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宮
第二日天將暮時凌鈺歸來,閑適地坐在憬集的對面,桌上的茶壺裡沏著他這次帶回來的天池春,是天上天池邊春天才生長的茶樹的嫩芽,此時他們二人杯中正裊裊地冒著熱氣。凌鈺一言未發,只是在這懸挑出的樓台上看外面稀疏的人群,卻眼神渙散更像是在發獃。
突然凌鈺的食指在桌上敲了一下,視線落在巷口。憬集看過去,巷子空蕩蕩的,只有巷子臨河一側的,落下來的樟樹黃色的葉子飄零而下。但是片刻之後,卻有一個穿著藍色布衣的男子從街道進入巷中,時時警惕著身後,又抬頭往深深的巷尾看來。
距離有些遠,天色又昏暗,待他走近之後憬集才看清楚他的模樣,正是昨日來過的男子。
果然是再來了。
憬集欲起身,凌鈺卻按住了她撐在桌上的手,「不是這個人。」
凌鈺手掌的溫度讓憬集心頭惶惶不安,湧現出莫名的悲傷,如同源源不斷的河水注入。她慌忙將手從凌鈺的手中抽出來,站起來靠在闌幹上往下看。那人走到樓下,在砌成直角的兩面牆間多番查看。
凌鈺看了眼被憬集掙脫開的手,手指蜷縮起來,站去憬集的身側。
憬集好奇地探出身子,若是委託人,是能看見這閣樓的。看他這樣子,什麼都看不見啊。
憬集偏頭看立在旁邊的凌鈺,他目光平靜,眉眼寡淡,驀然覺得有些尷尬,緩和氣氛似的問道:「那這個人在這裡做什麼?找地方更衣?」
更衣是憬集來這個時代之後學到的一個新詞,上廁所的意思。
凌鈺未答,指尖在闌幹上輕叩,篤篤聲似乎帶起木頭紋理的震動。秋天姍姍來遲,但是樓下的樟樹樹葉已經變黃,葉子從樹枝上輕聲折斷,被微弱的風不時地改變軌跡,落在了青色石板上,飄進小河裡,順著河水慢慢地消失了。
這樣清冷寂寥的巷子里,唯有樓下的男子焦灼不安地踱著步子,上上下下地查看硃色牆壁。
「我沒記錯地方啊,怎麼這裡沒有呢?」一邊念叨著,一邊還回身去看巷口,彷彿在警惕什麼人一樣。因為貓耳特尖,他的低估都被憬集聽了個一清二楚。
雖說如此,但是憬集不敢輕舉妄動。上一次有人就找錯了地方,對著這面牆整整立了大半個時辰,一言不發,就盯著這面牆壁。憬集都忍不住想出去問問他是不是委託人遣來的人的時候,突然就對著牆壁高亢地說起了愛的宣言。
然後又對著樟樹說愛的宣言,又對著小河說愛的宣言。大概是表白的時候害怕不得體,所以才找了個人少的地方練習練習。
牆壁不過就是個實踐對象而已。險些害得她自作多情。
男子抬頭看上方,空曠的天和支棱的樟樹樹枝佔據了視線。
「宮裡來的。」
宮裡來的?莫非這次的委託人是宮裡的?憬集暗暗咋舌:凌鈺可真有本事,小廣告都貼到宮裡去了。
男子身上帶著股明顯的臭味,肥嘟悄悄和憬集咬耳朵:「他掉進糞坑了?」憬集皺著鼻子,搖頭。凌鈺抬手狀似不經意地擋在鼻翼,憬集竊笑,原來神仙也怕臭。男子進來后,雙手負在身前,微弓著身子,畢恭畢敬地看著坐在桌案后的凌鈺。已經沉下去的天色從高窗就能看見。凌鈺挑亮桌上的油燈,直截了當地問他:「什麼時候進宮?」
來人還未開口就被凌鈺問了這麼一遭,但是反應極快:「今晚可否?」
凌鈺看了憬集一眼,便點頭應允:「當然可以。」
憬集的猜測一下子被證實,看來這次的委託人真的是宮裡的人。現在最混亂的地方恐怕非宮中莫屬了,少帝被軟禁,太后被董卓牽制,年幼的獻帝成了一枚棋子,董卓獨斷專行地把持朝政。
憬集可憐巴巴地看一眼凌鈺,暗自思忖:整個皇宮,都生活在董卓的陰影之下,人人如履薄冰,若是暗地裡往宮裡帶人,被董卓察覺到,懷疑宮裡有人要藉助外援清剿他,她豈不是分分鐘就死無葬身之地。
憬集壓低聲音問坐在身旁的凌鈺:「我一個人去?」
凌鈺看一眼憬集輕輕發抖的手指,寬慰道:「放心,不會有事。」
「我沒怕。」凌鈺沒有波瀾地瞄一眼她的手指,憬集用衣袖將手指蓋住,「我手指只是有些冷。」
來人自稱是委託人的貼身宮侍,名喚陳湘。他已經出門去打點,凌鈺看著旁邊撐著下巴的憬集道:「你變回原形進宮會更方便些。」
「不要吧。那隻貓那麼小,很容易被踩死的。」凌鈺搖頭:「這一次事關重大,不能有閃失。」凌鈺邊說著邊將食指觸到憬集額上,「到了宮裡得隨時警惕,不能讓別人知曉你的身份。」一陣失重感襲來,憬集的眼前已經是堅硬的桌腳。
凌鈺看著手指,怔了瞬間,然後將手指上縈繞的紅色的愛情收進了掌中。
憬集可憐地用爪子遮住一隻眼睛,這身體實在讓她沒有安全感。她仰著頸子看垂頭對她說話的凌鈺。瞳眸漆黑,彷彿是一團暈不開的濃墨,睫毛纖長厚密,眼眸狹長,眼角微微上挑。如同點染了胭脂嘴唇。凌鈺嘴唇翕合,憬集的心鈍鈍地疼,似曾相識的疼痛襲來,竟沒有聽見凌鈺說什麼。憬集想驅散這種奇怪的感覺,於是驚呼道:「凌鈺,你的眼睛是內雙誒。」
凌鈺的聲音戛然而止,憬集邁著貓步離開凌鈺的身邊,佯裝嘆息:「作為內雙,眼睛怎麼能這麼小呢。」肥嘟納悶兒地看看凌鈺又看看憬集,問道:「什麼是內雙?」
此時陳湘已經到了門外。陳湘托著憬集瘦小的身體驚得合不攏嘴。憬集用爪子撐著小腦袋長身玉立的凌鈺,恨鐵不成鋼地揮揮爪子說再見,凌鈺這麼草率地將她的原身暴露在外人面前,一點都沒有個神仙嚴謹的樣子,真是讓人著急。
憬集嘆了聲氣。
陳湘才信誓旦旦向凌鈺保證在宮裡這段日子會好好對待憬集,下一刻卻帶著她鑽進了夜香桶里,憬集總算是知道陳湘身上的臭味從何而來。從樓閣里透出來的光線被蓋合的木桶蓋漸漸從桶里擠出去。憬集最後的視線里,是凌鈺幽深柔和意味不明的眸子。
凌鈺站在台階上,看著馬車在黑暗中遠去,他抬頭看疏朗無星的夜空,將手掌攤開,紅色的愛情像雲朵那樣鬆軟,他將手掌壓在心臟處,輕聲說:「開始了。」
夜幕低垂,秋風漸起。
憬集蘇醒的時候已然身在雕樑畫棟,層台聳翠之間。她搓搓臉,真是太丟臉了,竟被臭暈過去。憬集怏怏地趴在陳湘的手臂上,喉嚨里全是嘔吐的yuwang。
靜謐的空氣里,帶著秋風的涼意。宮殿輪廓隱約可見,屋脊飛檐,如同猛獸蟄伏。
陳湘在密密的樹林里穿梭,憬集好奇地看四周,心想宮裡可真是步步驚心,連帶一隻貓進來都得從這犄角旮旯走。篤定地想宮裡真是好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