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好不容易收拾好滿地碎片,第一堂她沒有課,打算回到辦公室稍事休息,並且理出頭緒。
豈料,才一回到座位,校長的電話就來了,要她立刻到校長室談話。
離開辦公室的那一刻,她幾乎可以清楚聽到門內的竊竊私語。
「你們說是真的嗎?」
「這種事誰會沒事亂講?就算別人有心要栽贓她好了,也是她先不小心得罪人吧?」
「她不是都不談私人的事嗎?問也問不出什麼,我看她大概真的喜歡女人,所以不敢說。」
她冷笑。
人們最熱心的時候,總是在談論別人一切與自己無關,所以可以放心地大放厥詞。
她就像是一塊口香糖,被人嚼過、滿足好奇心以後,換給下一個人,直到無味為止。
那時候,自然會有下一個人、下一塊口香糖,遞補她的存在。
這個世界之所以需要別人的流言,或許一部分理由是為了避免自己成為流言。
進入校長室,校長請她坐在沙發上,開門見山地問了:「雪霺老師,你知道我為什麼請你過來嗎?」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聽其它老師說過了。」
「那麼,你有什麼話想先告訴我嗎?」
「我相信對方已經有充足的證據,所以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她不打算為自己解釋,畢竟,她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對方是準備了充足的證據……」校長將一迭厚厚的A4紙擺放在她面前。
「你和她來往的訊息,還有她購買禮物給你的單據,什麼都有……」
「是。」她淡淡回應。
「雪霺老師,時代在變,現在的社會風氣很開放,同性戀已經不足什麼新問題……」校長條理明晰地對她說:「但是,學校畢竟是比較封閉且傳統的空間,你喜歡女人的事,若不張揚也就算了,但你為什麼和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女人在一起,還讓對方的先生鬧到學校來?」
「校長,我很抱歉。」她低下頭,現在除了道歉,收拾自己所造成的鬧劇之外,沒有其它更好的方式了。「我的行為,為學校帶來很大的困擾,這的確是我欠缺考慮。」
不解釋,也不強辭奪理,是她性格上的優點,也是缺點。
如果她不打算說出真相替自己稍作解釋,也就等於默認所有指責,等待接受審判。
其實,她一直把自己視為這一出鬧劇的始作俑者,對鑄下的錯誤付出代價,那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
「其實,我也覺得為難。」校長推了推眼鏡,面有難色地看著她。「這幾年來你的教學質量一直很好,不只能和學生打成一片,考試的成果也能令家長滿意……只是,現在你發生這樣的事,已經傳到其它老師那邊,相信家長們遲早也會知道,我擔心你之後在教學上會受到質疑……你知道的,當老師的最重要的是能給學生一個好榜樣……」
「我懂。」她心裡了解校長的為難,站在一個辦學者的立場,擔心失去一個好老師,同時又害怕校譽受損。她不打算讓校長為難,於是回應:「身為一名教師,我無法以身作則,成為學生的好榜樣,實在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想,如果可君的表姊夫願意接受,我會負擔他所有的名譽損失,至於對學校,我可以立刻辭去專任教師的職務……」
對於任雪霺的淡然,校長非常意外,不理解她為什麼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有。「雪霺,你沒有其它的話要說嗎?如果你有委屈,可以說出來,我們討論討論,也許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校長,我並不想解釋什麼,錯了就是錯了,我全盤接受。」她告訴自己,也許,就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才會懂得珍惜吧。於是,她又補充:「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我就先回辦公室準備辭呈。我想,中午以前就可以交給您;至於蘇可君的表姊夫,這兩天我會親自登門道歉,讓事情到此為止。」
「唉,其實我覺得挺可惜的,如果你能好好解釋,也不用非得搞到辭職的地步。」校長又問了一句:「你真不打算再考慮一下?」
任雪霺搖搖頭。
她太了解一顆報復的心可以有多殘忍。
如果趙曉愛有心搞砸她的一切,就算今天她勉強辯解過關了,此後的每一天,都可能還會有同樣的問題,甚至越演越烈,弄得校方煩惱不已,對她的怨言可能會更多。
與其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瀟洒離開。
從校長室離開以後,她在走廊上遇到蘇可君,對方靠在牆上,視線從未離開過她,顯然是刻意等她走過來。
「可君?」她皺起眉頭,看著蘇可君,問:「現在是上課時間,你為什麼不回教室?」
「我已經告訴數學老師我人不舒服,想到保健室躺一躺。」蘇可君臉上沒有笑容,冷冷地說,「你應該知道我有話想問你。」
「你表姊的事,你也知道了?你放心,我已經向校長說清楚了。」她平靜地回應:「我馬上就會遞出辭呈。」
「這麼說,你默認了?」蘇可君又確認了一次,「你真的是同性戀,喜歡我表姊?老師?」
「我說不是,你會信嗎?」
「如果不是,你為什麼要接受她的禮物,為什麼和她有那麼多曖昧的往來訊息?表姊夫寫給校長的信里,什麼都有。」蘇可君畢竟只是個孩子,藏有秘密的眼神騙不了人,也將心中的疑問全盤托出:「不管怎樣,你不應該這樣對她,她好不容易才走入婚姻的。」
「其實你早就知道你表姊喜歡女生,對吧?」任雪霺看著蘇可君,「所以那天你才不希望她和我一起去看電影。」
「我……」任雪霺直視的目光,讓蘇可君的態度放軟不少,「我從小和她一起長大的,她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反倒和不少女生很親密,可是只要一句『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就可以遮掩一切。不只她拿來矇騙所有人,連我都甘於被矇騙。我曾經在放學時偷偷看到表姊在暗巷內和其它女孩擁吻,我說服自己,那只是她的好朋友、很要好的朋友。我是喜歡男生的,自然希望表姊也能擁有一段『正常』的感情,所以我認為表姊只是還沒找到真命天子。最後,她也真的結婚了,證明她不是同性戀……但是,老師你居然破壞了表姊的婚姻。」
蘇可君又何嘗不知道,如果不是趙曉愛的真實性向產生反應,又怎麼可能和任雪霺展開不尋常的關係。
更何況,她在咖啡廳遇到趙曉愛時,趙曉愛對任雪霺的親昵舉動,還有那封信里的送禮記錄全都是由趙曉愛送出,早已清楚說明誰才是真正掌握追求主動權的人。
但她就是不願承認。
說穿了,她和大部分恐同人士一樣,無法接受、也無法面對同性戀者,更甚的是,一旦當事人是自己的親人,種種的矛盾與衝擊交雜於心,更是讓她進退兩難。
於是,她將錯誤全推給任雪霺,把任雪霺變成邪惡的加害者,趙曉愛只是無辜的受害者,以為這樣就能舒服一點,但隨之而來的心虛與無助,卻著實讓她難以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