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經天緯地之才
我心思沉悶,不知如何如何作答。納蘭倒不再追問,只抬著頭緩步走著。我心裡有許多疑問,想著等一會一定要找福全問一問。這次見面是福全所謂的「驚喜」,可為什麼是「驚喜」我也不知,福全為何覺得我見了玄燁,便會欣喜呢?福全他……難道比我自己還了解自己嗎?
可捫心自問,我的心……真的不欣喜么?
「小姐,咱們到了。」落秋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小姐,咱們的座位在那裡。」
落秋指了指左首席圓桌,我的眼神往旁邊首席望去,便見到玄燁坐在正中首位,其餘人等,包括年邁的索尼皆低著頭在各自的座位前站著。
我與落秋走到標註自己名字的座位邊也學他們的樣子,低眉順目地站著。
納蘭跟著他的父親在第五排圓桌邊找到各自的名字,也穩步站定。額娘和阿瑪也走過來,余光中瞥見阿瑪一直在朝我看,他大抵也是疑惑於我與玄燁為何從同一處走出來。憑我這位父親的智商,怕也只能猜個七八分。例如,以為我與玄燁是在花園中偶遇的。
阿瑪到底是男子,總有不該問的,例如女兒的私事。所以他只是仔細瞧著我,想從我的臉上看出些什麼不同,來證明他心中的猜想。可我始終面無表情地立著,不讓阿瑪在我臉上看出一絲異樣。
額娘倒似乎很是淡定,微笑著走過來。站在我身邊,為我理了理領子,便負手站著。
賓客們陸陸續續地全都找到了自個兒的位置。過了一會兒,玄燁終於開口:「諸位坐吧。」
「謝皇上!」廳內呼聲振聾發聵。
眾人相繼坐下,唯索尼仍站著。一旁的太夫人給他斟了一杯酒,又給玄燁倒了一杯。索尼雙手顫抖著敬玄燁:「老臣今日得此一等公之位,全憑皇上和太皇太后的恩重。老臣萬沒有想到,皇上您竟親自來賀!皇上體恤臣民,仁德之心已不可斗量。老臣敬皇上一杯,唯願吾皇聖德躬親,大清萬歲長安!」
索尼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索尼已然年邁,前兩年還常常飲酒,可自年前大病過一場后,身子已大不如前。近來也幾乎是戒了酒,今日大抵是他真的高興,便又飲了一杯。
玄燁也站起來,拿起桌上的酒,向索尼回禮,飲了一口。眾人見玄燁站起來,便也又齊刷刷站起來,我心裡哀嘆:這禮數實在是太麻煩了!玄燁擱下酒杯對索尼道:「是該朕敬您才對。」索尼剛誠惶誠恐地作揖想要拒絕,玄燁迅速伸出另一隻手扶住索尼緩緩下移的雙臂:「一等公不必多禮!」見索尼緩緩起身,玄燁又道:「您作為四大輔臣之首,輔佐朕已有六年。此間誠心以待,事必躬親,所立功績樁樁件件都足以擔得起朕親自過府相賀。一等公就不必客氣了。」索尼呵呵笑,便不再多禮。
玄燁又對眾人道:「今兒個朕與諸位同是客,諸位便不必再行虛禮,坐吧。」
見眾人紛紛坐下,玄燁四下掃了一眼,眯起眼睛道:「鰲少保怎麼沒來?」
索尼緘默,眾人亦是。四下俱靜。今日來的全是朝堂重臣,鰲拜又是四大輔臣之一,連遏必隆和蘇克薩哈都親自來賀,卻唯獨不見這個不可一世的鰲少保。鰲拜的狂傲已昭然若揭。本也沒什麼,鰲拜本就與索尼政見不合,狂傲如他,若不想違逆本心過來做些虛禮,索尼也奈何不了他。只是鰲拜卻沒算準玄燁,誰又能想到堂堂一國之尊竟親自跑到臣子府中做客呢?而天子來了,鰲拜卻沒來。
這似乎,有些挑釁皇帝的意味。
平日狡猾敏銳的朝臣們,自然也聞出了這一絲詭異的氣味。個個正襟危坐,不發一言,空氣里安靜地連一根針掉落都清晰可聞。
玄燁開始輕輕敲打茶杯,就像方才在梨園中對著我時那樣。這似乎已然成為他想事情時標誌性的動作,不過他似乎並沒有發現自己的這個小動作。
不知為什麼,眾人都各自沉重著想著心事,或者在想著玄燁發火后該怎樣自處。唯獨我因為發現玄燁的這個小動作而特別想笑。
玄燁終於開口,卻讓眾人都傻了眼:「鰲少保果然是朕的得力助手,昨兒個才交代他替朕草擬先帝功德,今兒個便著手做起來,連索尼大人這邊也顧不上。」玄燁轉而又對索尼道:「朕有像鰲少保這樣的忠誠良將實在是為君之幸!」
索尼同所有朝臣同樣愣了一瞬,只不過姜還是老的辣,索尼只是一瞬便領會到玄燁的意思,附和道:「萬歲爺說的極是。」
眾人間有些悉悉索索的討論聲。我聽見坐在我後面的幾位在竊竊私語——
「郝大人,您說萬歲爺這是怎麼個意思?怎的誇起鰲拜來了?」
「我也看不透了,鰲拜這些年自恃功高蓋主,早就不將萬歲爺放在眼中。若說萬歲爺看不出來,我實在是不信!」
「可看萬歲爺年前聽信鰲拜之言,將蘇納海等忠臣緝拿入獄。便足可見萬歲爺對其恩寵比之以往更盛。這鰲拜因著萬歲爺步步退讓,像是要學當年的多爾袞,當那獨一無二的輔政大臣呢!」
「他的野心可何止這些,我只怕他終有一日……」
另一人打斷那位郝大人的話,細聲細氣道:「咱們心中清楚便是。」
郝大人又道:「這鰲拜已有『挾天子以令諸侯』之勢,不過是欺咱們皇上年幼。朝中上下除他培植的黨羽外,十之**活在他的威懾下。說句實在話,若有人站出來清君側,老夫必定第一個支持!」
「如今朝中被這廝攪得烏煙瘴氣,哪有人還擁有與其抗衡的能力?不知咱們有生之年還等不等得他倒台的那一日。」
「若是有生之年見不到,只要是將來鰲拜倒台,我只怕在天上也會高興。只望皇上將來不會如先帝一樣無欲不爭。」
「大權旁落,必是天下之災。咱們如今只能指望皇上,但願待皇上成年後,懂得培植真正的忠臣虎將,鰲拜才可能被制衡住。」
「誰說不是呢……」
兩人同時嘆了口氣,不語了。
從這兩個老臣的話里看,玄燁如今看重鰲拜、對鰲拜幾乎放任不管的狀態,已經讓眾臣開始擔憂,擔憂這位帝王的縱容會讓鰲拜更加地紈絝和暴戾,繼而使他們的日子更難過。
皇上年幼,是眾臣都認同的事實。誰也不會責怪一個羽翼未豐的少年,所以玄燁這一招欲擒故縱玩得很好。兩者實力懸殊太大,眾人的矛頭一定會指向看起來強大的那一方。玄燁的縱容已在不知不覺中激化了群臣對鰲拜的不滿,而玄燁則自然而然地被群臣遺忘,遺忘了這個真正在幕後促使鰲拜為非作歹的少年。
同樣的,幼小的一方則更容易獲得別人的同情和支持。當鰲拜膨脹到一種極致的時候,玄燁親自折了他,便不會有人異議,反而會在事前得到更多人的支持。等到那時候,眾人應該都忘了,如此堅定的支持,其實是從鰲拜的yuwang激化了他們心中最原始的反叛和抗拒情緒開始的。而這樣的情緒,卻是由玄燁間接推動。
直白地來說,玄燁在下一盤很大的棋。我只不過給他下了第一顆棋子,他卻已然無師自通,將棋盤填充補缺,慢慢布局,慢慢織網。而他的心智,也實在是超乎常人。若不是我是21世紀的人,略微知道一些史實,只怕我根本就猜不出玄燁下的這局棋究竟想捕獲誰。
千古一帝,果然有經天緯地之才。
我心中不由得對玄燁刮目相看。我向玄燁看去,他倒像是局外人似的,正低頭吃著菜,時不時與福全竊竊私語。我不再看他,也拿起筷子慢悠悠吃起來。
過了一會兒議論聲才降下來,陸續有人去向索尼和玄燁敬酒。阿瑪和額娘也站起來,預備過去敬一敬玄燁,順道問一問姐姐在宮中的狀況。
額娘本已離席,忽然又走回來,拉上我道:「跟額娘一道去。」
我一口菜還沒到嘴裡,便被額娘拉走了。還未反應過來,便被領到了玄燁和福全身後。額娘忽然放下我的手便不理我了。阿瑪和額娘來敬玄燁酒,因著是岳丈岳母的身份,玄燁也站起來算是表示對他們的敬意。有時候我覺得,玄燁的禮儀是做得極好的,雖有著皇帝這層身份,可對長輩一向也都恭順有禮。這在古代帝王中是極其少見的。
阿瑪和額娘正與玄燁說著話,我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只低著頭尷尬地站著。忽然有人喊我:「景汐!過來!」
我抬頭一看,是福全。福全正小聲地招呼我到他身邊去。
我挪了幾步,問:「幹什麼?」
「你把耳朵湊過來。」
我見他又神神秘秘的,不想理他。誰知他不依不饒,我拗不過便附耳過去聽。福全湊過來小聲道:「今年冬至你待在家中別出門,安心等著收禮。」
我認真問:「誰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