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久江大學:
千人講堂,座無虛席。
女主持人輕咳一聲,在測試話筒音量大小適宜之後,才朝台下比了個手勢,示意場工準備開場。場工的動作極為利落,不到半分鐘即準備就緒,大概是得益於上百場的校園訪談,才練就出了一身臨場發揮的本事。
女主持人緩緩落座,片刻之後,莊重的交響樂聲響起,從幕布背後,走出了一個男人。
男人身形頎長,脊背英挺,一身勻稱的深黑色西裝,內搭法式襯衫,將肌肉線條描摹地恰到好處,手口的手腕處輔以兩枚銀色袖口,隆重卻又不失風度。
他走向禮堂中央,不緊不慢地朝台下鞠了個躬。片刻之後,立刻禮堂內瞬間爆發出如雷的掌聲,如海潮波浪紛涌而來。有熱情的女大學生已經迫不及待地在台下嘶吼著「曾學長!曾學長!」,一邊還笑得花枝亂顫。
他順利入座,與之同來的,還有女主持人夾帶著播音腔的吐字。
「今天,很榮幸地邀請到了,我們建築系早年畢業曾亦舟學長,為我們開展本次校園訪談。曾學長,跟同學們打個招呼吧。」
久江大學校長注重學生創業力量的鼓舞,時常邀請本校早年畢業的成功人士回校訪談,而曾亦舟就是其中之一。
「大家好,我是曾亦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故而,曾亦舟。」
他溫潤一笑,底下有焦躁地女學生已經嗷嗷地尖叫起來。
「今天的女同學們似乎格外的熱情。」女主持人很擅長活躍氣氛,她粲然一笑,繼續說:「眾所周知,曾先生以建築公司起家。但據我所知,建築公司的註冊資金是一筆巨大的投資,請問當時曾先生的第一筆資金來源於哪裡呢?是在大學時期在學校創業所得嗎?」
「不是。」他嘴角微揚,像是想到了什麼,眉梢有些細微的柔和:「我的第一筆資金來源於別人的幫助。」
「建築行業的註冊資金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到底是什麼人給了曾先生幫助,可以具體說說嗎?」
曾亦舟眼尾上掃,卻是淡淡地笑了起來:「事情很簡單,就是有個人把她爺爺給她買琴的錢,一分不剩地打到了我的賬戶上,害得自己差點沒飯吃。於是,得益於她,我開起了建築公司。」
他話音剛落,低下就有紛亂地腳步聲在騷動。這股騷動引起了曾亦舟的注意,他頷首朝禮堂的人群中望去,卻看見一個背著琴盒的女生走廊里四處亂竄,琴盒不太大,約莫是小提琴的尺寸。
禮堂的大門早在開場前就已經緊閉,她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竄出來的。四處張望著,探頭探腦地,大概是想找位子坐下。
彼時,正直隆冬。她整個人都包裹在一件粉色的毛呢大衣,脖子上還系著條臃腫的圍巾,絨長的睫毛亮晶晶的,大概是沾了雪。目光輾轉到禮堂東南角的時候,她的眼神忽然亮了亮,喜出望外地朝著東南角上,那兩個虛空著的座位邊跑。
腳步聲引起了眾人的不滿,都以極為憤懣地眼神盯著她。她倒是極為鎮定地咧開了嘴,朝著人群嬌憨地笑了起來。末了,還不忘敬個禮,表示抱歉。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大家都懂,於是也不好再朝她怒目而視。
她得意忘形地朝著東南角的空位上竄,好不容易坐下來,在把琴盒從背上撈下去的時候,又「砰」地一聲,砸在了座位之間的隔板上。
這下子,全禮堂的目光全往她身上聚。灼熱熱的目光,只差把她燒焦了。
她機靈的將腦袋埋到座位底下,瞬間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里。只剩下那個灰溜溜的玻璃鋼琴盒,還孤零零地豎在空著的座位上。
她埋著腦袋,等到風頭終於過去,才戰戰兢兢地抬起了臉。
與此同時,舞台中央已經進行到了觀眾互動的環節。聞聲,她忽然高興地站了起來,大叫一聲:「我有問題!」
話筒四處傳遞,等她握在手裡時,手柄處已經油膩膩的,全是豐厚的細菌菌落。她絲毫不介意,拿穩了話筒挺直腰桿,以一副期待地眼神,一本正經地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
「曾先生,我想問,你最喜歡的音樂家是哪位?」她笑眯眯。
相比於她的躊躇滿志,曾亦舟顯得有些冷。
他語調平靜,吐字清晰,不帶一點感情:「不好意思,我對音樂並不感興趣。」
女生倒是毫不氣餒,仰著頭,厚著臉皮,肆無忌憚地問了下一句:「那你最喜歡的小提琴家是帕格尼尼還是海菲茲?」
曾亦舟沒回應,反倒是女主持人不耐煩了,她直接攬起話筒,說了句:「不好意思,下一位。」
於是,她只好懨懨地將話筒遞給了別人。最後,還不忘朝講台中央的曾亦舟狠狠瞪了一眼,以示報復。
曾亦舟大約是感受到了她灼熱的怨恨目光,倒也不惱,只是不動聲色地轉了個臉,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裡,唇角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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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靜的禮堂後門口,梁語陶已經懷抱著琴盒,在那兒等了一會。
久江市沿海,是地理課本上最擅長定義的溫帶海洋性氣候。臘月里的風霜伴隨著海風汩汩而來,濕冷的寒意,凍得她遍體生寒。偏生今天又是個不見太陽的陰天,缺少了日晒。梁語陶暗自腹誹,真是個雪上加霜的日子。
後門口忽生了些動靜,梁語陶聽得出那人的腳步聲,便立刻上躥下跳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將琴盒挪到身後,道貌岸然地清了清嗓子:「喂,你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啦。」
從後門口走出的曾亦舟全然不顧梁語陶的招呼,左耳進右耳出,徑直往外走。
梁語陶見狀,只好三步並作兩步地跟過去,原本傲慢的表情一變為殷勤地笑臉。她快走幾步,蠻橫地湊到他面前,擋住他的去路。
她嘴角上揚,露出皎潔的牙齒,四方正齊。兩側面頰處,還隱約可見酣甜的笑渦,淺淺的,並不真切。
「曾亦舟,五年不見,你有沒有想我。」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然而,回應她的,是另一個人的理所當然。
曾亦舟不動聲色:「你一聲不吭地走了五年,我為什麼要想你。」
梁語陶見曾亦舟毫不動容的模樣,像是顆泄了氣的皮球,嘟著嘴,一臉不高興:「太掃興了,好歹我也是你唯一的青梅竹馬啊……」
「回來之後見過梁叔和岑姨了嗎?」
「還沒呢。」她見他臉色有些鬆動,立刻好整以暇地撲了上去,熟練地挽住他的手臂,將整個人的重量都掛在他的臂膀上。她嘟著唇,一臉的狡黠:「一時興起就從美國回來了,下飛機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來找你,順便聽我們曾大boss的講座。你不留兩滴眼淚就算了,好歹也得小小地向我一下感動吧。」
他抽開被她圈住的手:「你都快二十五了,這麼多年過去,怎麼也沒見你變得成熟穩重點,還這樣嬉皮笑臉。」
「切。別整天老氣橫秋的,說得好像你比我大很多歲,長我一輩的樣子,明明你今年也才二十七。」她四兩撥千斤地諷刺他:「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曾某人呀,可是幼兒園就留級了兩年的人。比我大兩歲又怎麼樣,還不是和我同屆……」
曾亦舟絲毫不理會她的惡言相向,無奈地嘆了一聲。之後,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抽出一薄片東西,撕開塑料包裝袋,取出裡面的濕紙巾。
「把手攤開。」他命令她,像是小時候一樣。
梁語陶乖順地攤開手。
他握上她的手,細數五指,里裡外外給她擦拭了一遍,甚至連指甲的縫隙里都不曾放過。他說:「沒事幹嘛去接話筒提問,那東西經過無數人的手,都不知道沾了多少細菌。這是我問後台工作人員要的酒精棉片,消過毒的,現在先勉強用著。待會,我陪你去醫院,再消消毒。」
梁語陶莫名感動,但這感動里,又摻雜著一絲好笑的成分。
她只好一本正經地朝他解釋:「曾亦舟,其實在美國的時候我不僅在學琴,還順便把肺病也一起治了。雖然病症不可能達到完全的痊癒,但現在抵抗力已經沒以前那麼差了,不用隨時跑醫院了,也沒那麼容易就會死了。」
「哦。」曾亦舟悄悄收回棉片,塞進手心。
肺部的傷害是不可逆的,梁語陶有很嚴重的慢性肺炎,曾數度危及生命。作為梁語陶的青梅竹馬,曾亦舟從小就深諳其中的道理,他一直恪盡職守地,做著梁語陶的守護者,提醒她這個不能碰,那個不能摸。以致於,這樣的習慣,在她離開的五年裡,也未能改變並忘卻。
大概是意識到氣氛變了味,梁語陶立刻恢復了嬉皮笑臉地模樣。她腆著臉,重新攬住他不情願的手臂,扯著他繼續往前走。
此時,陰雲密布的天,倏然一下子放了晴,明晃晃地陽光照在頭頂,擁有著洞消一切陰寒的本能。
梁語陶脫開曾亦舟的手臂,快走幾步。片刻后,一個順暢的轉身,與他面對著。她唇上還殘留著酣甜的笑意,逆著日光倒走,光線在她的足尖里跳躍,如同是慢電影的回放,拉長,又拉長。
「對了,還是剛剛那個問題,你最喜歡的小提琴家是誰?」
她狡黠地盯著他看,揚著食指,使著眼色,向他點撥:「曾亦舟,我想聽我最喜歡的那個答案。」
「梁語陶。」他寵溺地看了她一眼。
她佯裝沒聽見:「五年小提琴拉下來,把我的耳朵給震聾了。曾亦舟你大聲點,我沒聽見。」
「梁語陶。」他不情不願地又說了一遍。
「默契!」
她揚著腦袋接受著他的褒揚。
待她終於心滿意足了,曾亦舟才不落痕迹地從她背上取過她的琴盒,靜默地往自己的身上背。
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
曾亦舟和梁語陶是一對青梅竹馬,但一切的關係,也都僅止於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