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龍怡悠
「昆大哥不要走啊。」龍梨伏在了門檻上絕望的哭喊著,「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昆大哥…都是我的錯…」
春柳跌跌撞撞的爬近龍梨,環抱住了有些魔怔的主子,哀聲勸慰著和她哭成了一團。
——「昆大哥…」
龍梨的凄喊聲穿過屋頂,如一聲驚雷。
龍戎跨過門檻邊的主僕二人,沒有再轉身去看——「傳令下去,封住這座別苑,裡面倆人不得踏出半步。」
——「不得踏出半步。」
下人們繪聲繪色的傳說著龍梨的驟然瘋傻,幾個嬤嬤更是比劃著龍梨像極了當年忽然瘋了的龍怡悠,這姐妹二人就連哭喊的都是一樣的人名——「昆大哥。」
——「昆大哥…」龍筱抬起眼瞼看向柔情注視著自己的夏夷歡,「二姑姑她…和怡悠姑姑芳心暗許的,是同一個人?」
夏夷歡攏住龍筱的身子,貼著她的耳垂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害龍怡悠瘋傻,龍梨也有份,其中恩怨情仇說也說不清。往事驚心,只慶幸你怡悠姑姑總算瘋病可以醫好,昆鵬痴心不改,總會用下半生好好待她。」
龍筱閉上眼,她耳邊響起了長長的宮道上,攆轎上的龍梨嗔笑著對自己說的那些話——「當年,本宮也幻想著和自己喜歡的人做想做的事,沒有夢想可以實現,龍筱,本宮告訴你,龍女沒有任何夢想可以實現,天佑大燕,卻不佑龍女,本宮如此,淑妃如此,你龍筱,也是如此。」
龍筱終於明白了那些話。
夏夷歡見龍筱好像想起了什麼,捋了捋她的髮絲溫聲道:「這幾天你大姑姑的病就會痊癒,到那時,我們幾人一起回去,一生一世,我都不會離開你。」
龍筱面上隱隱帶著愁緒,夏夷歡知道她擔心沈煉不會善待她還留在漣城的家人,漣城是沈煉的王土,君心難測,實在難說。夏夷歡垂眉想了片刻,握住龍筱的手心道:「你要是還擔心什麼…不如,把你的家人一起帶去夏族…」
——「夏大哥…」龍筱眼中閃動著淚光。
夏夷歡的指尖輕輕貼住龍筱的唇,「我自幼孤零零,有你在我身邊,我便不再是一個人,你的家人,便也是我的家人。庇護家族是男人的責任,只要他們願意,我一定護住龍氏全族。」
龍筱哽咽道:「娘和長姐該是願意離開,爹和兩個哥哥…爹是一定不會離開漣城的…等過兩天,我再去和娘提一提吧。江山易主,龍氏已經沒有用處…伴君如伴虎,還是遠遠離開的好。」
不遠處,茂密的草木遮掩住了沈煉陰鬱的臉色,他沉默注視著這對繾綣羨人的眷侶,一股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妒火冉冉而起。
龍府深院里,燭火通明亮如白晝。龍怡悠喝下最後一副湯藥,薛毓秀拾起汗巾抹了抹她嘴角的葯漬,急切的盯著龍怡悠還有些懵懂的眼睛,顫聲喊著她的名字,「怡悠,怡悠?你還認得我么?」
站立著的昆鵬看起來是屋裡最緊張的那個人,他鐵塔一樣的身軀從來沒有這樣顫抖過,就算當年被龍府的金刀護衛團團圍住,命懸一線,他也沒有這樣的慌亂無措。他緊張的不敢走上前,他怕龍怡悠的瘋病還是無葯可治,龍怡悠還是認不得自己,這是他比死還害怕的事。
夏夷歡走近昆鵬,掌心按住了他不住聳動的肩膀,低聲道:「薛家是杏林高手,龍夫人定是有把握的。」
昆鵬感激的看了眼夏夷歡,乾燥的唇微微動了動。
龍怡悠抬起有些膽怯的眼睛,循著薛毓秀細細打量著,懵懂的眸子忽的頓在她的臉上,像是認出了什麼。昆鵬心頭一緊,不禁走近了幾步。
——「怡悠,還認得大嫂么?」薛毓秀輕輕撫摸著龍怡悠的手背。
龍怡悠張開紅唇露出白玉一般的皓齒,晶亮的眸子閃出久違的光澤,「大…嫂…」
薛毓秀眼睛一動落下淚來,「誒,誒,大嫂,我是大嫂,怡悠,你是都記起來了么?」
薛毓秀的臉比起二十年前蒼老了許多,臉上深深淺淺的紋路昭顯著她對龍氏前途的憂心忡忡,但龍怡悠還是認出了她,她是兄長娶進的夫人,自己的大嫂。
龍筱疾步上前拉住了龍怡悠的手,把臉湊近她的眼前,「怡悠姑姑,我是筱兒啊。」
——「筱兒…」龍怡悠低呼了聲一把抱住了龍筱,珍珠一樣的淚水斷了線似的滾落下來,「好筱兒,姑姑的好筱兒,姑姑怎麼會不認得筱兒…」
龍怡悠字字清晰明了,不再有往日的迷糊茫然,昆鵬心中大石落地,她好了,她不再是一個瘋傻的女人,她記起了大嫂,感激著龍筱…她,一定還記得自己。
姑侄二人相擁而泣,龍怡悠抹去龍筱臉上的淚水,貼著她的臉面低聲道:「要不是筱兒用心陪著姑姑,姑姑該是早就活不成了,好筱兒,好筱兒…」
夏夷歡看著眼前的景象,身姿不動沙聲道:「昆將軍,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么?龍筱竭盡心力照顧這位大姑姑,如果當時你真的殺了龍筱,龍怡悠清醒后問起這個小侄女,你才是真的無顏見她吧。」
昆鵬深目彷徨,渾濁的淚水在凹陷的眼眶裡打著轉,卻克制著沒有落下。
夏夷歡繼續道:「你恨龍家每一個人,誓要殺了他們以解心頭之恨。可龍戎畢竟沒有要了這個妹子的性命,龍夫人袖手旁觀多年,可也是她傾力治好了龍怡悠…如今龍怡悠恢復如初,不知道昆將軍你是不是還痛恨著龍家?」
昆鵬驀然側身逼視著夏夷歡冷酷凌厲的臉,沉默片刻一聲嗟嘆,所有的仇怨像是都在這一聲深重的嗟嘆里,煙消雲散。
姑侄二人止住哭聲,龍筱轉身指向身後站立的昆鵬,吸了吸鼻子道:「姑姑,他?你還認得么?」
——他?
龍怡悠注視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他本該有一張英俊朝氣的臉,劍眉飛揚入鬢,鷹目灼灼似火,鼻樑高挺,雙唇溫柔。可眼前的這個人,刀刻的紋路在臉上蔓延,凹陷的眼睛里深藏著還沒有散盡的戾氣…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一如多年之前的初見,從未改變。
昆鵬的喉結滾動著,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昆…」龍怡悠眼角滲出晶瑩,「昆…大哥…」
她喊出自己名字的時候,昆鵬看見了煙火的絢爛,耳邊呼嘯著萬箭衝天的回聲,他孤獨煎熬的活了二十年,為了就是這一天。
昆鵬不敢邁出步子,他生怕一切只是一場夢,他只要動一下,這個夢就會碎成一片。
——「昆大哥…」龍怡悠飲泣出聲,「真的是你…」
這一年,像是隔了一萬年。昆鵬目不轉睛的看著自己痴戀多年欲愛不得的女人,她像一塊璞玉,深藏多年珍稀不改。
龍怡悠緩緩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身軀顫動的昆鵬,她遲疑的伸出手去,仿若眼前是水月鏡花般。她溫潤的手心摸向昆鵬粗糙的臉,她拂過一條條歲月的深痕,劃過他高挺的鼻尖,乾裂的唇角,就在她的手滑落的那一刻,昆鵬終於緊緊握住了這雙刻骨銘心的手。
——「怡悠…」昆鵬沙啞的喊著,一聲又一聲,「怡悠…」
薛毓秀抹著眼角走出門去,夏夷歡朝龍筱伸出手,龍筱看的出神好一會兒才發現,趕忙勾住夏夷歡的指尖攜手離開,還不忘替屋裡倆人掩上了屋門。
龍筱回望深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身邊的愛人,「如果...我死在冰窟里,夏大哥也會帶走我么?」
——「燕國滿是污濁,筱女像蓮花般高潔,我怎麼會把你留下。」
龍筱落下彎眉,婉婉偷笑,夏夷歡桀驁的劍眉挑的高高的,眼角藏著快慰的笑意。
深院屋裡
龍怡悠依偎在昆鵬的懷裡,二人訴了好一陣的衷腸,他們有太多話要對彼此說,說上十天十夜也說不完,所幸他們還有數十年的光景,上天垂憐,昆鵬暗暗發誓,絕不再讓懷裡的女人離開自己半步。
昆鵬以指為梳,輕柔的梳理著龍怡悠的長發,就算已經年過四十,她的烏髮如瀑,沒有一絲白髮,再看看自己,發束黑白斑駁,竟像是年過半百一般。
昆鵬嘲笑著自己道:「二十年光陰,怡悠面如羊脂仍像少女一樣清麗美好,我卻已經垂垂蒼老,再不是當年愛慕你的年輕護衛。」
龍怡悠拂過昆鵬鬢角的白髮,眼神盈滿深情,「怡悠混沌度日不知相思苦痛,昆大哥日日受著仇恨煎熬,才會老的這樣快。」
昆鵬按住龍怡悠的手,躊躇著低聲問道:「有一件事…我原本已經打算放手不問,但每每想起我們分隔二十載,這一口氣我還是咽不下。怡悠…當年,你爹和大哥怎麼會知道我們的打算?你是不是…與誰無意中提起過什麼?」
——「長姐走之前,會留一件禮物給你。梨兒有了長姐的大禮,今生都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會再任人主宰無從選擇。終有一日會覓得蕭郎,快活一生。」
——「長姐,你要去冰窟么?」
——「噓…萬無一失,你信長姐。」
——「除了爹和大哥…誰可以…」
——「你乖乖的,可要替長姐保守秘密,我只有你這一個妹妹,長姐與你說,也是捨不得你…」
——「我不會說的…絕不會告訴旁人…絕不會…」
龍怡悠像是想起了許多舊事,她的柔情凝固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