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淡淡的香水味
本來是很小的一個手術,但是雲肖精神波動劇烈,心思鬱結,加上剛動完手術就到處亂跑,結果就狠狠地大病了一場。當天晚上開始高燒不退,連著燒了好幾天。沒日沒夜地睡,做亂七八糟的夢,嘴裡胡亂地一會喊小爸,一會喊爸爸。打點滴都壓不下去燒。可把雲青楊給急壞了,衣不解帶地陪在兒子身邊照顧,連五線譜都不去碰了。
後來雲肖自己都知道自己肯定是燒糊塗了,因為半夢半醒的時候睜開眼睛竟然是看到了小爸,是年輕了五歲的小爸,穿著黑色的真絲襯衫,一貫凌厲的短髮,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面無表情地看他。雲肖虛得連抬手都沒有勁,知道喊他也不會答應,只是伸手去夠他,他也不接著。雖然經過了幾天前的見面,對於小爸的這種冷漠已經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雲肖心裡還是難過地想哭。
沒想到的是,後來小爸竟然動了,抽了一張紙巾傾身過來給他擦了一下臉上的眼淚。小爸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真的離得很近,近得雲肖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能看清他挺直的鼻樑和左邊耳垂上的一個很小的幾乎要長實了的小窟窿。雲肖知道那是小爸的耳洞。小爸給他說過他年輕時候的事。小爸學生時代可是個很叛逆很有個性的男人。
以為自己還在夢裡的雲肖立即心酸地高興起來,不管怎麼樣,小爸還是願意照顧他的。
白岸洲給他擦了一下眼淚,全然不顧雲肖拽著他袖扣,虛弱的用盡全力的想將他挽留住,又遠遠地坐回了椅子里。病床上的男孩就那麼耷拉著細瘦的手臂,哀哀地直直看著他,又是那種傷心至極的眼神。
等到雲青楊和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一起走進病房的時候,雲肖堅持不住又閉上眼睛睡過去了。
「還沒醒嗎?」包坤華彎腰看了一下雲肖,問兒子。
「嗯。」白岸洲應了一聲,站了起來。
雲青楊估計這大少爺此時恐怕是已經很不耐煩了。
「多睡也好,那咱們就走了。」包坤華轉身跟雲青楊說話,聲音透著一股親昵。
「哎。」雲青楊連忙答應了。包坤華是個大忙人,能專門來一趟,還把這白家大少爺都給帶過來了真的是很件不容易的事。
雲青楊送母子兩個出門。包坤華猶自說道:「過兩天我再讓岸洲來看看。」語氣誠懇,一點沒有那種敷衍的場面話的味道。
不敢不敢,「真的不用再麻煩。」雲青楊轉身朝白岸洲客氣地直點頭。雖然和包坤華關係近,但是對於這位白家大少爺他可不敢麻煩。跟白家的關係本就是他高攀了,何況這年輕少爺性子著實冷。兒子發燒燒出了魔障,昨天已經是給這少爺添了不少的麻煩了。他當時趕到的時候連連道歉,人家只是哦了一聲,說原來是你,然後再沒看他一眼坐上車就走了。雲青楊總是害怕他會誤會自己是他母親在外面養的小白臉。雖然兩個人此前也只是在有包坤華在場的情況下見過兩次面。
他也很奇怪,從來沒帶兒子去過白家,他自己是怎麼摸到那邊的。
白岸洲單手插兜站在母親身邊,面對雲青楊的客氣沒有任何錶情。
「你叫他岸洲就好了呀。那這樣吧,等孩子好了,我們一起吃個飯。」她見雲青楊還要客氣,知道他是想搶著做東,忙向著雲青楊這邊歪過一點腦袋,好像是要避著自己兒子似的,說道:「給你再介紹兩個作曲的名家認識,我已經把你的那首深海的雲給他們看過了,孟起看了都說好呢。過兩天他也能從英國回來了。」
聽到這話,雲青楊便老實地點點頭什麼都不說了。
說起來,從那位波蘭鋼琴家的演奏會上認識到現在,雲青楊和包坤華相識的時間並不算長,和白孟起就更短了一些。不過人和人之間的相處要講緣分。包坤華禮佛,尤其信也珍惜這種緣分。兩人相差了十幾歲,相處起來姐弟一樣。她和白孟起其實更像是雲青楊的伯樂。包坤華現在就是在慢慢地把手裡的資源一點一點地介紹給雲青楊。說到底還是得雲青楊自己有真才。才華,這正是包坤華欣賞他的地方。
雲青楊因為對自己作品意境和旋律的堅持,總是不肯按照歌手的審美隨便亂改自己的創作,因而被很多人認為太過於固執。也承認才華他是有的,但是這樣的性格在圈子裡肯定是吃不開的。剛開始還有人專門找他,後面漸漸地就無人問津了。鬱郁不得志是肯定的,他寫出的曲子很多都是窩在了自己手裡,有的只能給二三線的小歌手唱,歌雖然挺好但是宣傳包裝力度不夠,基本就是淹沒在眾多的歌曲當中的命運。有的連著版權賤賣出去,到最後也是被人改得面目全非,即使有火起來的,署名也早已經不是雲青楊幾個字了。
想到又有機會認識名家,雲青楊很高興。把人送走以後,回身檢查了一下兒子的點滴,又摸摸兒子的腦袋,燒退得好像是差不多了。於是坐回椅子上安下心來拿出了床頭抽屜里的五線譜。
晚上十二點的時候,雲肖終於是醒了。弱得小貓咪一樣縮在床上跟爸爸喊餓。雲青楊把專門留的一點粥拿去護士站用微波爐熱了,回來一點一點地喂兒子吃了。
「兒子,感覺好點了嗎?」
「嗯。」雲肖答了,整個人都是蔫蔫的,拉了爸爸的手,讓爸爸上床來陪著自己睡覺。
「爸爸?」雲肖抱住了爸爸的腰,聲音有些無力。
「嗯?」
「沒什麼就是想喊你一聲。」
「傻孩子。」
雲青楊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完全沒燒了,這才總算是安下心來。
大病一場,雲肖整個人都瘦了一圏。雖然自從醒過來以後總是躺著不愛說話,但是開始配合治療,大口吃飯。一旦雲青楊要出去買飯,他都要反覆叮囑爸爸注意安全,過馬路一定要當心,也再不提小爸和說過的那些落水重生的瘋話。因為知道沒有人會相信,包括爸爸。不相信的才是正常人。但是雲肖覺得,有一天如果還有機會說給小爸聽,小爸一定會信的,因為他的小爸可是一個非同一般的男人。
想到小爸,雲肖難過地直發愣。
一個星期很快過去,到了可以出院了的日子。最重要的是爸爸車禍的日子也馬上逼近了。雲肖漸漸緊張起來,對爸爸簡直就是母雞護仔一樣寸步不離地隨護左右,過個馬路都要一再地左右張望,一手提包一手緊緊抓著爸爸的手。而且堅決不要坐計程車——爸爸當初就是坐計程車出的事。爺兩個只能提著大包小包坐地鐵轉公交,歷經一個多小時才回到了小兩居的家裡。
又回到了幾年前的家,一切都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藍格子床單,寫字檯上放著爸爸剛給買的籃球,椅子背上的皮墊子被他用手指扣出了一個小洞。一摞書本的左下角全被整齊地撕掉了一個小小的拐角,都是他解不出數學題的時候乾的好事。
看著記憶里熟悉的一切,雲肖頓時覺得很奇妙,奇妙到了讓人有一種茫然的孤獨感,因為這種心情無人可以分享。
好在親愛的爸爸還在身邊,而小爸,雖然已經變成了陌生人,畢竟也還在這個時空里,這就是最好的情形了吧,總比自己就那麼溺水了永遠都見不到了強。
雲肖趴在自己房間的窗戶邊上,直著眼看著外面明亮的艷陽獃獃地發怔。
「肖肖,來吃面了。」廚房裡爸爸揚聲叫喚。
「來啦。」雲肖直起身回頭答應了。
「明天和爸爸一起出去吃個飯。」
「明天?」雲肖一驚,含了一嘴麵條就張嘴說話,「爸,明天不能出門!」
「爸爸和你說過的包坤華阿姨請客。爸爸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雲青楊根本不理他小孩子咋呼,「你還記得你哭著喊著的那個小爸么,他也要去呢。你嚇著人家了還不該去倒道個歉嗎。」
一聽這話,雲肖立即猶豫了。怎麼辦?真的很想見小爸。還有,那不是包阿姨,是包奶奶。白孟起是白爺爺。爸爸這是叉輩分了。
「就是爸爸你說的很欣賞你的那個人吧。」
「嗯。所以說很重要。」
「爸爸,我將來一定把你的所有歌都唱/紅,出很多唱片,還要開巡迴演唱會。」雲肖往前伸著脖子,一掃之前的萎靡,這話說得非常認真。
「好啊。」雲青楊笑了,颳了兒子的鼻尖。
晚上,周陽叔叔來了,是和雲青楊談工作的。他算是爸爸再圈子裡為數不多的朋友,游雲工作室的,在線上經營一家有些人氣的翻唱吧,也會聯繫一些作曲人搞搞原創。
雲肖和好久沒見的周叔叔打了招呼問了好,很早就上床了,躺在床上想一堆有的沒的,輾轉反側根本就睡不著。
歷史真的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改變的嗎?如果這樣,那麼不管如何防範,所有的事件還是會不可逆轉地發生。那麼明天爸爸還是會出禍,自己還是會被送到白家。還是會回到小爸身邊。還是會變成親密無間的兩人,還是會進入無人區,被掐暈,遇到狼,溺水,回到十四歲……這是個玩死人的無限循環么。想到這裡,忽然就想到了那個害死自己的段宸。之前雲肖是各種刺激太大了,根本沒空想他。
現在他應該也是剛剛才出道吧。幾年的時間,他就從一個新人成了雙料影帝,真的是不簡單的一個人物。自己以前好蠢,還以為他是一個好人。好可惡的人。雲肖想到了那時候段宸對他說的那一番話。原來他是喜歡小爸的。他不是和楊正源好的嗎?不知道為什麼,雲肖心裡此時一陣不痛快,愈加地黯然神傷起來。反正小爸肯定是不會喜歡他那種人的。
小爸。雲肖對著空氣輕輕地喊了一聲。
太陽已經曬屁股的周六早上十點鐘,剛晨浴完的白岸洲帶著藍牙耳機在更衣間里一邊講電話一邊穿衣服。
因為中午母親的飯局不會很正式,而且他絕沒坐滿全程的打算,所以跳過了成排的外套,直接選了一件淺灰色的真絲襯衫。
「剛起……女你個頭,我是昨晚忙到很晚太累睡過了……中午沒空,陪我媽吃飯。」
打開了袖扣盒子看了一眼,從成排的小格子里選出了今天想配戴的袖扣,「以為都像你一樣整天遊手好閒的……還有,你少跟正源泊生兩個學……知道就好……今天外面熱嗎?」
那頭的李有文給了肯定的答覆以後,他把已經戴上腕子的鑽表又脫了下來隨手丟回抽屜,天熱帶著會不舒服。
「是她們劇團的兩個指導教授,還有一個娛樂圈寫歌的,姓雲……你當然不認識」說到雲青楊,白岸洲手上的動作忽然停了一下,想到了那個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哭包,「中午好像是定在了錦江。你確定想來?那你想好了,你媽中午也在。」
果然那頭的李有文唉叫了一聲,白岸洲顯然是也想到了什麼好笑的事禁不住嘴角彎了一下。最後他攤開了專門放戒指的大盒子,在各個小格子里掃了一眼,選了自己最近比較喜歡的一款尾戒戴進了小指。
掛了李有文的電話,穿好衣服下樓吃東西。家裡頭這個時候自然是沒人。父親白孟起出國談生意。要百世集團的董事長親自出馬的可想而知是一筆超級大單。說好今天回的,結果臨時有事沒回成。母親包坤華是市京劇院的院長,還是個副職,但是每天忙得國家領導人一樣,從來都是早早出門,有時候帶團出國巡演也是一去就是好幾個月。大女兒白孝嵐自己開服裝設計室,已經搬出去住了。剩下的白岸洲現在也已經跟在了父親身邊學習打理集團事務一年多,雖然還不能完全地單扛大樑,但是他本身不喜言笑,處理事情老練穩重,無形中就讓人有一種威嚴的壓迫感。所以白孟起不在的時候,有他坐鎮,下屬也絕沒有人敢有絲毫懈怠。
等吃完點心,又和包坤華確定了具體的地點以後,眼看著時間已經差不多了。白岸洲出門了。周末想自己開車在路上兜兜,就沒有叫司機,當然也沒有開那輛不適合兜風的賓利。
低調至極的黑色柯尼塞格緩緩地開出白家老宅的大門。在別墅區無人的大路上,白岸洲轉手打開了音響,一陣京劇伴奏立馬在車子里流轉起來,正是一段非常好聽的雙投唐。
包坤華以前唱的是正旦青衣,在家不可能不練嗓,不可能不聽曲。白岸洲和白孝嵐是各種京劇唱腔從小聽到大的,耳濡目染,唱不全的基本上也都能順上一嗓子。
於是在跑車良好的密閉空間里,全方位立體環繞聲喇叭抑揚頓挫的京劇唱著,白岸洲隨著音樂也開始一路飆車技。
唱到「問賢弟你因何臉帶惆悵」的時候,車子剛出別墅群,速度在二十上晃悠,唱到「大丈夫豈容那婦人犟,因此拔劍我斬河陽」的時候,車子已經上了大路,節奏加快,車速開始往六十上走。等唱到「說什麼真龍下天堂」的時候,車速瞬間往一百上飆了。
白岸洲心裡跟著京胡那頓挫的節奏哼唱,憑著座駕的高性能和車技的高水準在路上一路精準地超車。雙投唐接近尾聲,唱腔慢了下來,白岸洲打開車窗,悠閑地給自己點上了一隻香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