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chapter 8h1
「我不走,你把手放開。」
他依言。
束縛解除,習萌重新坐下。
寒風一陣一陣的,裹挾著不遠處攤位上的滷肉味,香氣縈繞。
她皺皺鼻子,裹緊棉衣,兩隻手縮進袖子里。
陳燃沉默半晌,吸了口冰涼的空氣,又重重地吐出:「我媽去年夏天乳腺癌過世了。」
她聽著,沒吭。
「她苦了一輩子,最後連死都受盡折磨。」他苦笑,「你知道么,曾經有很多次我都想告訴你,我爸早沒了,我沒有父親,可那時候自尊心太強,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咬唇,把頭低下。
他一時沒再繼續說,過了會,轉頭深深看著她:「我和蔡嘉,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她感覺到他炙熱的目光,不抬頭,也不作聲。
可他一直注視她,好像在等什麼,定力十足地和她扯開一場拉鋸戰。
她腮幫一麻,悶聲開口:「哦。」
陳燃嘴角緩緩綻開:「你終於信我了。」
她覺得不止是腮幫,連牙齦都開始一片酸麻。
他扭回頭,雙手抄在短大衣的口袋裡,視線仰起,是國槐褐色的枝頭。
「高一那年,我媽從麻紡廠下崗,白天做鐘點工,晚上去表舅的小飯館幫忙。有一次,她在蔡嘉家裡打掃衛生,碰見一個學生去她家領錢,知曉她父母管理一個助學基金,就把我的情況說了,幫我爭取到一個名額。」
深藍色的天幕似厚重的墨汁塗抹而成,他回憶著往事,也彷彿用濃墨在心裡艱難地畫上了一筆。
「接到第一筆資助,是高一下學期。我媽帶我上門道謝,遇見了蔡嘉。當時我很尷尬,頭都抬不起來。可我媽知道我和她是同學后,高興壞了,就像遇到一件喜事,她覺得有了一個好兆頭。」
「蔡嘉成績中游,她父母看我們同班,希望我能給她講題補課。大概是受人好處就想為對方效勞的心理吧,我媽儘管心裡怕耽誤我學習,但嘴上卻熱情地替我答應了。」
夜晚的喧囂和白天不同,同樣的車笛,此刻聽在耳里冷澀而壓抑。
「就這樣,我陪她一起學習了兩年多。她喜歡我,不止我能感覺到,我媽和她父母也都看在眼裡。她和我媽相處得很好,她父母對我也很好,他們將我和她的關係視為一種默認。我的那部舊手機,就是你說很酷的那個,其實是蔡嘉送的。她和我媽說總是聯繫不到我,給我媽一個手機,讓她幫我辦張卡。」
習萌思緒迴轉,當時,她誇讚手機功能好炫酷,陳燃的表情是厭惡的,她拿在手裡把玩,他搶回去塞口袋裡,沖她發了一頓火。
這件事她記得特別清楚,因為實在太委屈太莫名其妙,她不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對。後來便是長達三天的冷戰,直到三天後晚自習放學,她在自行車車棚里攔住他,氣鼓鼓地昂著頭問:「你不會是要和我絕交吧?」
現在想起來挺傻的,不管發生什麼事,永遠都是她去求和。
其實從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他和裴裴一樣,都有一個最脆弱的角落,那就是自尊心。她以前不懂如何維護,總是在不經意間挫傷到他們敏感的心靈,裴裴會直接和她吵架,指控她哪裡不對,但陳燃不會,他就是個鋸嘴的葫蘆,什麼事都藏心裡。
此刻這隻葫蘆談起舊事,聲音也是悶而低沉的。
他自嘲地笑一聲:「就連高考志願,她也讓我媽遊說我,和她一起報考華大。」
「……」習萌震驚地抬眸。
他轉頭與她對視,抿唇,神情肅穆:「對不起。小胖,對不起。」
他已不是記憶中的少年,可那雙眼睛里卻流露出曾經熟悉的溫柔。
習萌心一磕,慌忙避開,抱膝不說話。
他稍後也別開眼,看向路對面,聲線晦澀:「我騙了你,我高考失利,分數進華大綽綽有餘,進南大卻有懸念。」
「……」
「南大沒有錄取我,華大的建築學也沒有錄取我,反倒是景觀接納了我。你說,是不是報應?」
「你可以大二轉專業。」習萌握緊拳頭,抑制心底不住上涌的冷意,乾巴巴地張開口。
「沒必要。」他驚異於她忽然出聲,愣了一下,回答。
「那什麼必要?你告訴我什麼必要?」習萌瞪著眼睛,壓制不住激動憤怒的音調,「耍我好玩嗎?還是你覺得,只要能甩開我,哪怕把我賣了你都在所不惜?」
一對醫大的小情侶剛巧從他們背後經過,被她忽然拔高的聲音嚇一跳,女孩往男孩的肩膀上縮過去。
陳燃看著她,急於解釋:「不是,我當然想讀南大建築系,想和你……」
習萌緊緊抱著自己,下巴擱在膝頭,兩眼無神,紅了眼眶。
「陳燃,我恨你。」
她嗓音低啞,語帶哽咽。陳燃即將脫口的話戛然而止。
「對不起。」除了這句,他再吐不出其他。
「為什麼……」她埋下頭,眼睛貼著手背,即便過去多年,仍舊難以接受,「你不喜歡我可以直說,我不會纏著你不放。」
「喜歡。」他不敢看她,低低道,「怎麼會不喜歡。」
習萌抬起霧蒙蒙的眼睛,迷茫不解。
「我本來想在旅行途中告訴你,可我沒想到蔡嘉會用那種方式先抖破這件事,我更加沒想到,從此以後你會那麼討厭我,不聯繫我,見到我就像見到仇人,還把我拉黑。」
「……」
陳燃雙手併攏抵在鼻翼和嘴唇的一條線上,長而緩地呼出一團熱氣,似嘆息,似惆悵:「你說會忘記我,找到新歡。」
「……你看我微博了?」
他沉默不語。
怎麼忽然間好像都變成她的錯了?不不不,她要理一理,她必須腦子靜一靜,理清楚。
「你第二天一聲不吭地從武漢回家了。」明明是他先表現得老死不相往來!
「鄰居阿姨打我電話,說我媽病了。」
「你……你在武漢時對蔡嘉特別好!」是他先對蔡嘉表現得不一般!
「我媽叮囑我,出門在外要照顧好她。」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
真是瘋了瘋了,難道他想告訴她高考那年暑假在武漢發生的一切都是誤會么?
陳燃也意識到這一點,眼神怔住。
習萌搓搓冰涼的臉,忽然想笑。在她以為他和蔡嘉暗中早有一腿的時候,他卻還和過去無數次一樣,等著她主動和解。
憑什麼?她欠他的?
終歸沒忍住,她心裡不是滋味:「我不找你,你就沒想過找我么?」
陳燃不吭,目光直直盯著地面。
習萌眼向上翻,笑得苦澀。
媽噠,還真是欠了他的!
「我有去肯德基等你。」他倏地說道。
「……」習萌瞪圓眼睛,愣了。
「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你,你卻裝作不認識我,還從我的隊伍站到其他隊伍。」
「……」
「有人找我拍照,我故意答應她讓你聽見,你也的確看我了,可你看我的眼神恨不得殺了我,還是一句話也不和我說。」
「……」
「晚上,你還把我拉黑了。」
「……」
說到最後,連他自己都感到好笑,他說:「小胖,我在最不會愛的年紀遇見了你,活該把你弄丟了。」
之後,誰都不再說話。只有寒風,和熱鬧的街道。
習萌重新抱緊膝蓋,有那麼一霎那,想哭,但她沒有。
因為她知道再多的眼淚都無濟於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就像現在陳燃坐在她身旁,可她卻再也感覺不到心動。
曾經那顆滾燙滾燙的心啊,早已時過境遷地轉啊轉,轉到一個叫莫遲的男人那裡,他和陳燃一樣什麼都不說,他會去做,他做得比誰都多。這份不露聲色的安全感,讓她哪怕聽不到一句表白,心裡也踏實。
唔,怎麼就忽然想到他了呢……
習萌摸摸頭,想笑,又笑不出來。
恰在此時,手機響了。她拿出一看,像一滴水珠落入茫茫的心湖,漣漪擴散,引起一陣酥痒痒的悸動。
是他。
想曹操曹操就到。
她嘴角不自覺地彎起,露出臉龐上的一粒米。陳燃偏頭看在眼裡,十指交握,在嘴邊形成拳頭,愈發用力。
「還在病房?」車裡,莫遲漆黑的眸,暗涌浮動,深不見底。
習萌看看身邊人,陳燃手支膝蓋,拳抵嘴邊,木頭人一般。
她下意識想隱瞞,奈何一張口就結巴了:「是、是啊。」
眸色起火,他定定地看著那雙人影,隔了兩秒,剋制好脾氣,道:「我在路上了,大概十分鐘之後到。你準備一下,出來吧。」
習萌訝異:「……哦哦,好的。」
那頭收了線,她還愣愣的,反應不過來。
「是他?」陳燃沒有看她,頭低著。
「呃?」怔一秒,領悟到這個「他」是誰,點頭,「嗯。」
他不作回應,沉默著。
「那個……他來接我了,我要走了。」
「嗯。」陳燃起身,把包背上,自覺的,「我先走。」
沒等她說話,腳步已邁開,越過她身前。
「陳燃。」她目視他的背影,想到一件事,喊住他。
他在冷黃的燈光下半側身,薄唇抿著,顏色堪比他身上的白色羽絨服。
習萌倏地喉嚨一哽,噎了噎,問:「你欠了什麼債?需要很多錢么?」
他神色微凝,倏爾,平淡地說:「我媽治病的錢是蔡嘉父母出的。」
一句話,不用再多問,都明了了。
習萌低著頭,一步一步慢慢踱到醫院後門,未注意馬路對面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離出來。
直到車停在她面前,按響喇叭,她才心事重重地抬起目光。
副駕的車窗降下,駕駛室內莫遲面無表情:「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