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那一年……我們二十五歲,他整整十年,完全沒有任何消息。」
「你一定……非常非常痛苦吧。」任雪霺握住佐伯里奈的手。
「很痛啊,但生活還是要過。」佐伯里奈說,「我也就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力氣都花在工作上,只要累得徹底,就再也流不出眼淚……終於,咬牙忍住的痛苦還是讓我得到收穫。我存了一點錢,在這家店的前老闆有意將店面出售時,我頂了下來,重新裝潢、開幕……總算,我還是個能獨立生活的女人。」
「里奈姐……我覺得你已經很棒了,店裡生意一直都不錯,還上過美食雜誌……你有很成功的事業。」任雪霺誠懇地給予肯定。「你失去的只是一個不夠珍惜你的男人。」
「然後,我就再也不需要愛情了。」佐伯里奈下了結論。「我的愛情實在太脆弱,也太不堪一擊了。」
「可是,里奈姐,你說他消失了十年……怎麼又會在店裡突然出現呢?」
任雪霺問,「發生什麼事了?」
「說來人真是矛盾,到手的東西不珍惜,但當失去了,又覺得可惜……」
佐伯里奈放下第二個喝空的鋁罐,「前一陣子,他突然出現在店裡,告訴我他當天就要結婚了。」
「結婚?」任雪霺皺起眉,「如果對你感到惋惜,為什麼要和別的女人結婚呢?這說不通啊。」
然後,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歐凱恩和趙曉愛的婚禮。
那時候他也愛著她,選的卻是別人……
「他也就只是惋惜而已啊,證明了這個男人有多自私。」佐伯里奈嘆了一口氣。「他終於實現了多年來的夢想,娶了上司的女兒,擁有更好的發展機會……可是他心裡清楚,他對那個女人一點感情也沒有……所以他來找我,想知道這麼多年來我是不是還想著他……」
「有什麼意義?」任雪霺有些氣憤,「只會造成你的二次傷害。」
「傷害倒是不會,反正我的生活不再以愛情為首要目標,他的行為只不過再一次讓我看清高木拓也這個人。他想擁有好的未來發展,也想擁有愛情……無論是他的妻子,或是我,他都不想放手。」
「太自私了!連奈姐,你對他太客氣了,應該用掃把把他趕出去。」
「不需要。」佐伯里奈沒有太大的情緒反應。
「為什麼?」
「如果我趕他……代表對他還有恨,也就是說,在我心裡他仍然佔了一個位子……但是,他已經不再重要。」佐伯里奈停頓了一會,似乎想起了什麼,接著說:「他一直記得,以前我還在這裡打工時,總會在他下班時帶著一盒章魚燒到地鐵站等他,幾乎每一次,我為他做的章魚燒,都會多放一顆章魚燒給他……所以,十年後的今天他回來找我,希望我幫他再做一份『加料』的章魚燒……」
「你……沒有理會他吧?」
「怎麼不理他?客人的要求當然得盡量配合。」佐伯里奈笑出聲,「我幫他做了,並且向他多收了兩百圓。」
任雪霺聽懂了。
佐伯里奈徹徹底底被傷過,對愛情不再有任何期望或需要,和高木拓也已無可能,更遑論是破鏡重圓。
但是,身為一個生意人,以一貫熱情的態度提供服務,那是一種買賣關係,不是屬於高木拓也的特權。
「所以,生意還是要做,但是愛情……就不必了。」對於自己的感情,佐伯里奈最後是這樣說的。
任雪霺喝下最後一口雞尾酒,過多的氣泡與甜膩讓她忍不住打了嗝,腹中的酸苦氣味也一擁而上,自鼻腔奔出。
那滋味,就像愛情似的。
就像愛情似的?
一開始甜蜜至極,甚至連呼吸都是誘人的香,然後,吞咽過多的濃情蜜意以後,讓人難以招架,最後,在腹中翻攪的不再是一開始的甜香,而是更強烈的酸與苦?
她捏癟鋁罐,露出無奈的笑容。
「怎麼了?」佐伯里奈問:「怎麼會忽然問起愛情的事?一定和那個男人有關吧。」
「一年之前……」任雪霺深吸了一口氣,坦然說出過往:「他在台灣有過一段婚姻,但新娘並不是我。」
「也像高木拓也,為了私己的目的結婚?」
「或許可以這麼說……但是,他那個私己的目的,是為了遠離我。」
她再向佐伯里奈要了一罐酒,她需要更多飄飄然的暈眩感,才能再一次說完她和歐凱恩的故事。
她把一切都告訴了佐伯里奈。
十七歲時便相識的兩人有絕佳的默契與相同的喜好,甚至連性格裡帶刺的那一部分,也是一模一樣的。
那樣的尖銳讓兩人雖然相愛,卻傷痕纍纍,讓歐凱恩只能痛下決心,與她分開,選擇另一個個性似溫和,卻無法與他相愛的女人。
而她卻還不知反省、不懂軟化,將得不到出口的愛轉化為瘋狂的恨,並錯把復仇作為另一種形式的愛的表達。她欺騙歐凱恩的妻子,搞亂所有人的關係與情緒,最後一發不可收拾,自己也深深嘗到惡果,不但無法得到愛情,還付出了代價。
於是,她只能逃到這樣遙遠的國度,無力再面對愛情。
即使她和他的緣分不減,在億萬分之一的機會中再次得到了交會的可能;即使她能感受到經過這麼些日子,他們都有所成長,個性里也多了一份柔軟;即使闊別已久,她知道自己對他的愛並無減少,而他也是……所以只要她點頭,她就能再次擁有愛情,但是……
「里奈姐,或許我和你一樣……」她的擔憂與恐懼也一直與愛並存,「早已不知如何再繼續了。」
「可是……你的愛情和我的並不一樣。」聽完了她的故事,佐伯里奈望向她無奈的目光。「高木拓也之所以和我分開,是因為他選擇了前途;但是,歐凱恩當初會和你分開,其實在另一層次來說,他還是選擇了愛情。」
「不……當初他結婚的時候,曾經告訴過我,他要的是安穩。」
「如果你們的性格都有尖銳的一面,你認為他有可能在結婚的時候告訴你,他之所以選了安穩,是希望你也能有安穩?你們無法用溫柔的言語給對方安慰,他也只能用激烈的方法把自己從你的世界里抽離,你才不會繼續和他一起痛苦,也能去追求屬於你的安穩人生……」
任雪霺看著佐伯里奈,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介面。
當時她為什麼沒有這麼想過?
如果當時她能有現在的冷靜,能多思考一些;如果當時,她能夠更柔軟地穿透他的心事;如果當時……
只是,現在談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她苦笑。「可是我並沒有柔軟地去體會他的用意,我處心積慮地報復,擾亂了一切……」
「人總是在錯誤與傷口裡學習成長的。」佐伯里奈給了她一個溫暖的笑容。「當然我不能說你那樣做是對的,畢竟你真的很衝動……但,去懊悔發生過的事,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現在你應該看的是,你所犯過的錯,到底讓你學會了什麼?你曾經衝動、偏激、為愛不顧一切,然後,經過那麼多日子,那些尖鋭的部分是不是有所收斂,至少,在面對你所愛的人時,能夠柔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