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當年她愛上了居城的侍衛,帶著三歲的你要跟男人私奔,卻被自己的婢女出賣。」他唇角懸著一抹陰沉的冷笑。「父親發現后,一刀砍下那男人的頭,再一刀刺入她的胸口……」
「不……不!你騙人!」段景熙壓根不記得這件事,她也不相信娘會這麼做,這絕不是真的!
「都到了現在這種地步了,你覺得我還需要騙你嗎?」
「如果這是真的,為何我什麼都不記得?!」她不斷搖著頭,不願輕易相信他的話。
「你當時才三歲,嚇壞了,能記得什麼事?事後大人跟你說什麼,你便信什麼了。」看她還一副不肯接受事實的表情,段景桓又道:「你想想,為何你娘親的靈位未供奉在居城之中,她又為何沒葬在段氏一族的墓園,而是獨葬在無歡崖?父親又為何如此厭惡你,見都不想見你?」
段景熙回想起這些她過往就算有疑問,卻從未細究的事情,終於明白了,原來父親厭惡她,並不是因為她是女孩,而是她長了一張神似她娘親的臉。看著她,他便想起曾經背叛過他的寵妾,想起他在感情上的失敗。
她懂了,現在全弄懂了。
她恨恨的看著他。「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總算可以理解你為何如此殘暴。」
「別耍嘴皮子了。」他哼地冷笑。「段景熙,你悲慘的日子才剛要開始呢。」
落鳳城郊,農人聚落。
夜已深沉,月色幽微,韓大叔家的門口,還佇立著一抹身影。
屋裡又出來一個人,低聲的說著話,像是擔心驚醒其它入睡的人。
「還不睡?」說話的人是魏鏡明。
不睡的人,則是陸傲秋。「許是離她近了,心情有點浮躁,難以成眠。」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冰冷的空氣充滿胸腑。
「你體內毒性未盡排除,若是受涼可不好。」魏鏡明勸道:「回屋裡去吧。」
之前鄭婉兒在他粥里下足了毒藥,他雖以針封穴,但還是有中毒的跡象。他懂醫術,但不懂毒物,雖能以藥物慢慢排掉毒性,卻也不是短時間內便可見效。
「別擔心,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我很清楚。」陸傲秋輕笑道:「謝謝魏兄的關心。」
「咱倆兄弟一場,你這麼說就見外了。」魏鏡明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憂心著弟妹嗎?」
「嗯。」他眉心一擰。「她以為我死了,不知會有多傷痛,想到她獨自承受著那樣的折磨,我實在不忍……」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魏鏡明一嘆。「為了更長遠的未來,現在她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陸傲秋神情凝重,怎麼樣也無法放寬心,不由得喃喃道:「希望不要有任何變數。」
「沒事,一切都會很順利的。」魏鏡明相當有義氣的說:「等時機成熟,我便隨你——」
「不,」陸傲秋打斷他,「魏兄切莫進城。」
「為何?」
「營救景熙的事必須隱密進行,越多人行動,越容易生變。」他說:「段景桓多疑,城裡到處是他的耳目,若魏兄及昊天幫兄弟入城,一個不慎恐將成為他的瓮中鱉,到時我如何向嫂子交代?」
魏鏡明沉默了半晌,才又道:「但只你一人,沒有後援,我擔心寡不敵眾……」
「段景桓以為我已經死了,卻萬萬想不到我會偷偷回到落鳳城。」陸傲秋一笑。「從前我免費替人醫病,廣結善緣,如今願意冒險幫我的人也不少。」
「既然你堅持,我也不勉強。」魏鏡明做了最後決定,「不過我跟弟兄們還是會待在這兒,等著你跟弟妹一起回鷹頭山的。」
陸傲秋直視著他。「一定。」
城東,菩提院。
段景熙被移至此地已快一個月了,她的肚子越隆越高,胎動也越顯頻繁。她感覺到孩子正健康的長大著,並想象他是一個白白胖胖,哭聲洪亮的娃兒。
可這樣的感覺與想象卻總是在下一瞬就被極度的悲傷及恐懼取代,將她即將為人母的喜悅徹底摧毀……
陸傲秋死了……她仰望著、期待著的男人,再也不可能來救她,而她殷切盼望著的孩子,一出生便註定要慘死。
想著心愛的男人已入了鬼籍,還有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孩子,她天天以淚洗面。
好幾個萬籟倶寂的夜晚,她都想了斷自己的生命,帶著肚中骨肉到黃泉與陸傲秋相聚,可每當這個念頭滑過腦中,腹中孩子便踢得厲害,彷佛在抗議她的輕易放棄,這樣的日子真的好苦好苦……
段景桓要她活著,她便知道他會用盡所有方法讓她猶如行屍走肉般活著,她想尋死,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日,向求鳳來了。
段景熙幾天難吃難睡,人虛了,只能躺在床上見她。
向求鳳來到床邊,見她這般模樣,忍不住倒抽了口氣,憐憫又氣憤的道:「他……居然如此對待自己的親妹妹,真是個殘忍又冷酷的人。」
「嫂子,你來探我,恐怕會惹他不悅,還是趕緊走吧。」
向求鳳本就不受寵,要是讓段景桓知道她來探望自己,恐怕會遷怒於她。
向求鳳搖搖頭。「放心,我是經過他允許才來的。」
她一怔。「他准?」
「他本來就不怎麼管我的事。」向求鳳蹙眉一笑,淡然中帶著一抹幽怨。「他要你活著,自然也怕你尋死,雖然他料准你不會在生下孩子前尋死,可還是難免擔心,他認為我來看你,多少能給你一點活下去的力氣……」
段景熙凄然淚下。「嫂子,我不知道自己該死該活。」
向求鳳坐到床邊,溫柔的拍撫著她顫動的肩頭。「景熙,你這麼活著,實在太苦了……」
她一震,驚疑的看著向求鳳。「嫂子,你……」
向求鳳沉沉一記長嘆后說道:「你心愛的男人已經死了,你男人的骨肉註定了一出生便要迎向死亡,景熙,你生下他做什麼呢?」
段景熙沒料到她竟會這麼說,她以為向求鳳來探她,是想安慰她、鼓舞她,給她活下去的勇氣。「嫂子,你是認真的?」
「我說錯什麼了嗎?」向求鳳的神色相當平靜。「你想想,孩子出生后,眼睜睜看著他被殺死,你能活得痛快嗎?與其生下他,讓他慘遭毒手,還不如現在便帶著他到黃泉路上與陸傲秋相逢……」
她的聲線毫無情緒,但卻字字像是針、像是刀般刺戳著段景熙的心。是啊,這雖聽來殘酷,但卻是事實,只是……
「嫂子,你說的我都知道……」她難忍悲哀,泣訴道:「可是我想看看他的孩子,就算只有一眼……」她根本無法把話說完,便難過的掩面痛哭。
向求鳳眉心一擰,強忍著眼眶裡的淚水,勸道:「生已無歡,死又何懼?及早了結這樣的痛苦,對你、對孩子都好。」說著,她自袖中取出一個紙包,悄悄塞到她的掌心裡。
段景熙微頓,張著淚眸,疑惑的瞅著她。「嫂子,這是?」
「是我好不容易拿到的毒藥。」她說:「你服下後會慢慢的失去知覺、呼吸及心跳,你感覺不到一絲絲的痛苦,你腹中骨肉也感覺不到……」
段景熙一驚,卻不由自主的緊緊捏住紙包。
「景熙,嫂子能幫你的不多,唯有這樣了。」向求鳳說完,站了起來。「我先走了,你保重。」語罷,她便步出禪房。
兩日思量后,段景熙終於下了決定。
她不忍腹中孩兒一出世便命喪在自己眼前,所以決定帶著孩子到九泉之下與陸傲秋相聚。
覷了個夜晚,她在燭下寫了封遺書,只有短短八個字——
生已無歡,死又何懼。
取出向求鳳交給她的那包葯,她和著幾口水吞下,然後躺在床上,平靜的迎接死亡的到來。
誠如向求鳳所說,她一點都沒感到痛苦,只覺得昏昏欲睡,神智不清。
漸漸地,她感覺不到呼吸,也意識不到心跳,慢慢地陷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裡。
「熙主子?」
在她完全失去意識的前一瞬,聽見了彌生凄厲的叫喚,她想跟彌生說聲對不住,她不是故意丟下她的,但她再也說不出話了……
看著服毒身亡的段景熙,彌生悲痛不已,她喚來菩提院里負責看管她們的比丘尼,由比丘尼確認了段景熙的死亡。
比丘尼十分慌張,急著進居城通報段景桓。
一得知消息,他立刻趕來,進到禪房,看見猶如沉睡般躺在床上的段景熙,他眉心一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