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遇
謝懷德不由唷了聲,他在馬氏跟前素來沒個正形,膽大妄為,就笑:「敢情娘要給齊瑱做媒?那小子年紀不大,心氣兒卻高,只要自己瞧上的,所以還沒定呢。娘不如把人選說了兒子知道,再讓兒子掌掌眼,兒子可知道那小子心思,有兒子參謀,指不定就成了。」
馬氏正待告訴他,轉念又覺得這個小兒子沒個正形,若是在齊瑱面前吐了口,日後親事就是成了,只怕月娘在齊瑱面前也難抬頭,話到了嘴邊,也就改了口,只道:「你休管是哪家的,總是你不知道的。我的兒,你即同他好,如何從來沒聽你在娘跟前提過。」
謝懷德在椅上側著身,理了理袍子:「兒子又不止他一個好友,好端端提他做什麼?娘即要知道他,過幾日我請他回來吃酒,娘遠遠瞧了就是了。」說了立起身來,又向馬氏笑道,「娘,兒子在外頭瞧見一對玉鐲子,水頭甚好,原想買了來送娘的,只是手頭不太方便,只得忍痛放下了。」
馬氏啐道:「在你娘面前還搗鬼,什麼送娘的,又想你娘的銀子才是真!你說你同你哥哥一般,都是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例,你哥哥照料著一家子還有富餘,怎麼到你手上就不夠呢了!等你成親了,可拿什麼來養你媳婦!我是沒銀子的。」話是這樣說,還是去取了一張二十兩的銀票來交在了謝懷德手上。
謝懷德接了銀票,往袖筒里一揣,挑眉笑道:「娶媳婦急什麼,等我中了舉人,再慢慢兒選就是了,必定挑個才貌雙全的來服侍娘。」馬氏聽了這話,臉上才綻開些笑模樣,謝懷德已然提腳出門去了。
謝懷德這裡帶著書童離了謝宅,不多時就到了北街仙居樓,早有小二在門前看著,認得是開糧鋪的謝家二少爺,忙含笑過來,請個安:「二少爺好,齊少爺正在二樓等著呢。」話音未落,只見臨街的一扇窗戶一開,探出個人擲下幾顆松子來,正落在謝懷德腳前:「阿德,可來得遲了,該罰酒。」謝懷德把眼一笑,道:「吃酒罷了,我還怕你不成。」說了上了二樓,早有書童在樓梯前接了,引著謝懷德進了間雅間,裡頭早坐了個少年,又有兩個脂濃粉膩的妓家作陪。
見著謝懷德進來,那兩個妓家盈盈站起,對著謝懷德拜了拜,左右引著謝懷德坐了,方才拿著松仁擲謝懷德的少年,生得身形高大,拍手笑道:「這人來得晚,該先盡三杯。」謝懷德右手邊那個年齡稍小些的執了酒壺來就替謝懷德斟酒,又笑道:「謝少爺請用酒。」
謝懷德把人看了眼,一口乾了,那妓家又要斟第二杯,謝懷德拿手擋了:「干喝酒沒意思,你且唱個曲兒來聽聽。」妓家只笑說:「齊少爺叫了我們姐妹出來,沒說要唱曲,不曾帶得家什。」齊少爺挑了挑眉,將妓家的手一捻,妓家以為齊少爺有意調弄,正要撒嬌賣痴,不想齊少爺忽然就把臉一沉:「哦?不唱曲,叫了你們來做什麼?」妓家不料方才還笑微微的齊家少爺忽然翻臉,頓時臉上通紅,厚厚的脂粉也遮蓋不住。
妓家口中的齊少爺,正是馬氏瞧上的齊瑱,今年不過十七歲,功名未就,仗著三代單傳,家中祖母母親溺愛,倒是養成了脾氣,素來我行我素慣的。這兩個妓家是他叫了來侑酒的,倒是沒有旁的意思,這回聽著她們撒嬌做痴,頓時就翻了臉。
還是謝懷德看著這樣,插口道:「罷了,你們姐妹坐遠些,我同齊少爺有話說,你們只管撿平日唱慣的細細唱來。」兩個妓家忙起身,在一側坐了,那個年紀小些的先唱了一曲《翠裙腰》:
曉來雨過山橫秀,野水漲汀洲。闌干倚遍空回首。下危樓,一天風物暮傷秋。乍涼時候,西風透。碧梧脫葉,余暑才收。香生鳳口,簾垂玉鉤,小院深閑清晝。清幽,聽聲聲蟬噪柳梢頭。為甚憂,為甚愁?為蕭郎一去經今久。玉台寶鑒生塵垢,綠窗冷落閑針銹。豈知人玉腕釧兒松,豈知人兩葉眉兒皺!他何處,共誰人攜手,小閣銀瓶殢歌酒。早忘了咒,不記得,低低耨。掩袖暗含羞,開樽越釀愁。悶把苔牆畫,慵將錦字修。最風流,真真恩愛,等閑分付等閑休。
謝懷德取來酒壺自斟自飲,一邊又把齊瑱仔細打量,齊瑱叫他瞧得發毛,擲了根鴨骨過來:「瞧什麼呢?莫非你今兒轉性了?離小爺遠著些,小爺可沒斷袖分桃的癖好。」謝懷德笑道:「我娘今兒打聽你,怕是要招你做女婿。我那妹妹,素來得我娘喜歡,性子可不怎麼柔順,你娶了她,只怕日後沾惹不得這些。」說著朝著坐在角落的兩個妓家一抬下顎。
齊瑱聽了,也不當真,只道:「是絕色不是?是絕色任性些也無妨,我只讓著她就是了。」又正色道:「若真是個有顏色的,倒是真要著緊安排後路了。今上登基六年了還不曾選過秀,如今宮中高貴妃獨寵,又有子傍身,李皇后勢微,巴不得有新人來分寵。今年是來不及了,早在來年,至晚後年,必定要選一回的。選了進去,要是有造化做個宮人,還有出來團聚的一天,要是沒造化,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一世都耽擱了。」
齊瑱說的謝懷德自然知道,他也猜著謝逢春馬氏好端端忽然將玉娘接回來,十有□□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玉娘今年不過十四歲,就是拖到後年,也剛十六歲,正在本朝選秀下至十四,上不過十八歲,三族無罪人的規矩中。
齊瑱不知謝家的盤算,他那事不關己自然就將選秀一事拋開了,拿著別的事來同謝懷德說,飲了一回酒,又叫兩個妓家唱了幾首新鮮曲子,看著天色將晚,這才打發了兩個妓家回去,各自散了。
且說謝懷德回家,先去見馬氏。馬氏剛吃了飯,正用茶,看著兒子帶了一身酒氣進來,忙令青梅泡濃茶來與他解酒,又問:「你同哪個在吃酒?」謝懷德接了茶,笑道:「我今兒見的人,娘也想見呢,就是齊瑱。」馬氏聽著齊瑱,不免打起精神來問了幾句。謝懷德揀能說的說了幾句,又想起齊瑱說的選秀的話來,信口道:「娘接三妹妹回來,可是打算送她去選秀的?」
馬氏不料謝懷德忽然問起這個,想著他到底是個念書的,自然知道外頭的事,也就認了,又道:「娘這也是為了她好。三丫頭的出身總是提不起,日後說親,要點臉面的人家哪隻眼睛瞧得上她的出身。一個奸生子,只好給人做妾,一樣是做人小妾的,倒不如往高里掙扎去,指不定還能給家裡爭口氣,她自己也光輝。」
說來謝懷德同玉娘攏共見了兩回,連話也沒說上兩句,哪裡來的兄妹情誼,但是聽馬氏這樣大喇喇說來,還一副全是為著玉娘好的模樣,一時竟是無話可說,只不好在馬氏跟前露相,就拿旁的話來支應了回,不免言語疏懶。馬氏只當謝懷德帶了酒意,就道:「你進房去歇息罷!」謝懷德答應起身,就要出去,馬氏又把他叫著,令紅杏出去點個燈籠送謝懷德回去,又吩咐說:「你喝了酒,路上走慢些,仔細腳下,別摔著了。」謝懷德唯唯,轉身出去。
馬氏看紅杏整日打扮得伶伶俐俐的,以為她要勾搭謝逢春,實是冤枉了。紅杏雖是一心巴高望上,想要翻身做主的人,卻也不蠢。她知道馬氏妒忌,孟姨娘更是個厲害人物,怕是斗她不過,且謝逢春也是年過四十,沾上謝逢春真是半分好處也沒有。倒是謝懷德正當少年,更未娶妻,要能先佔住他的寵愛,未必不能做第二個孟姨娘。所以一聽著馬氏叫她送謝懷德,只以為得了機緣,高高興興答應了聲,出去備了燈籠守在門前,看著謝懷德出來,就要引路。
不想謝懷德卻是伸手將紅杏手上的燈籠一拿:「我不用你伺候,你服侍太太罷。」竟是自己拿著燈籠照著一路就往前院去了,紅杏哪裡肯放過這個難得的機緣,連忙跟上,口中道:「太太命婢子送二少爺的,婢子不敢躲懶。」一路隨在後頭,不想謝懷德好端端地忽然就站住了,紅杏收腳不及,就撞在了謝懷德背後。
這一撞,紅杏心上鹿撞一般,含羞抬頭就要請罪,就見謝懷德瞧著兩三丈外那座亭子。亭子兩旁多種翠竹,月色下竹影婆娑將小亭遮了一半,隱約可見裡頭一個少女,廣袖羅裙,身影綽約,彷彿月精花妖一般。
謝懷德沒出聲,紅杏倒是一眼認了出來:「天都這般時候了,三姑娘悄沒聲在這裡做什麼,沒的嚇人一跳。」謝懷德按了按眉間,回頭看了紅杏一眼,頗有些不耐煩:「你跟著我做什麼?莫不是你不把我這個二少爺放眼裡,將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紅杏不料謝懷德一些兒情面也不講,臉上漲得通紅,正要將馬氏抬出來,就聽玉娘的聲音道:「原來是二哥,都是我的不是,我看著今日月色好,想在這裡坐一會,不想竟驚著了二哥。請二哥寬恕一二。」紅杏如今對著玉娘有幾分懼怕,聽著她說話,竟是不敢抬頭,悄悄往後挪了幾步,躲在了謝懷德身後的陰影里,巴望著玉娘不要瞧見她。
謝懷德見是玉娘,像是鬆了口氣,也笑道:「是我膽小,倒叫三妹妹笑話了。」因見玉娘立在月色,裊裊婷婷,當真當得上那個玉字。這樣的顏色,別說是小小的陽古城,就是整個東安州怕也尋不出幾個來。要是玉娘去參選了,初選是必過的,州選怕也不在話下,只不知是有造化的怕就是沒造化的那個。
謝懷德終於起了不忍之心,有意提點幾句,若是她明白了前景還情願,那也是她自己的事了,又因紅杏跟著,不好說得太明白,就道:「三妹妹如今也回家了,日後可有什麼盤算沒有?」
玉娘黑漆漆眼眸一轉,從謝懷德身後的紅杏身上掠過:「爹爹同娘即接了我回來,想來會將後事都安排好了,我做女兒自然都聽爹娘的安排,不敢自作主張。」謝懷德有意再提點幾句,不想玉娘橫里走開幾步:「我出來時也沒同秋葵秋紫她們說,這會子怕找我呢,我先回去了,二哥請便。」
謝懷德看著玉娘要走,轉過身將燈籠杆子塞在了紅杏手上:「我用不著這個,你送三姑娘回去。」不待紅杏開口,抬腳便走。
玉娘看著謝懷德大步流星過了亭子,閃過月亮門,轉眼就瞧不了見人影,這才回身道:「勞煩紅杏姐姐送我一程。」紅杏哪敢說個不字,莫說這是謝懷德開了口的,她既要奉承謝懷德,自然要將他交代的差事辦好了;更何況,這些日子來,這個看著軟綿綿嬌滴滴的三小姐行事琢磨不定,叫人心裡一些底也沒有。所以看著玉娘往前走,連忙趕上幾步,走在玉娘身前側,拿著燈籠替玉娘照明。
玉娘帶著紅杏走得人影兒不見之後,自亭子的陰影里又走出來個婦人,拿著團扇半掩著粉面,不過片刻也消失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