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雪夜（一）
檀香的味道在卧房裡瀰漫，光從窗帘縫隙漏進來，亮堂得令人無法再安睡。
天亮了？
唔……定然是丫頭夜裡偷懶，連窗帘也不肯好好放！
「丫頭……」
南宮汐把勉強張開一條縫的眼睛閉上，煩躁叫喚，不見人應答，這才想起，小紫小綠都留在江南了。她懶懶地翻個身，舒展舒展疲軟的四肢，緩緩睜開眼睛，透過窗帘縫隙往外望，良久，才意識到，那光不是日光，而是雪光——下大雪了。
看看沙漏，時候還是半夜，離天亮還遠呢。
昨夜一口氣奔出長安，早晨到達龍門山，一路上全用輕功，因而格外累。之後遭遇小林和洛依依，與夜暉一席談，回到農莊，已是過午。她回到農莊，倒頭便睡，也不過睡了半天半夜，這就醒了？何時，她淺眠至此……嗯，好像有一陣了吧？
南宮汐睜大眼睛，望著屋頂，昨夜的一幕幕又不受控制地重現眼前……徐離居然選新妃！他竟敢！決裂之前，他無數次發誓：一輩子只愛她一個，只娶她一個為妻！他們永遠不分離，無論生，還是死。
而今，人仍在，不成雙，誓言已成空！
她怨……她有理由埋怨么？是她宣布恨他，斬釘截鐵說不會原諒他，不顧年幼的女兒一走了之。她不肯背負為人妻為人母的責任，難道還能要求他永遠不再娶妻？他貴為一國之君，即便祭祀天地祖宗，也少不了一個妻子！她能傻能天真，他能么？
總而言之，於國於家於自身利益出發，他都需要妻子——按禮法還不止一個！她獨霸他後宮，朝野暗裡已不知怎樣議論，若他真的成了寡家孤人，不要說乾安帝，他的子民也無法接受！
她應該明理一些兒才是！
可是啊……
檀香的味道愈來愈濃郁。
南宮汐又翻個身，把臉埋進枕頭，手胡亂拉扯暖被，扯過頭頂，窩在被裡憋得氣短，索性踢開被，跳下床，命令僕役燒水，然後浸在熱氣騰騰的浴池裡，清洗風霜塵埃和煩惱，靜心練功忘記一切。
洗澡水很熱，浴室里霧氣蒸騰，瀰漫。
恍恍惚惚——
想起，她與他新婚的第二天，她一夢醒來，驟然意識到自己從此是有夫之婦而且還是那個名叫淳于璽的仇人之妻，哭得痛不欲生之際，他擁著她無聲安撫，她當時產生錯覺，以為自己在徐離懷裡——什麼錯覺！根本就是她遲鈍！她笨！難怪他會說：她是個笨丫頭！他還說：他喜歡笨丫頭……他喜歡這樣的她……
想起，成親后，她與他一起動身去京城，住在七彩山莊，他出乎意料不再禁錮她，放任她自由自在——而之前，在牡丹谷農莊，她因為他即將迎娶北茲公主大發脾氣，不惜以自傷的手段威脅凝碧放她離開；還是在七彩山莊，他夜歸，第一句話是叫下人為她加爐火；也還是在七彩山莊，他霸道地給她穿耳洞，沒忘記在耳釘上塗藥……
想起，他以淳于璽的身份娶她為妻，轉天卻執意送她到東都王府當人質，任她再度與徐離糾纏不清……有這種丈夫么？因他娶她為妻，乾安帝特意夜入東都王府，質問他，表示失望和不滿，為平息乾安帝的怒氣，不知道他做了哪些努力……
還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她混入辰光殿他的浴室，試圖暗殺他，結果他放肆得令人齒冷……她找軟酥散解藥，夜闖辰光殿，練功至關頭的他狂性大發……她無聊地躺在牡丹花底，他突如其來侵犯……
南宮汐猛然捧住滾燙的臉頰……燙，甚於熱水，她矮身整個沉入池水裡……這浴池，是他們第一次真正共浴的地方，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她醉了，抱著他，親吻他的胸膛，摩挲他的背，醺然呢喃：好奇怪，為什麼我覺得自己以前做過同樣的事……哼！有什麼好奇怪的！她的確給他擦過背，就在辰光殿他的浴室，他喝令她侍浴！
與她糾纏、糾葛的男人一直只有他！從頭到尾——只是他！
空氣沒了，肺部幾乎爆裂，南宮汐騰地浮出水，翻過身，仰躺在水面……糾糾纏纏，分不清愛，分不清恨。終於分清，也已經遲了。今後，她何去何從？
帝王有帝王的命格，凡人有凡人的人生。
太湖，那裡才是她的根，她的歸宿。
小表妹西門媛的下落至今未知，東方龍他們究竟躲藏在哪裡？還是先解決這些棘手事吧。
主意打定，水溫也涼了，南宮汐拽過毛巾，拭乾身上的水珠，裹上柔軟的白色長袍，披著濕潤的長發，回到寢室，盤膝坐在床上，調息練功。
檀香瀰漫，霧氣由髮絲冉冉升騰，水分漸漸幹了。
南宮汐仍然眼觀鼻，鼻觀心，靜靜打坐……
「砰——」
一聲巨響，房門猛然被人撞開。
寒風席捲入房，比冰雪還冰涼的聲音響徹卧房，「南宮汐，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
南宮汐姿勢不變，緩緩張開眼睛，注視立在門口一身湖藍衣裳酷似小林的人，「東方清泉——白天桃林里那個人原來是你！」
「不錯！」東方清泉揭開面具，以曼妙的手法拋向南宮汐，「我原打算到龍門山找洛依依，勸她出山多個幫手。意外之喜，竟然會在桃林里撞見你。順便告訴你，免得你抱無謂的希望，莊裡的僕役全死了，此刻惟你孤身一個，南宮汐，你認命吧，今夜絕不會有人救你！」
南宮汐冷眼看著面具飛過她耳邊，仍然紋絲不動，「東方清泉，你打不過我，何必自尋死路！你三番四次為禍，我念你遭遇可憐一次次手下留情，你卻一錯再錯不知悔改，這一次，你以為我還會放過你？」
東方清泉撥撥耳邊垂落的髮絲，笑得嫵媚，「南宮汐，廢話如此之多，你倒是站起來走過來殺我呀！」
南宮汐靜靜看她，「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滿心殺念，意圖弒君，就不怕死後不得超生？」
東方清泉仰頭笑，「南宮汐，南宮汐，你幾時成了個悟道高僧了？這一番話說得好慈悲啊！不錯！我在無錫刺殺你的皇帝夫君，幾乎得手，可惜給他那些走狗奴才撞破了好事！皇帝雖然暫時逃得性命，哼，他不入地獄，你先替他入吧！對了，皇宮此時不是在選妃預備冊立皇后么？你不留在宮裡爭名奪利，孤身跑到江湖闖蕩什麼呢？」
南宮汐微微闔上雙眼，不應。
「不想說呀？南宮汐，你也算是有本事的女人了，獨自霸佔他五年，嘖嘖，但總不能要皇帝一輩子看你一張臉吧？不知你哪世修來的福分，修到這份上也該心滿意足，貪心可是往往落得兩手空空的喲！瞧瞧，你現在……該不會就是恃寵而驕給皇帝趕出後宮了吧？」
「東方清泉，你怎麼變成了這樣？」
「我什麼樣子？」
「以前的你沒有這麼憤世嫉俗，尖酸刻薄和惡毒。」
「嫉俗憤世！尖酸刻薄惡毒！南宮汐，你以為我願意變成這樣嗎？」東方清泉驀然暴怒，重重一拳擊向門板。
「喀嚓——」門板碎裂開來。
南宮汐睜開眼睛，看著門板上的破洞，「一個月時間，你的功力又恢復了？」
「不錯！」東方清泉收回拳頭，放在眼前，吹了吹，輕柔扭動手腕，「可惜遠遠不能與一個月之前的我相比。南宮汐，有沒有興趣了解我怎樣能在短時間內恢復功力？」
南宮汐搖搖頭。
「我還是會告訴你的！因為——也許對你有些用處！」東方清泉眼中射出陰狠的光芒。
南宮汐繼續靜默。
東方清泉不禁皺眉：「看你像塊木頭似的——那些男人到底喜歡你什麼？哼！若我處在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位，養尊處優，皮膚身材必定保養得比你好！南宮汐，我不輸你！我一點兒也不輸給你的！」東方清泉說著，漸次手舞足蹈，狀似狂亂：「這幾年你貴為皇妃，在皇宮裡享盡榮華富貴，民間的疾苦大概早就忘記了，我們曾經是親戚姐妹，了解彼此近況不是應該的嗎？知不知道我這幾年裡在什麼地方安身立命？」
南宮汐由著她自說自話。
東方清泉往門邊一靠，斜視南宮汐，眼角眉梢一股風流媚態，「江湖上有一個殺手組織叫香雪樓，金陵秦淮河邊有一家青樓也叫香雪樓，這兩年，香雪樓里出了一個顛倒眾生的花魁，人稱媚娘，聽說過吧？可知道她是誰？」
「我許久不涉足江湖，不過，猜得到她是誰——」
「哦？」
「是你吧。」
東方清泉笑得輕浮，「南宮汐，你不算笨！」
「為什麼？」
「我為什麼做妓女——」東方清泉媚眼一轉，語氣森森：「那年，雨霖鈴劫持老皇帝，功虧一簣，連累我被捉，那些大內侍衛怎麼對待女俘虜——你想象得到嗎？」
南宮汐只是看著她。
東方清泉眼裡湧起激憤與凄愴，厲聲道：「我恨不能將老皇帝和他的好兒子千刀萬剮！」
「命令是太皇聖上下的。」
「父債子償，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懂？」
南宮汐口氣輕淡：「你恨他，最主要的原因是——失魂引沒有迷亂他的心智，你的陰謀沒能得逞，因此惱羞成怒罷了！」
東方清泉冷哼，「聽說《靈霄心法》修練到第七重，百毒不侵，當初洛依依上你們王府試探深淺，那妮子鬼迷心竅不肯說內情，雨霖鈴於是追問艾燁，給她謊稱你和徐離璽已經圓房，雨霖鈴信以為真，冒險行動，劫持老皇帝，引來徐離璽……想不到他真的把《靈霄心法》修練到第七重……老天不公，得到他得到他內力的人本該是我！是我……」
「東方清泉，你真的很齷齪。」南宮汐撇開目光，分了一下神：徐離的《靈霄心法》只修練到第六重，卻引人誤會他已達到第七重……達到第七重，百毒不侵，真是這樣嗎……
東方清泉又把南宮汐的思緒拉回來，「南宮汐，你有什麼資格鄙夷我嘲諷我！你也不過是個出身卑微的平凡女人，憑什麼讓他愛你？」
這個問題，她也問過徐離很多次——相當的自尋煩惱！世間情，愛就愛了，哪能一一尋出理由？
「可惜——皇帝現在不喜歡你了！」東方清泉一臉遺憾，「看看你現在，身邊一個保護你的侍衛都沒有！南宮汐，他已經不把你放在心上了！他那些奴才跟蹤起人來陰魂不散，你應該也知道吧。有一年，幾乎每天每夜每時每刻都有人跟蹤我，監視我，直到我投入香雪樓……我變成這樣，都是給皇帝逼的。」
「清泉，你又自欺欺人了，你加入香雪樓，因為……那是修練《瑤池心法》最方便的途徑。」
東方清泉臉色青黑，「你恥笑我？當年，老皇帝處罰雨霖鈴，連累我……被人肆意凌辱，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要不是我有《瑤池心法》護身，早就被撕成碎片！南宮汐，你自以為冰清玉潔，我……我叫你和我一樣骯髒齷齪！」
南宮汐搖搖頭，已說不清對她的觀感了，「東方清泉，你真的完全變了！」
「變？不如直接說變態吧！」東方清泉又笑了，「見識過真正的變態嗎？據說皇帝碰過的女人別的男人都不能碰，雖然徐離璽不要你了，相信他看見你的身體被別的男人玷污，夫妻一場，應該也會難過吧？
噁心從胃裡泛起，南宮汐忍住欲嘔的感覺，「東方清泉，你想做什麼？」
東方清泉聳聳肩，拍拍手掌，她身後冒出四個彪形大漢，隔著東方清泉的肩膀，直瞪瞪望著南宮汐，目光淫猥，喉結不住滾動。
東方清泉笑得非常很開心，「各位兄弟，好好享受！南宮汐，你也一樣！」
南宮汐儘力鎮定情緒，「東方清泉，你也是女人，也有女兒，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老皇帝做得出來的事，我為什麼做不得？女兒？我生的那個小東西是嗎？下地沒幾天我就送了人，你不提我都忘記了！」東方清泉往門邊一讓，話語魅惑，「各位兄弟，還等什麼，如此絕色，你們怕是一輩子也睡不上一個，姑娘我今日開恩，給你們機會，還等什麼！」
彪形大漢如上戰場，眼裡迸發興奮的光，狂吼著蜂擁擠進門，沖向南宮汐，沿路你拉我扯下絆子，爭先惟恐落後。
東方清泉眼裡射出野獸嗜血的光芒，神情比彪形大漢更興奮。
南宮汐盤膝端坐，看著猥瑣的面孔越離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