑恩誇張的眯起眼睛，貼近娜塔莎，」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那個心中的女神繆斯，前兩次都擦肩而過，第三次他們終於說上了話見了面！然而，那姑娘卻根本不想當演員，導演的不甘心變成了心魔，他綁架了姑娘，以性命要挾，逼迫她出演電影，電影，他越拍就越愛她，無法自拔，姑娘被迫拍完電影后逃脫報警，電影上映之時，就是導演被抓之日！天啊！我簡直是天才！我要去當編劇！」」我看你也要去當編劇才不委屈這滿腹才華，」娜塔莎沒想到朴笑恩能編出這樣一個故事，但一想，不對！」你這是暗示我是個變態嗎？」」怎麼會，要是暗示你的話，那就不是他而是她了，不過這樣說來，高嶺之花的禁忌之戀似乎也是好萊塢不常見的題材！」朴笑恩越講越興奮，恨不得把分鏡頭都給娜塔莎畫出來的樣子，娜塔莎被搞的哭笑不得，」好了好了，快回去工作了。」

在進屋前，她戀戀不捨的回頭又掃了眼走廊，並沒有」妮娜」的影子，娜塔莎悵然的轉身返回到拍攝房間。

因為今天是在學校拍攝，過程又很順利，只有幾條鏡頭重複了兩三次，其他都一次就過，這也是學校的最後幾場戲，剩下的外景都在房子里，還有一部分法庭的戲份需要返回好萊塢在攝影棚拍攝，所以學校的戲份徹底殺青，結束后攝影棚里亂糟糟一片，大家各忙各的，娜塔莎則找到海倫，兩個人來到人少的校園角落，四周總算安靜下來。」明天的戲準備的怎麼樣了？」娜塔莎很關心這件事，因為明天幾乎都是海倫的重頭戲，她要拍攝被羅伊欺騙交出後續故事稿子、發現以前寫好的很多零碎費稿消失四處尋找、發現自己被羅伊欺騙，和羅伊對峙以及對峙后的崩潰。這裡面最重要的就是最後的崩潰，妮娜要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失聲痛哭，絕望與痛苦幾乎要溺死一個人那種感覺。畢竟到現在為止，海倫還沒有拍過真正的哭戲，所以要在明天拍攝前好好叮囑一番。

海倫似乎也在擔心這個問題，她微微皺眉，看起來很是愁悴，」坦白說，前面的戲都可以放心，只是最後的哭戲，我想，可以用一些催淚的辦法嗎？你知道的，有時候演員情緒不夠，導演都會……」」不可以，」娜塔莎打斷她，」絕對不行，眼藥水或者在指尖抹些什麼其他的東西都不可以，擠出來的眼淚總是在眼角流下，但哭出來的眼淚是在眼睛中間，這麼重要的戲，絕對不能讓眼淚虛假。」

這關乎整個戲的感覺，娜塔莎不會讓步。

海倫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慚愧的低了頭，半天沒說話。娜塔莎看她的反應，知道或許自己說的太生硬，於是補充說道：」到那時候前面的戲做鋪墊，你自己再找找感覺，不會演不出來的，你也是有經驗的演員，別對自己沒自信啊！今晚回去好好感受一下，如果有什麼問題給我打電話就行。」」好的，謝謝你，高導演，不，我是說，娜塔莎，謝謝。」海倫也能感覺到娜塔莎對自己的照顧，很是感激。」你們是演員，演員的情緒總是更需要呵護的，這樣才能出來好作品。」娜塔莎說的是肺腑之言，說出之後，她自己也有一瞬間的怔忪，回憶咯噔沉入記憶的深潭，黑暗之中，有個聲音說了同樣的話。」你要記住，演員嘛，總是很脆弱的，你要呵護他們的情緒，犯不著大吵大鬧破壞他們的狀態，這樣才能出來好作品。導演雖然是絕對的領導者，除去拍攝的藝術，這領導也是一種藝術，以後當你有天當上真正的導演就會明白了……」

娜塔莎猛地閉上眼睛，努力關閉回憶和仇恨的深淵。」娜塔莎？」海倫覺得娜塔莎似乎有些異樣，」你不不舒服？」」沒什麼，可能是有點累了，」娜塔莎回過神急忙讓自己展露出一個能說明沒什麼事的微笑，」還有什麼問題需要我幫忙嗎？」

海倫有些心疼娜塔莎，急忙表示沒有事情了，自己會反覆研讀劇本和分鏡，讓她趕緊回去休息。

娜塔莎和海倫道了別，走出學校，頭頂上空，弦月高掛在一片深邃的夜色里，蒼白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