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夫人
蘄州,譚宅。
已經是十一月的天了,屋內炭盆燒得旺旺的,早已經改好了的地龍過兩天就能夠燒起來了。此時譚夫人正捧著手爐盤坐在羅漢榻上,看著小几對面的蕭夫人,笑著道:「你這個時候過來,這是不準備再回立安城中過年了?」
蕭夫人捧著手中的碗小口小口喝著驅寒的薑湯,聽到她這麼說就撇了下唇角道:「立安城中每年不都是那麼過的,我在不在又有什麼關係,倒是不如過來看看我兒子,還有未來的兒媳婦。」
說到這裡,她略微一頓,才又道:「按照二十七個月的孝來算,紫蘇可已經出孝有些天了,從現在開始找媒人上門,總歸不算太過吧?」
「少來轉移話題,你又跟侯爺吵架了?」譚夫人伸手越過去親昵地在她額頭上一點,道:「兒子都這麼大了,孫子都抱上了,怎麼還這麼幼稚?」
蕭夫人乾笑了兩聲,拒絕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她又道:「說起來,邊城沒有起戰事,如今琉國的使節團在蘄州歇息上兩日怕也要回去了。今上這半年來在邊城加派防守,暗中調動人馬,為的還不是你這個娘,你真不準備回京了?」
「回去做什麼?難不成死了多年的妃子還能再入宮為太后嗎?」譚夫人冷笑了兩聲,看著眼前自家姐妹關切的眼神也不過擺擺手,就又露出了舒緩的笑容,「我如今是在你家兒媳的規勸之下修身養性了,不然,非把你給趕出去不可!說罷,準備什麼時候去林家提親,到時候我同你一起就是了。」
兩個人各退一步,誰也不提誰的事兒。
等到蕭夫人被兒子接走,譚夫人這才露出了疲憊之色,扶著身邊的老嬤嬤道:「回去歇會兒吧,我這會兒是真的困了。」
「姨太太也是,明知道夫人身子弱,要休息……」
「說什麼呢,阿祁就要娶親了,這是喜事,不要說是她來尋我說說話了,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巴巴送上去幫忙也是要的。」譚夫人笑了笑,回屋吩咐了晚上想吃的東西,讓人都退下了這才和衣趟在了床上。
許是今天蕭夫人那句話落在了她的心頭的緣故,本來累極了,以為會一夢無眠的人,竟然又夢到了前塵舊事。
當年她不過是二八年華,自幼父母寵溺,兄長疼愛,除了在妹妹面前擺一擺姐姐的架子之外,懵懂無知。到了說親的年紀也絲毫不愁,直說要陪在父母身邊一輩子的。
那時候往他們家裡提親的人也不少,只可惜作為嫡長女的她根本就不愁嫁,後面妹妹比她查歲數大些,也不著急,就這樣慢慢挑慢慢撿,從十三四歲一直到了十六歲,譚夫人的婚事還是沒定下。
正是那年端午節,她跟著兄長,帶著妹妹偷偷去看賽龍舟,這才遇到了微服私訪的皇上。
那時候皇上不過而立之年,看著倒是比譚夫人的父親還要年輕上不少,又比那些毛頭小子要成熟穩重。要讓譚夫人自己說,她當時就是腦子裡面缺了根弦,這才一眼看中了對方。
之後自然是花前月下,半夜相會。譚夫人倒是把持得住,沒有讓人佔半分的便宜,只一顆放心早就掉在了對方的身上。
這般持續了兩個月,然後皇上的身份就露陷了。
主要還是譚夫人太過於不謹慎,以往一個月只逢初一十五齣去城外上香祈福,如今又生生加了兩次,自然是讓家裡人懷疑的。譚夫人她娘密審她身邊的丫鬟,兩個隨行的丫鬟不堪重負,加上賣身契在她娘手中,自然是招了個清楚明白。
然後,兩人倒是沒挨板子,譚母讓她們倆老老實實跟著,一旦有什麼動靜立刻通報給她知道。她倒是要看看究竟什麼人這般大膽,竟然敢勾搭她家女兒的。
然後,這抓姦夫變成了面聖,倒是把譚夫人也驚得不輕。
譚夫人再過一個月才過十七歲生日——不是虛歲!饒是從小被嬌養出來的膽子大了些,卻也沒有想到自己隨隨便便喜歡個年紀大點的人,竟然會是當今皇上。不是說今上已經三十有三,生得方頭大耳,大腹便便……
她腦子裡面過了無數的詞,甚至沒有聽到父母跟那位高高在上的皇上說了什麼。
然後,不到一個月她就入宮為嬪。原本想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她,就這樣成了皇上眾多妃嬪中的一個。欺騙、上當等等惱恨浮上心頭,然而譚夫人畢竟年輕,被皇上耐著性子哄了一段時間,漸漸竟然被他給洗腦了,覺得皇上除了沒說明這個身份之外,也沒騙她什麼。
他確實是妻子早亡,至今未娶——那后位都空著呢。
他也確實只有一個嫡子,不過聰明有餘,胸襟不足,這也是真的——不然不就早當了太子了。
他也的確是喜歡她,心中只有她一個人,一個月裡面有一大半的時間都睡在她宮中——餘下的日子都在書房處理朝政或者自己的寢宮休息,並未召見其他妃嬪。
譚夫人覺得,這輩子難得喜歡一個男人,雖然他的身份和家世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原本當他是落魄才子,在富貴人家當教書先生呢——然而,總歸是愛她的不是嗎?
如此一年、兩年,她在宮中不知歲月,宮中的妃嬪雖然記恨她,然而皇上保護得嚴嚴實實,自然也無法對她做些什麼頂多見面的時候說說酸話而已。
直到第四年,她懷了身孕,這才如同一塊巨石就人砸入了平靜的湖面,激起了無數的浪濤。
皇上倒是身子不差,御醫每隔五天請一次平安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從譚夫人入宮之後這四年看,竟然沒有一個妃嬪有孕的。當然,這四年裡面她獨霸皇上是一回事,問題在於她入宮之前的四年,也沒有人有孕。
六年前倒是有個妃嬪有孕,只可惜孩子都沒生下就落湖了,最後一屍兩命的結局。
因此,譚夫人有孕可以說是大事中的大事。後宮的妃嬪們幾乎要咬碎了一口貝齒,本想著她再得寵,只怕也難有孩子了。誰知道,有人就是這般受上天寵愛!
皇上獨寵她一人也就算了,竟然還有了孩子。
而對於皇上來說,這也是個好消息。當初那有孕的妃嬪究竟如何落湖他已經不想細查了,只是如今既然心愛的人有了身孕,他自然不能放鬆。查出譚夫人有孕之後,他就先是把後宮過了一遍,然後派了最信任的兩個御醫給譚夫人看著腹中胎兒,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九個多月,到了快臨盆的時候,才出了差錯。
也是譚夫人命大,保住了兒子也保住了她自己,只是等她醒過來知道是被人下了葯,兒子也因為早產落下了體弱的根子之後,還是忍不住第一次在宮中大發雷霆。
她雖然在後宮獨寵,然而從未得罪過誰,反而小心謹慎,縱然被人酸上幾句也從不回嘴。只想著這群女人也是可憐,畢竟後宮之中只有那麼一個男人,她要求自己的愛人全心全意雖然是理所當然,可是難免就造成了這麼些個深宮怨婦。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下毒謀害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想著的可不是一屍兩命嗎?
原以為皇上深愛她,定然不會讓她白白受了這番委屈,還有他們的孩子,也差點沒命。誰知道,她接連三天都沒見著皇上的面兒,等到再見面時,皇上一臉的疲憊,好像這幾天里老了幾歲一般。
他無奈中帶著忍耐,只一句話就讓她徹底心寒了。
他說:「你鬧夠了沒?」
一句話,讓這四年的寵愛化為烏有。譚夫人抬頭看著那個神色疲憊的男人,半響才咬著下唇道:「既然如此,還請皇上當我們母子死了好了。」
「你什麼意思?」皇上怎麼也沒有想到從認識初始就嬌嬌弱弱、天真可人的女子竟然會有這般冷漠的時候,那話說得平平,卻讓他心驚膽戰。
譚夫人起身,也不吵鬧也不多言語,只道:「皇上既然不在意是誰謀害了我與孩子,就直接當我們已經死了就是了。何必再這麼多言語呢?留在這宮中,不也是一死了事嗎?躲得過今日,難道還能躲得過明日?」
只有千日做賊的,哪裡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只譚夫人那時候不知道,當時不止南邊的邊城打亂,就連更西一點的沙域也起了兵亂,皇上估計下手的妃嬪母族的力量,如今又正是用兵之時,平衡朝局已經讓他心力交瘁,如何還顧得上她這些事情。
譚夫人被禁後宮,倒是第一次在皇上面前顯出烈性,她沒有哭鬧,直接就飲毒自盡了。
皇上下了一跳,加上蕭家漸起,兩人僵持了一年多,最終放了她離去,至於她的孩子阿珏,卻是定然要留在宮中的。皇室血統,如何能夠流落在外。
……
譚夫人睡得昏昏沉沉,夢境之中的人不斷變幻著,一會兒是皇上年輕時的模樣,一會兒是後宮妃嬪得意忘形的嘲諷,一會兒是父母對她的失望和無奈……最終卻還是停在了靖王跪在跟前,抬頭看她時的神情。
她這一生,活得瀟洒自在。然而,唯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兒子了。
譚夫人醒過來,臉上全然被眼淚潤濕,此時起身擦了擦臉,看著外面將暗的天色,扯動唇角笑了笑。她唯一為這個兒子所做的,就是盡她全力,與他父親重修舊愛,給了他一份遺詔。雖然蹉跎了兩三年,最終卻還是讓他得償所願了。
想起那些往事,譚夫人伸手撫摸垂落的秀髮,半響不能回神。直到外面響起腳步聲,聽到丫鬟低聲道:「夫人,小少爺醒了,正哭著尋您呢。」
她這才精神一陣,吐盡憋在心口的一股悶氣。
如今,都過去了!等過了這個冬天,她就跟妹妹一同去給阿祁提親去,林姑娘也十七八歲了,是到了出嫁的年齡了。等到了秋日,秋高氣爽,碩果累累的季節,正是成親的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