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新疆,圖開沙漠。
金色的沙丘綿延天際,勾勒出層巒起伏的曲線,映出了遠山綠洲淡淡幾筆青黛。些須輕煙氤氳了地平線,一輪紅日漸隱其中。
隨著霞光斂去,塗抹了陰影,帶走了餘熱,沙漠的溫度迅速地降了下來。
「吃飯嘍——」
一個扎著頭巾的當地大媽吆喝道。
探勘儀器、推土機、起重車等都停了,眾人紛紛收了工,圍到了帳篷處,拿上自己的家什,一起到了綠洲里的一處維族民居。白牆藍柱雕著波斯紋樣的院落里幾株大樹,幾棵葡萄藤,一張桌子擺了數十盆碗,旁邊支了架子,烤著羊排。
炊煙裊裊,散發著食物的香氣。
「大家都好的撒?」翻烤羊排的大爺問。
「亞克西~~」一眾當地人答。
淳于彥混在這之中端了一盆香酥熱乎的烤饢出來,對魚貫而入的蘇嘉文及他哨兵、趙明軒等人招呼道,「小文哥、欣姐,趙監察辛苦了,這是剛出爐的饢餅,你們要不要嘗一塊?」
蘇嘉文的哨兵於欣跟他比較熟了,往旁洗了手甩甩,毫不客氣地拿了一塊,自己先咬了口,又撕了個邊角給蘇嘉文,邊嚼邊道:「……唔!好吃。」
蘇嘉文就著她的手吃了,也道:「今天灑了芝麻。」
「是吧?」淳于彥笑眯了眼。
趙明軒說:「你們先吃,我去打個電話。」便往邊走了。
淳于彥的目光不自覺地跟了他一段路,回神見蘇嘉文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忙撇開了眼。
待趙明軒歸了座,主人家道:「監察回來呢撒?吃起、吃起。」
一桌子的大盤雞、羊排、烤饃、曲曲湯等,眾人累了一天,夾菜的夾菜,抓飯的抓飯,吃的那叫個狼吞虎咽。淳于彥扒著碗埋頭,聽蘇嘉文對趙明軒道:「教官剛才是給酋長打電話了吧?哈哈。」
因肖少華的緣故,趙明軒對他這位大學室友印象不錯,加上他哨兵於欣也算他帶過的學生之一,笑道:「是啊,不過他沒接。」
蘇嘉文笑道:「酋長啊,這個點他肯定還在實驗室里泡著。」
於欣也道:「我們那些做科研的同學,做起實驗來總是廢寢忘食的。」
趙明軒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不過一般等肖少華做完了實驗,看到未接來電就會撥來,於是笑笑沒說話。他看了眼手環,這東西不分晝夜地傳輸他生理數據,這會兒剩三分之一電量,吃完晚飯正好回去充個電。
「做科研?」有個人出聲,大概是淳于彥的朋友,「小彥你以前不也做科研的撒?啥的……生物分子、細胞?」
淳于彥「唔」了句,沒有接他的茬。倒是趙明軒感興趣了,「淳于你也做過生物分子學?」
「……算是吧,」淳于彥低著頭,給自己夾了塊土豆,方抬頭笑:「不過後來覺醒了,就轉行了。」
趙明軒問:「怎麼沒繼續做?不想做了……還是?」
「……」淳于彥的笑容漸消,「監察,這個世界,不是我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的。」
他的語氣透出了拒絕,其他人忙打圓場。「小彥這麼有嚮導天賦,不去精神系太可惜了,他們肯定要招你的。」「做科研太辛苦了,找不到哨兵的哈。」「這噠生物不景氣的,薪水一點點,工作也不好找。」
趙明軒見淳于彥繼續笑著吃飯,只是笑意未再到達眼底。
飯過一輪,眾人差不多飽了,天也幾乎全黑了。
這邊天黑的晚,夏天要到十點太陽下山,冬天早些,七八點。主人家在飯桌旁燒了個火盆,帶來融融暖意。趙明軒讓他們各自報個進度,一位當地的地質學專家先說:「目前還不能確定有么有發生過可以吞沒活人的流沙現象。」
「首先,流沙是因為沙土含水,上升水流的滲透力抵消了沙土本身的覆蓋力,在沙土顆粒間製造了空隙,使沙土開始流動、液化,也就是額們佛的『流沙現象』。但是撒,」專家操著口音的話語頓了頓,拿出他的硬殼記事本,翻開一張空白紙,寫畫道:「圖開沙漠這歹地方,它四面被綠洲環繞,沙地有限,為防治進一步沙漠化,綠化到位的情況哈,植物的根莖事實上已充分固化了沙土,不易流動。」
他刷刷在紙張的剩餘空白處寫了幾個公式數字:「這是形成流沙的力學條件,可以看到這兩天的沙土樣本浸水重,那哈子地處深度,還不足以達到這樣的滲透力。」
接著是蘇嘉文:「雖然相關微生物的檢測仍在進行,拿到的初步報告,我們發現了群落數量在土壤中的動態分佈呈現了一個谷狀降低,也就是這個區域,」他拿出地圖劃了一個圈,「它的微生物群落曾在某個時間段完全消失,或者說死亡,現在看到的數量,是在那個時間節點后重新生成的。」
他話落,有人猜測起了有沒有可能是沙塵暴,被一眾人反駁,先不說沙塵暴的成因,氣象台也沒播報,季節防風治沙等等,如果真的發生過特大沙塵暴,這一帶樹木早被黃沙飄沒了。
「除非……是有人用了精神力實質化,這樣才能解釋為何發生『流沙』時,不必滿足力學條件,」蘇嘉文道,「而微生物的動態數量異常興許也與此有關……」
實質化、具象化,放眼全國,能做到將無形的精神力化為有形的物理攻擊,順便劫走一個黑哨的人,這樣的精神力位階寥寥無幾,這當口趙明軒想起的除了許天昭就是公孫弘、麒麟夫婦等人,許天昭已死,他自然不可能懷疑到他們頭上,那麼國外勢力就成了第一嫌疑。
而葉天宸的嚮導,在沒找到安全無虞的喚醒方法前,眾人決定還是以穩定現有圖景壁壘為主。
他們討論時,有人進來喊了幾句當地話,主人家跑了出去,趙明軒感知領域範圍,發現是有人打架了,緊接著又有人跑進來先是對他歉意一笑,趴淳于彥肩上嘰嘰咕咕說了幾句。趙明軒對維語尚在摸索階段,聽出了大概,就是有人酒後鬧事,希望嚮導去施展精神力安撫下他們情緒。
如果是一干毫無異能的普通人街頭干架,那就是派出所的事兒,但這之中,趙明軒察覺了還有些精神力波動。他起身對淳于彥道:「我與你一起去。」
蘇嘉文等人繼續針對近日的發現探討其它線索,張濤接過了淳于彥做會議記錄的工作。
幾人到了事發地點,是個小酒館。起因很小,兩方人喝多了起鬨,結果其中有一人罵了句「敲系噶」,當地話翻譯過來是「豬」,這就捅了馬蜂窩。被罵的那位是個回族穆|斯林,還是個聽覺系一級哨兵,想著放鬆放鬆喝杯酒就沒戴肩章,罵人的那位是個維族穆|斯林,大概就嘟噥了一句,誰想聽的人耳朵敏銳著,一被罵回來「你才是豬,你們全家都是豬」,一酒館的穆|斯林都炸了。
別看伊犁這帶地偏,總人口中少數民族佔了百分之六十三,漢族數量不到不一半,信奉伊|斯蘭者逾七成。
「豬」在伊|斯蘭文化中,是極臟、極低賤的代表,穆|斯林們除了不吃豬肉,平時說話都不願提到「豬」,像「豬肉」,就用「大肉」代替,屬豬的就用「屬老黑」代替,罵一個穆|斯林是「豬」可以說是對對方從身到心巨大的侮辱。為了維護自己的信仰榮譽,發生流血衝突也再所不惜。
罵人者嚇得臉都白了,當即要搬救兵,維族的喊維族的弟兄,回族的喊回族的,縱使都是一個信仰系統的,穆|斯林們中也有歧視鏈存在,兩方的清真寺從不互用,通婚極少,一九四五年的「殺漢滅回」可不是喊著好玩的,至今伊寧那條漢人街上仍是一個漢人都沒有。
然而涉及宗教,趙明軒反而不好插手了,只得暫時用精神力等級壓制按著兩邊烏壓壓的人群,待雙方的阿訇們趕到,也就是他們教義上的老師,一人給了肇事者幾巴掌,按著人頭互相道歉,這才將一場爭鬥消弭於無形。
淳于彥因為站在趙明軒這邊,第一時間做了情緒引導,並為那位回族的哨兵安撫了感官,走時被他們維族的一人罵道:「卡菲勒就是卡菲勒,養不熟的白眼狼。」
淳于彥面無表情地聽完了,趙明軒卻見他身軀微微一顫。
回程路上,趙明軒問他:「你不是穆|斯林?」
淳于彥苦笑:「……我的爸爸是漢人……我不算純正的穆|斯林。」
他抱著臂,縮在大衣里看向馬車外,「……監察,你相信神嗎?」
趙明軒道:「我?我是無神論者。」
「我的話……」淳于彥低聲道:「我應該算是不可知論者吧……」
趙明軒想起肖少華曾說過的『或許有所謂神的存在,只是我們的科技尚未能探知,也並非我們當前所了解的模樣』,「唔……那我應該也是不可知論者。」
淳于彥沒想到他改口的這麼快,愣了一愣,笑開:「監察你真是……」
趙明軒也笑:「文化課沒學好,多多包涵。」
「哈哈哈……」淳于彥笑了會,又道:「監察抱歉,之前你問我科研的時候,我的語氣不好……」
他這麼一說,趙明軒又記起來了,「你之前在哪個實驗室做的科研?」
淳于彥:「中華哨向研究所的伊寧分部。」
趙明軒:「做了多久?」
淳于彥:「我在俄羅斯四年生物化學本科,回來后研究生兩年,博士三年……快畢業的時候覺醒了,就廢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隨著踢踏踢踏的馬蹄聲,一下一下沉重地擊在趙明軒心上。
趙明軒道:「……那你有沒有,想過繼續做科研?」
樹木蕭疏,寒風瑟瑟,夜空的星子明亮。淳于彥仰臉望著夜空微笑道:「想啊。」這一句稍歇,他轉向趙明軒:「只是監察,您聽說過玻璃天花板嗎?」
趙明軒:「……」
淳于彥:「中華哨向研究所,業內戲稱哨向療養院,你知道為啥?因為去了的哨向基本等於混吃等死。」他笑道:「有能力的哨向永遠出不了頭,出頭的永遠是學識平庸、道德淺薄之輩,因為這樣他們才能握住把柄,讓你上你就上,讓你下你就下。你看看頂尖管理層的哨向普比例就知道了,我一個嚮導……去那裡養一輩子老,給別人搬一輩子磚,自己真正想做的項目,永遠做不了,研究的核心永遠碰不到……抱歉,我不願這樣浪費我的生命。」
嚮導雖燦爛地笑著,卻彷彿哭了。
縱然受盡了磨難,那雙眼睛依舊澄澈明亮,與他深藏心中的瞳眸有一瞬間的重疊,心疼的發緊。如同受到了蠱惑般,趙明軒伸出了手,欲拭去那臉頰上的「淚」。
「別哭。」
在字音脫口而出的同時,指尖堪堪觸及對方面部皮膚,哨兵一下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