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府
玉娘撩起了一角車簾,向車后的鄉野瞅了眼,一旁的婦人就道:「三姑娘別看了,仔細叫沙迷了眼,姑娘是頭回見太太,紅了眼,太太怕是不喜歡。」
玉娘放下車簾,垂了眼低低答了聲是,立時坐了回去,彷彿想了想,又向那婦人低聲問道:「洪媽媽,我娘在府里可好?」
洪媽媽聽了這句,臉上的笑模樣不由得淡了,腹誹道:到底是外頭女人生的,一些兒規矩也不懂,哪有管著姨娘叫娘的理。只是若是不提點幾句,到了太太前頭,也由著這個丫頭娘啊娘的混叫,她這個接引人先有不是。所以把臉上的笑模樣收了收,咳了聲道:「三姑娘快別這樣叫。從前在外頭由著你性子來,可回了謝府,說不得要照規矩來。太太才是姑娘的嫡母。孟姨娘雖生了姑娘,依舊當不得這個娘字,三姑娘要叫孟姨娘姨娘才是。這回在我跟前錯了也就罷了,到了太太跟前,太太是個寬厚的,也不能錯這規矩。」
玉娘纖指將個青布帕子攥著,怯怯低下頭去,彷彿叫父子母女的名分壓制住了,卻又趁著洪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悄悄抬眼飛快地瞧了她眼,見洪媽媽神色一動,又立時把眼垂了下去,果然聽著洪媽媽道:「三姑娘也別怪我說話兒直,我也是為著三姑娘好。姑娘如今也十四歲了,日後全仰仗太太呢,太太喜歡了比什麼都強。」
玉娘聽說抬眼看了看洪媽媽,忽然明白了,這是說自己日後的婚姻大事也靠著嫡母呢,臉上就飛起兩抹胭脂色來,低聲道:「媽媽說的我記著了。」聲若蚊吶,洪媽媽若不是盯著她瞧,只怕就將這句話錯了過去。說話間馬車行走漸漸平穩,車廂外人聲熙攘起來,又有各色食物香氣飄了進來,顯見得是進了陽谷城了。
想是玉娘頭一回進城,自然好奇,趁著洪媽媽不注意的時候,就要掀開帘子瞅瞅街景,手才搭上帘子,因看洪媽媽板著臉看她,臉上紅了紅把手放了下來。洪媽媽臉色這才鬆了,緩聲道:「三姑娘,我們謝家雖不是什麼書香門第,可在陽谷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這樣當街拋頭露面的事不是姑娘該做的,日後可要改了才好。」謝玉娘聽說把頭低得沉沉的,彷彿臊得滿臉通紅的樣子,洪媽媽見她這樣,也不好再說,抿了抿嘴,轉眼看著車帘子,像能看出朵花一般,沒留意著那怯生生的三姑娘慢慢地抬起了頭瞧了她一眼。
馬車行到東安大街又向右拐去,行了片刻拐進一道窄街一眼望過去,一色的白牆黑瓦,偶爾有幾枝桃杏花從牆頭顫巍巍露出一點顏色來,露出些春意來。街邊立著個石牌,寫的是長平巷。
馬車行了片刻,就到了一處岔路口,往岔路口裡一轉,便見一處角門,角門外站著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子,梳得精光的發鬏,鬢邊一對紅艷艷的絨花。馬車就在那丫鬟身前停了下來,洪媽媽先打起車簾,從低窄的車廂門裡鑽了出去,臉上一笑,同她在謝玉娘跟前的笑不同,倒是透出幾分慈和來:「紅杏,可是太太等急了?」
玉娘從洪媽媽掀開的帘子里瞧出去,那紅杏生得嬌俏,白生生臉兒,青黛黛眉兒,水汪汪眼兒,倒也不辜負她的名字,聽著洪媽媽問她,把鼻子一哼道:「洪媽媽,你可回來了。是孟姨娘,受了多大委屈一樣,在老爺跟前哭,說媽媽一個人去接三姑娘,她不放心。媽媽也知道我們太太,菩薩一樣的一個人,還不上心,所以打發了我在這裡瞧著,要是三姑娘回來了,就快接進去。」她聲音清脆,嘴頭又來得,伶伶俐俐把一番話說了,就把孟姨娘如何嬌縱,太太如何良善的意思都透了,一面說一面對著洪媽媽遞了個眼色。
洪媽媽看著紅杏眼色,立時明白了,知道她是奉著太太馬氏的意思,忙笑道:「論理也輪不到我們這些下人說姨娘的不是,孟姨娘也太不知輕重,連老爺都煩了她。若不是太太心善,只怕連三姑娘也.」說到故意停住,又笑說,「瞧我糊塗的,三姑娘還在車上坐著呢。」說了轉回身來,向著車廂里道:「三姑娘,到家了,出來罷。」
玉娘在車廂里把洪媽媽和紅杏的話聽得明明白白,她又不是蠢人,自然知道這倆人一唱一和的是說與她聽的,想來那位嫡母雖接了她回來,終究是不喜歡的。只是她初來乍到,又是姨娘生的,哪裡敢出聲,好容易聽著洪媽媽叫她,忙答應了聲,低頭鑽出車廂。
玉娘這一出車廂,下頭紅杏瞅清她的模樣,臉色不由得變了變,還是洪媽媽推了推紅杏,紅杏這才走了過來:「三姑娘路上辛苦了。太太吩咐我在這裡候著三姑娘,待三姑娘回來了就領了三姑娘去同老爺太太磕頭。」究根揭底的到底沒把這個半路來的三姑娘放在眼裡,是以別說以婢子自稱了,連她叫什麼也沒跟玉娘說。
玉娘渾似不覺一般,卻也不下車,先瞅了洪媽媽一眼,扭著帕子問:「媽媽這位姐姐是?」洪媽媽就把紅杏看了眼,這才轉向玉娘笑道:「她叫紅杏,是太太跟前最得意的人,也當得起你一聲姐姐。她肯說你句好話,比什麼都好使。」這話說得誅心,倒似玉娘要去奉承一個丫頭一般,換個人許就惱了,玉娘混混噩噩一般,點頭稱是,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按在洪媽媽手上,踏著腳踏下了車。
紅杏看玉娘好性兒,倒也不好再說,只說了句:「姑娘隨著我來。」說了打頭向里走去。謝玉娘扶在洪媽媽跟在了後頭,進了角門就是花園子。
謝家在陽谷城也總有百來年了,礙著商人身份,不敢張揚,可根基算得深厚,花園經幾代經營依然有了氤氳氣象,雖不見畫棟雕梁,假山湖石,一樣有長廊曲檻,疏籬花障,很有些富麗熱鬧氣象。
紅杏看玉娘打量四周,倒象找著了酸刺她的由頭,就道:「我們家的花園子打老太爺起就打點了,可是陽谷城裡頭一份的,姑娘住久了也就習慣了。」
玉娘聽了這話,倒還是點了點頭:「紅杏姐姐想來也習慣了。」紅杏順口就道:「可不是,日日瞅著也沒什麼稀奇了。你才來,自然......」話出了口,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扭頭看了眼玉娘,見她垂了眼步步亦趨,皺了皺眉,轉過頭去,腳下又加快了些。
玉娘一聲也不吭,低了頭緊緊跟著紅杏,直走了一刻鐘,這才走到了正房前,紅杏就叫玉娘在門外等著,自己先進去回話,玉娘應了聲,就在門外站定了。
太太馬氏已等得久了,手上的佛珠早轉過無數回,若不是一旁老爺謝逢春也一起坐著,只怕早已等不下去。這回聽著紅杏進來回說人接了來,轉眼就看了看謝逢春,見他臉上有些喜色,也就笑道:「三丫頭即來了還不帶進來,說來這孩子也可憐,在外頭住了這些年,如今該有十五了罷。」最後一句話卻是向著立在下頭的孟姨娘說的。
孟姨娘今年也有三十歲了,保養得卻是極好,猛一打眼,不過二十齣頭,依舊是雪白嬌艷的模樣。孟姨娘素來得謝逢春寵愛,性子就有些張揚,別說是謝逢春另兩個姨娘余氏,衛姨娘不在她眼中,便是對著馬氏也不十分恭敬。今兒許是女兒要來了的緣故,倒是有些拘謹,手上帕子攥得緊緊的,聽著馬氏問話,忙起身答道:「回太太話,過了今年九月,玉娘就十四歲了。」說著話一面向著門外看去。
大紅滿綉福字的門帘一挑,紅杏先走了進來,跟在她身後的女孩子身量兒高挑,卻極是纖細,低頭行來,頗有些步步生蓮的意態,瞧在馬氏眼中,扎了根刺一般,看著玉娘在洪媽媽的指點下,跪在眼前磕頭,臉上要笑不笑,卻向謝逢春道:「這孩子個兒倒高,要是方才孟姨娘不說,我只當著孩子總有十五六歲了。」
謝逢春也看著跪在腳前的玉娘,這孩子是他同孟姨娘在外頭生的,因懷胎之際孟姨娘受過許多顛簸,打落草起身子就不健旺,所以寄名在廟裡養著。後來孟姨娘是接了回來,可這孩子卻一直在廟裡住了下去,說來他這做父親的也不過見了三四回。最近那一回,還是兩年前,依稀就是個孩子模樣,不想一晃眼兩年過去,竟出落得花朵一般,都說孟姨娘年輕時是個美人,這孩子如今已有青出於藍之勢,待再過個幾年,長開了,只怕更出色,怨不得孟姨娘有這個底氣說那番話。
所以謝逢春同玉娘說話時就加了幾分顏色:「好孩子,這幾年委屈你了。」說話時又看了馬氏眼,馬氏手上佛珠轉得更快了些,臉上堆出幾分笑:「看這孩子老實得可憐,快起來!過來叫娘瞧瞧。」
玉娘聽說盈盈立起身來,低頭走到馬氏身前,馬氏伸手一把把玉娘的手抓著,翻來覆去看了看,見她十指尖尖猶如春蔥一般,想來甘露庵那些姑子們收了謝府送過去的香火銀子所以沒來為難孩子。又抬頭往玉娘臉上看了看,看玉娘巴掌大的臉,肌膚猶如凝脂凍玉一般,一雙眼兒尤其水靈,只微微一動眼珠子,便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一般,實在的勾人。
馬氏把玉娘打量個仔細,這才問了問玉娘在廟裡是怎麼過的,她問一句,玉娘答一句,玉娘聲線偏低,不如尋常女子柔媚,可偏每句話都帶些尾音,便似有了許多餘韻,就是女子聽了,也有些心癢。馬氏不由喜歡起來,又拍了拍玉娘的手,笑說,「好孩子,你從前吃苦了,如今即到家了也就好了。不知你在庵堂里住了這些年,可識字沒有?」玉娘道:「跟著庵堂里的師父們念些經文,些許認得些字。」馬氏愈發得滿意,就笑道:「識字就好,雖說女子無才就是德,可我們這樣的人家,姑娘若是一字不識,倒也叫人笑話。」謝玉娘微微一笑,似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
馬氏又指了下首坐著的馮氏道,「這個是你大嫂子。」玉娘答應一聲,又過去同馮氏見禮。
玉娘走到馮氏跟前,見她臉色白凈,眉彎雙月,鼻樑上略微幾點淡麻,嘴角帶絲笑意,知道是個和氣的,因此上盈盈下拜。果然馮氏見著玉娘拜下,親自起身扶起,笑道:「三妹妹快起來。」又從腕上摘下一隻黃澄澄的絞絲鐲子來替玉娘帶上,笑道:「簡薄了。妹妹帶著玩罷。」玉娘正要謝過,就聽得一聲嗤笑:「三妹妹才到家,大嫂子倒是好意思拿著銅鎏金的東西來唬人。」
玉娘哪裡想到會有這個,一時不知道接好還是不接好,倒是馮氏不動聲色地道:「那是二妹妹月娘,她性子直,日後你就知道了。」
原來謝逢春與馬氏的長子謝顯榮倒是個讀書料子,年前已中了增生,想來日後鄉試中舉也在意料之中。謝顯榮中了秀才之後,謝逢春做主,替他娶了課師馮憲的幼女馮素珍為妻。馮憲二十二年前中過進士,中在二榜第三名,照說總有個翰林好做,不意捲入了延平年間的奪嫡亂局中,終於鎩羽而歸,終身復起無望。馮憲家中素來清貧,歸鄉之後,只得開館授課維持生計,故此女兒的嫁妝也簡薄,並沒有什麼金簪玉釵,壓箱銀也不過一百兩,更別提什麼嫁妝鋪子田地了。
月娘叫馬氏寵得厲害,要了銀的又打金的,丟下珠子又買玉,不大瞧得上馮氏寒酸,時常做些譏諷之語,好在馮氏是個溫柔沉默的,姑嫂兩個這才沒鬧起來。
玉娘沒想著她才到家就遇著了姑嫂爭鋒,倒是尷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