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寶釵陪著薛姨媽玩了一會,也尋了借口離開,正遇著前頭賈政打發人來,說請了一個積年老儒,人品學問都頗有可看,請姨媽派人看看,若是可以,便請了給哥兒也好。
薛姨媽喜不自禁,道:「你家老爺選的人再是沒錯的了,不用多問,我這就打發人請去。」說著忙吩咐打賞來人,寶釵見慈母一片殷切之心,彷彿哥哥這便能改好似的,忙止住她道:「媽,我有一言,你且聽我說。」
薛姨媽問起,她便道:「其實先生們的好壞,倒在其次,要緊是要哥哥肯聽才行。論理我不該議論人家家事,只是姨媽家裡寶兄弟那樣人品,請來的先生也是極好的,偏生老太太溺愛,換了幾個先生都不成,寶兄弟年紀小,天分高,還有可造之處,哥哥他這樣年紀,又沒個長輩管教,先生到底是外人,到時候哥哥一來哭訴,媽難免偏聽著哥哥的,要辭了先生,到那時再好的先生也沒個計較,媽你說是不是?」
薛姨媽道:「你說的在理,我定然不偏溺著他便是。」
寶釵道:「這也不夠,他在外頭,我們哪裡知道他是在讀書,在看賬,還是在做什麼?家裡頭下人定然都向著他,我們圈在內幃,倒是成了聾子瞎子了。」
薛姨媽惆悵道:「那你說如何是好?」
寶釵道:「我說咱們倒收拾出一間屋子,媽管住哥哥,每日在裡頭讀書,不叫他出去。家中下人的事,也都計較起來,我看璉二嫂子隔著帘子理事也是好的,媽你不要怕麻煩,只把家法立著,銀錢管上,哥哥翻不了天去。」
薛姨媽極之稱善。寶釵見她應得爽快,曉得她恐怕鎮不住哥哥,又道:「我看媽還可托姨父好生管管,不求哥哥下場考試,只要他再不去鬧事就好。」
說到鬧事,想自己終究是因為哥哥的緣故落選女官,失去支持家中的機會,不免悵然,薛姨媽只當她還念著之前打死人的事情,把她摟在懷裡道:「我知你的心思,放心,我定然好生整肅家裡,再不叫你哥哥出去混鬧惹禍便是。」
寶釵微微一嘆,點頭道:「但願如此。」當下打起精神,和薛姨媽兩個便商定家中規矩,將號牌等物皆一一定下,向何人取何物,賬向誰報,併當值輪班皆一一打點,特選老成持重之家人為薛蟠長隨,又遣人去和薛蟠說。
薛蟠乍聞母親此舉,自然不願意,進來便嘟囔道:「那有裡頭管到外面爺們的事的?」被寶釵搶白道:「家事向來由母親做主,等你娶了嫂子,自然有嫂子來管,不然你去外頭看看,你那些朋友同學,僕役銀錢,哪個是親自過手的呢?」
薛姨媽也幫寶釵道:「蟠兒是要收收性子,好好讀書才行。」
薛蟠和薛姨媽磨了良久,見他母親竟當真是心硬如鐵,犟脾氣上來,跺跺腳跑出去了。
薛姨媽見兒子如此,站在門首看了半晌,不知自己是否說重了話,暗自生出幾分悔意,待看見寶釵,又定下心神,到底是擔心兒子,趕忙地讓人追出去跟著,一會小丫頭同喜回來,道:「大爺出門去了,我哥哥他們跟著,說是去找璉二爺還是珍大爺去了。」
薛姨媽聽得是跟賈府裡頭的人出去,才放下心來,寶釵聽得是跟賈璉賈珍,倒是心裡一咯噔,待要再和薛姨媽提,只是空口白牙,且又是住在人家,不好說得,只好把嘴一努,對同喜道:「你再去叫幾個小子,叫王二叔跟著,別往不好的地方去,夜了早些回來。」
同喜看薛姨媽,薛姨媽先還猶豫,後來聽寶釵說「夜了早些回來」,馬上道:「是極,多叫人跟著,早點回來是正經。」
同喜一溜煙去了,薛姨媽方看寶釵,欲言又止。
寶釵知道自己表現得過了,只是這等怪力亂神之事,實在也說不出口,只好假作不見而已。
這一日著實勞神,倒在床上便睡,恍惚間聽聞有人談笑一般,待到醒來,推窗而望,又是一個好天,問鶯兒道:「媽在那裡幹什麼呢?」
鶯兒回說王夫人來了,寶釵忙便起身,只一牽動,頓覺頭暈腦脹,眼干舌燥,曉得是胎裡帶來的熱毒來了,便把身子支一支,喚鶯兒拿了冷香丸吃了一丸,覺得好些,方扶著丫頭們出去見過王夫人並薛姨媽兩個,王夫人見她面色不好,問起來,寶釵把緣故講了,王夫人道:「啊喲,那日我倒忘了,那府里有好白梅,派人替你討去倒好。」
薛姨媽笑道:「先時家裡制的還埋在梨花樹下呢,南邊也常備著花瓣,不用驚動那邊府里了。」又叫寶釵快入內歇息。寶釵在裡間炕上坐著,頭暈眼熱,叫小丫頭拿玻璃鏡子一照,見眼白處微紅一片,倒不好勞眼睛,便躺在那裡思量日後罷了。
她本因王夫人來了,穿得頗莊重,待進來以後將外衣都去了,換了家常衣服,鶯兒將香包等物都摘下來收好,寶釵便把黛玉所制香包拿來把玩,一見此物,便又想起黛玉自小也是娘胎裡帶來的病症,不知道現在那用燕窩養著的說法已經有了未?如今她雖在賈母跟前養著,比在瀟湘館要更得珍重幾分,然而畢竟是別人家裡,只怕倒未必有人想得到,想了一回,倒記起一件事,輕輕掀帘子出去,對薛姨媽道:「媽不是有東西要給姨太太家的姑娘們?」
薛姨媽一拍手道:「我忘了。」叫香菱:「把那匣子花兒拿來。」又對王夫人道:「倒借你的人跑一趟,把這花兒給他們姊妹們送去,一共十二枝,你們家三位姑娘每人兩枝,林姑娘兩枝,另外四枝給鳳哥兒罷。」
王夫人推辭一番,被薛姨媽一句「寶丫頭從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給堵回去,方命周瑞家的送去,寶釵忙叫道:「周姐姐。」笑著叫鶯兒取了一本書來道:「前些時候因林姑娘說想借我個花樣子看看,那一時原夾在書里沒找著,今日找到了,倒勞煩周姐姐替我帶一帶,並告訴林姑娘,我現下身子不大好,出不來,待好些了再去看她和寶兄弟。」
周瑞家的只得應了,拿著花與書去,自忖帶著旁的東西去自家三位姑娘處,人家難免問起,倒要回幾遍話,於是先去黛玉處,將寶釵的話一說,讓黛玉先挑了兩枝宮花。
寶玉正在旁邊,信手一翻,替黛玉選了兩個,黛玉道:「你選的太俗,我不喜歡。」自己拈了兩個清麗的。周瑞家的拍手道:「來前寶姑娘說林姑娘必喜歡這兩個的,叫我先看著,果然姑娘就選了這個!」
黛玉見寶釵懂她,慢慢低了頭,道:「她素來善體人意。」又問:「寶姐姐可是什麼病症,到底怎樣了?」
周瑞家的道:「說是熱毒什麼的,聽著也不懂,瞧著精神不大好,眼睛發著紅呢。」
黛玉道:「勞煩周姐姐了。」抓了一把錢給她,又叫丫頭安頓她喝茶吃點心,周瑞家的辭道:「還要去給那幾位姑娘送東西。」因轉出去,先送了三春,再去鳳姐處,先見著平兒出來,忙笑著向前道:「平姑娘好。」把送花的事由一說,平兒道:「勞煩你老人家。」先把花收進去,正好鳳姐在裡頭算賬,見她拿著東西進來,笑道:「你又拿什麼好東西來?快給我瞧瞧。」
平兒睨她道:「瞧你那出息。」
鳳姐道:「你主子的出息不就是你的出息,你倒好說我。」
平兒道:「正因為你的出息是我的出息,所以我倒不得不感嘆兩句。」把鳳姐說得跳下來擰她臉道:「好啊,你膽子大了,變著法兒罵你主子我呢。」
平兒因賈璉不在,和她笑鬧兩句,方道:「你看可送兩枝去東府小蓉大奶奶那裡?」
鳳姐道:「你做主罷,這年頭當奶奶的倒不如做丫頭的,一句兩句出息不出息的,真叫人傷心!」
平兒一笑而已,出去叫彩明送兩枝到那邊府里,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跑這麼大一圈,一肚子不滿不好說得,只得重新回去道了一回謝,寶釵又抓著她問:「林姑娘可說什麼了?」
周瑞家的道:「林姑娘和寶二爺一處,說難為寶姑娘記得,因這些時候寶二爺從學里下來,身上也有些不好,再則林姑娘也有些宿疾發了,一時來不得,改明兒來探寶姑娘。」
寶釵便就著話頭道:「林姑娘是什麼病?吃什麼葯?」
周瑞家的道:「說是胎裡帶的弱病,用著『人蔘養榮丸』,偶爾也用燕窩養著,只是林姑娘不大愛吃。」
寶釵便知不是不愛吃,恐怕是怕麻煩了旁人,心中有了計較,又拿錢給周瑞家的道:「麻煩周姐姐了。」
周瑞家的那裡看得上那錢?不過見是姨太太家裡的賞,也就笑著收下。
卻說薛蟠昨日被母親妹妹念叨了一番,一怒之下與賈珍幾個出去玩耍至早才歸,回來便聽說妹妹病又犯了,到底是兄妹間一點天良,暗忖是被自己氣著了,便幾日沒有出去。
薛姨媽心疼兒子,喚來跟去的家人問起他去的那些場所,都推說是去賈珍那裡喝酒了,誰知寶釵在旁,喝令將幾個人分開,各自細細盤問去的哪裡,喝的什麼,都有些誰,再來比對,馬上便問出內情——卻是在外頭賭錢,一晚上輸贏使費數百——這一下薛姨媽氣得不輕,顫巍巍捂著心口下了死令把家中錢財點算一遍,她不識字,便叫寶釵帶了幾個認得字的丫頭,將賬本連夜抱入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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