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頂門立戶
即便出了什麼問題,他的背後還有她呢!
所以這次慘敗以衛戧卸甲歸家,閉門思過做結。
因衛戧小產發生在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又是在戰場上,從此身子就不大好了;而司馬潤也說,她累了幾年,正好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所以她沒回王府,而是住進衛家。
其實關鍵是,不能讓有心人士登門造訪時,找不到正在「思過」的「罪臣」。
從前忙得像個陀螺,突然閑下來,感覺無所適從,衛戧便在園子樹蔭下的石桌旁擺上一張竹榻,把大把閑余時間耗在躺這上面看天發獃,望鳥出神……
半年時間,一晃而過。
那個午後,衛敏遣人通知她,珠璣生了,是個兒子,司馬潤十分高興,正在準備大宴四方。
衛戧唯一的反應就是抬手摸摸自己日益單薄的肚皮,輕聲念了句:「如果他還在,大約也是這個時候出生呢!」
五天後,駐紮在外的桓昱藉此機會回返,他首先來到衛府,見到衛戧的第一句話竟是:「那一戰,恐怕我們是中了敵人的奸計。」
衛戧愣了一下:「此話怎講?」
桓昱轉頭對端茶送水的婢女溫和一笑,柔聲遣退她們,揀個角度合適的石墩坐下,徑自給自己倒了杯茶,飲上兩口,方道:「先是小心謹慎的殿下執意出兵;接著又有人獻策讓你率領精銳之士誘敵;然後殿下前腳被引開,你後腳就收到暗示他有可能被俘的消息;最後你被困進只能挨打的山谷,而敵方趁我軍群龍無首之際突襲……」
衛戧蹙眉:「我也覺得此役疑點重重。」
「換個角度來想,假如是你,見平靜多日的敵軍突然有了行動,就算心中存疑,也不可能置若罔聞,至少也會派人探他一探。」
衛戧點頭,當初她派人盯著敵營,確實沒人來探。
桓昱繼續:「而他們連探都不探,居然就在那個山谷設下埋伏,似乎料定你會回返,再者,他們也太會選時機突襲了。」
衛戧沉默良久后,輕嘆:「你認為細作是誰?」
桓昱不假思索:「珠璣。」
送走桓昱后,衛戧易容換裝,直奔王府而來。
月余不見,一掃愁雲,神采飛揚的司馬潤愈發俊美逼人,但衛戧卻沒體會到熟悉的心動,反倒覺得和他生出一種距離感。
司馬潤見到她先是一愣,隨即屏退左右,起身前來擁抱她,並連連道歉,他說他很想她,可實在太忙,所以一直沒能去看她,接著眉開眼笑道:「戧歌,我們終於有兒子了,你是接到阿敏的消息,所以來看他的吧?他十分可愛,你見著他一定也會喜歡的。」又興沖沖的問她:「作為嫡母,你打算送他個什麼樣的見面禮?」
她抬起雙手,慢慢推開他,耷拉著腦袋,低聲道:「抱歉,我是從山裡出來的野丫頭,這些規矩我不懂。」
他又要來抱她:「也算不上什麼規矩,只是一份心意……」
她心底湧出一股難以名狀的苦澀,再次推開他:「我不是來看你兒子的。」並把攥在手中的帛書遞到他眼前:「這個你看看。」
他笑著接過去:「是什麼?」展開一看,眉目間的喜色瞬間褪去,手指收緊攥皺絹帛:「你什麼意思?」
她抬起下巴,一字一頓道:「這是珠璣等人坑陷我軍的證據,我希望殿下還我枉死的將士一個公道。」
他眼中似乎有什麼一閃而過,不等她分辨已經回歸平淡,甚至攢出溫柔笑意,將被攥皺的帛書展開折好,小心收入袖中,接著展臂擁她入懷,嘴唇落在她額角:「這事我記下了,早晚定會給你一個交代,你我夫妻二人難得見上一面,暫且忘掉那些煩心事,讓我們好生親近親近。」接著將唇從她額角一路吻到耳根,最後啜著她耳珠輕柔道:「等你將養好身體,我們再生個兒子……」
於是她回衛府等消息,結果只等到司馬潤在他庶長子的滿月酒上當眾宣布為孩子命名為「韶」,因王妃體弱多病,司馬韶將由其生母親自撫養,為方便照顧,將司馬韶極其生母遷入王府內新建的祿園中……
從那以後,人們再提到珠璣,皆稱她為「祿園夫人」,王府中奴婢私下傳聞,祿園夫人的吃穿用度完全比照著王妃的規矩來的,她是王妃之下第一人,而王妃常年不出門,所以祿園夫人才是偌大的琅琊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這就是他給她的交待?
聽到這個消息,衛戧的腦海里突然浮現那些和自己並肩作戰多年的兄弟,一個個缺胳膊斷腿飆著血從自己身邊倒下的畫面,心底湧出異樣痛楚,雖和曾經熟悉的生離死別不太相同,但也是十分煎熬,讓她喘不過氣來。
阿靜等待不是她的性格,所以她連妝都沒換一下,提起賦閑的冒牌湛盧劍,衝出園子來到馬廄,騎上她的愛馬一口氣躥到街上,直闖王府——只要她想,沒人能攔得住她!
嫁給他四年,她第一次拿劍指著他:「我需要一個理由——讓我能放下這把劍的理由。」
司馬潤冷靜的盯著她,語調上揚:「嗯?」見她紅了眼眶,嘆息一聲,臉上露出疲憊神色,伸手按揉太陽穴,聲音沙啞道:「我長到這麼大,第一次體會這種徹底失敗的滋味,我一直認為,你聰慧大度,只有你才是最能理解我的女人,可居然連你也讓我失望了。」
衛戧冷冷一笑:「繼續。」
司馬潤眉頭微擰:「戧歌,你變了,從前的你心胸不會如此狹隘,是桓昱從中挑撥……」
她將劍往前一送,劍尖直抵他胸口:「如果沒有桓昱,我早就死了,別拿他來搪塞我!」
他又嘆氣:「那好,我換個角度來說,其實你心裡明白,從禮法上講:你是正妃,她不過是個妾室;從私下來講:你是門閥士族出身,身後有一個強大的母族做依傍,而她只是個孤苦伶仃的歌姬,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我;戧歌,不管多少次,我還是這麼說,我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只有你,讓她進祿園,只是為了給韶兒一個好的環境,等你將來生了兒子,他才是我的嫡子,正式繼承人,所以,你有什麼好嫉妒的?」
她一愣:「我嫉妒?」
他點頭:「對,你嫉妒她!」頓了頓,又道:「屢戰屢勝的你無法接受失敗,急於找個替罪羊將自己解脫出來,而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將矛頭指向珠璣,你因為嫉妒,所以失去往日冷靜,把巧合當疑點,把那些含糊其辭的胡話當證據,拿到那些便興沖沖的來找我討個說法,其實這不過是個一箭雙鵰的好算計罷了!」
他這樣說,她便真的以為自己心裡頭的難過是因為嫉妒,而她之所以懷疑珠璣,也是因為自己心胸狹隘。
他後來又說:「既然你擔心珠璣會動搖你的地位,那好,也給阿敏一個名分,讓她住進和祿園對應的卿園,阿敏畢竟是你的親姐姐,總歸是站在你這邊的,這是我給你的保證……」
這件事最終便以懲處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幕僚,司馬潤慎重其事的納了衛敏為卿園夫人做結。
呵……那個時候的想法還真是天真!
回頭再來看,衛家當時頂門立戶的就是女扮男裝的她,所以那所謂的強大母族,不過就是她自己而已。
當時她只顧反省自己的「不夠大度」,而沒有追究到底,結果導致苦心栽培多年的親衛和裴讓,還有她的第二個孩子,統統命喪「孤苦伶仃」的珠璣之手,但最終司馬潤還是饒了她一命。
其實,他們兩個才是真正的郎情妾意吧!
重生之後,她曾追問南公:「師父,何為恨?」
南公答曰:「內懷怨結,故名為恨!」
她再問:「何以解怨?」
南公再答:「你若在意便無解,你若放下,它自消除。」
怎能放下,那可是成千上萬條性命,還包括她立誓保護的芽珈和自己的親生骨肉。
但如今細想這段過往,自己的優柔寡斷才是最大的幫凶啊!
衛戧像個弔兒郎當的壞小子,嘴裡叼著一根狗尾巴草,雙手枕在腦後,翹著腿仰躺在一棵鬱鬱蔥蔥的歪脖子樹上,偏頭向左看看,梁逐抱劍席地而坐,上半身倚靠這棵歪脖子樹,似乎在打盹;再往右看看,裴讓抱臂環胸,背對她站在樹下,應該在眺望前方車隊的動向。
盯著那挺拔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她才無聲念道:「衛戧,這一世,你絕對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
珠璣啊珠璣!
對了,上一世的珠璣是怎麼當上司馬潤的如夫人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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