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鳳棲梧
許久之後,薛顗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總是很有一番道理。」
薛紹一愣,繼而苦笑道:「大哥又在調侃我了。」
他轉頭望著外間的烈日,聲音微微地有些暗沉:「這裡除了你我之外再沒有旁人,所以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對您說這些話。請大哥切記,等走出東宮之後,方才你我所談論的那些事情,都要一併忘得乾乾淨淨,對誰都莫要提起。」
薛顗有了片刻的愣怔,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薛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有些頹廢地倚靠在宮門上,低聲說道:「在兄長眼裡,我大約是一個被女子迷了神智的弟弟,頑劣且不成器。但是今日我對您說的這些話,真真切切都是心中所想,容不得半點虛假。大哥——」
他抬頭望著薛顗,目光更加地暗沉:「你可還有什麼話想要對我說?」
薛紹曾經聽太平說起過那些舊事。
在太平那些隱晦的措辭里,他能感覺到兄長已經成為公主煩惱的源頭。公主這些年每每提起他的大哥薛顗,總是會忍不住地嘆氣。今天他總算是知道,公主為什麼會嘆氣了。
他的大哥,並不信任公主。
一邊是他的兄長,而另一邊是他的妻子……
薛紹緊緊地抿了一下唇,走到薛顗跟前,緩聲問道:「大哥今日到這裡來找我,是想要讓我同公主斷絕——干係的么?」方才薛顗的那番話里,對太平公主似乎頗有微詞。
薛顗稍稍退後了半步,眯眼看著薛紹。他們兩個人幾乎差不多高,面容也有著七分的相似,薛紹方才出聲質問他,他竟然有了一種父親在跟前的錯覺……薛顗定了定神,低聲問道:「你可還記得母親的模樣么?」
薛紹一怔,目光變得更加黯淡,如同宣紙上暈開的濃郁墨汁。
薛顗嘆息道:「我擔心母親和父親的悲劇上演,更擔心你會步『那一位』的後塵。紹弟,你口口聲聲說公主與旁人不同,但你可還記得母親當日的情狀么?」他們的母親,同樣也是一位非同尋常的公主。而數十年前,他們的母親也曾經陷入了太平公主一樣的情景里。
「我記得。」薛紹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正因為我記得母親說過的那些話,記得母親在房州鬱鬱寡歡,和先帝有過許多言辭激烈的書信往來,我才更加清楚自己的身份,也清楚公主的身份。公主她……她與母親是不同的。她比母親更懂得收攏民心,也比母親更懂得應該如何去化解矛盾和紛爭。說一句大為不敬的話,母親昔日所做的那些事情,簡直就是,胡鬧。」
他重重地嘆息一聲,望著自己的嫡親兄長,一字字說道:「公主手握重兵,身居高位,聲望早已經超過了諸位皇子,甚至超過了女皇陛下,早已經是朝野內外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我相信她不會步母親的後塵,更不會像母親那樣,鬱郁半生。」
「公主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我真真切切看在眼裡的。」
「裴相曾經暗中對我說過,如果公主生為男兒身,那麼她肯定會順理成章地……」
他定定地望著薛顗,一字字說道:「如果公主她不是一位明君,那麼我會帶著她離開這裡,到一個更適合她的地方去。大哥,我是太平的夫君,更是大唐的臣子,我懂得什麼才是人臣之道。」
為人臣子者,當輔佐君王,忠心不二。
薛顗皺了一下眉頭,目光變得有些驚疑不定。片刻之後,他走上前去,拍一拍薛紹的肩膀,說道:「你心中知曉是非黑白,愚兄心中甚感欣慰。但是紹弟,你需得記住今日說過的話。」
他望著外間灼灼的烈日,長長吐出一口起來:「但願……她真的是一位明君。」
昨天夜裡琅琊王找他過去,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了自己的顧慮,包括那位女皇的雷霆手段。琅琊王對他說,如果無人能夠壓製得住女皇陛下,那麼朝野很可能會大肆傾覆。
當時琅琊王旁邊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的幾位親信。其中有一位年長的出聲問道:為何不將希望寄托在太平公主身上?畢竟諸王身為旁裔,繼承皇位的希望已經極其渺茫。如果太平公主能夠站出來替他們說話,他們未必不能保住性命和榮華。
那人又說:太平公主連前前太子的性命都保住了——要知道當初女皇已經下旨,將要賜死於他。
琅琊王還沒來得及表態,就被宮人們請到麟德殿中去赴宴了。等琅琊王赴宴歸來,面上已經滿滿的都是疑惑,口中翻來覆去地說著什麼「這位公主很不尋常」。他擔心琅琊王,又想起自己的幼弟是太平公主的駙馬,便想要來找薛紹問上一問。
而薛紹果然沒有令他失望。
薛顗神情鬆快了一些,和藹地對薛紹說道:「既然你心中有數,我也不便再多說什麼了。這回吏部課考過後,我大約會被調到另一處州府去。你……自己當心一些。」
薛紹一愣:「大哥要走?」
薛顗嗯了一聲,點頭道:「你也知道眼下是多事之秋,我在長安城中多留無益。但願你的那位公主——大唐的儲君——真如你所說的那般英明果決。」
他笑著拍拍幼弟的肩膀:「我先回吏部去了,過些日子你再給我踐行罷。」
薛紹緊緊抿著嘴角,低聲道:「……是。」
薛顗叮囑了薛紹一些話便離開了,從頭到尾不過停留了片刻的時間。薛紹在原地侯了片刻,便轉身回到宮中去了——太平還在女皇那裡沒有回來,今天夜裡宮中應該會設一場大宴,慶賀公主的二十歲生辰,順便再宴請一次諸位王爺和王妃。
也不知道今晚究竟是國宴,還是家宴。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公主遲遲都沒有回來。東宮裡的女官們有些坐不住,便遣人去了一趟宣政殿。宣政殿中寂然無聲,公主和女皇正在殿中一問一答,神情嚴肅。女皇看到東宮的宮娥們過來,便指著太平笑道:「你今天可以早些回宮去。」
太平應了聲是,又有些猶豫地問道:「今夜宮中不設宴么?」
女皇揮揮手,道:「你在東宮裡自設家宴罷。阿娘還有些事情要處置。這些王爺們——唔,當真是棘手得很。你昨夜簽下的那封契文,可算得了數么?」
她指的是太平昨夜簽下的,那封召宗子入宮的契文。
太平笑吟吟地說道:「自然是算數的。」
女皇微微皺了一下眉:「你不怕養虎為患?……罷了,橫豎是你自己招來的禍端,你自行解決便是。如果到時候惹了大.麻煩,千萬莫要對著阿娘的靈位哭,阿娘不會理你的。」
太平輕咳一聲,正色道:「請阿娘放寬心。我既然敢這般說,自然是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女皇瞥她一眼,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太平跟隨著東宮裡過來的宮娥,慢慢地走回到東宮裡去。眼下時間還早,她便順勢揀了一些奏章來看,還抽空見了幾個小嗣王。這些小嗣王倒是比他們的父親要安分多了,一個個乖乖巧巧地站在她跟前,絲毫不敢造次,想來應該是被王妃們教訓過一回了。
太平暗想,或許日後的許多事情,都可以從王妃們身上去著手解決。
她琢磨了片刻的攻心之策,忽然感到眼前暗了下來。再抬眼看時,案前已經多了一個人。熠熠的燭火光芒下,他俯身.下來望她,五官深邃且俊朗,眉目間滿是溫柔之意。
「阿月。」他低聲說道,「方才大哥來找過我了。」
太平支著頤,安安靜靜地恭候下文。
「大哥同我說了一些心裡話。這些話顯然是不合時宜,但是對於你我而言,卻是很大的警醒。阿月,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後世的許多事情,你都逐一地經歷過,對么?」他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往日一般溫和,卻平白生出了幾分無奈之感。
太平輕輕嗯了一聲,靜候他的下文。
薛紹重重地嘆息出聲來,修長的指節拂過她的面容,目光顯得有些凝重:「我知道你在改變許多事情,也記得你曾經說起過,這一世已經有很多事情,是和前世不大一樣了。但是阿月,你要牢牢地記在心裡,無論何時何地,都要量力而行。」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唇瓣,聲音漸漸變得低沉:「有時候我全然看不透你心中所想,也全然追不上你的腳步。阿月,我知道你身上懷著許多秘密,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極少有人能威脅得到你。但是如果當真有那麼一天,你一定要告訴給我聽。」他凝望著她的眼睛,一字字說道:「我陪著你。」
低沉的嘆息聲回蕩在空曠大殿中,連燭火的光芒也略微顯得昏暗起來。太平眨一眨眼,唇角彎出一個溫柔的笑意來:「好。」
她知道薛紹的擔憂,正如她前世對薛紹的擔憂一樣。
她知道……自己該如何去做了。
薛紹含笑點一點頭,撫著她的長發,低聲說道:「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那一幅被他描摹了整整兩年的海棠春睡圖,終於完完整整地展現在了太平面前。太平驚嘆地望著那幅畫,指尖細細摩挲著那些精妙細小的紋路,許久都說不出話來。薛紹攬住她的腰,在她耳旁低低地問道:「喜歡么?」
她在那首情感肆意宣洩的詩上停留片刻,悄聲說道:「我喜歡這個。」
薛紹在她身後低低唔了一聲,輕吻著她雪白的後頸,有些含糊不清地說道:「原來你喜歡我對你說情話?這可真是有些艱難,咳,艱難得很。」
太平嘆息道:「正因為艱難,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
她回過身來望著薛紹,忽然踮起腳尖,在他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很喜歡這幅畫。任何你送給我的東西,我都很是喜歡。薛郎……」她湊到他的耳旁,有些狡黠地問道,「這是我初嫁給你那一日的情境么?薛郎,我竟不知你牢牢地記了這般久。」
那時她初嫁與薛紹為婦,又剛剛從前世那些昏暗的記憶里掙脫出來,整個人都顯得有些萎靡。
太平用額頭抵著薛紹的額頭,輕笑著說道:「你知道這幅畫最珍貴的地方在哪裡么?不是這首情感肆意且又纏綿悱惻的詩,而是這幅畫。」
她笑盈盈地望著薛紹,輕聲地說道:「我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早在那一日,你便已經……」
「這是我最為驚喜的事情。你曉得么,這是我最為驚喜的……」
她翻來覆去地說著那兩句話,聲音微微地有些顫抖。她竟然不知道,原來早在最開始的時候,薛紹便已經將她牢牢地記在了心裡。這樣一個從小眼高於頂目光刁鑽甚至有些苛責的人……
「薛紹。」她低低地說道,「我很是歡喜。真的,很是歡喜。」
薛紹一動不動地抱著她,似乎是有些疑惑,又感覺到有些意外。她在他耳旁翻來覆去地說著一些話,破破碎碎地不成字句,還隱隱地有一些嗚咽。他握住她的手,細細地親吻著她的指尖,忽然聽見她低聲說道:「今天阿娘問我,還要不要留著駙馬的稱謂。」
太平是古往今來第一位女子儲君,第一位皇太女。雖然她依舊頂著一個鎮國公主的名號,但始終是與平常公主不一樣。至少她可以坦坦蕩蕩地被朝臣們稱之為殿下,而其他公主不能。
那麼她的夫婿,大唐的駙馬薛紹,大約也應該解除掉「駙馬都尉」的稱謂。
「我問阿娘是否已經有了主意,阿娘卻兜頭就將這件事情拋給了我。我思前想後,總認為阿娘言之有理。大唐駙馬有著諸多的限制,我心中想著,這些限制不應該加在你的身上。薛紹……」她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輕聲說道:「異姓不封王,我封你為超一品君侯可好?」
「就像是千年之前的信陵君春申君華陽君,位次於王,唯有親胄可封。等到那時,你便再也不用理會一些奇奇怪怪的限制。我是超品級的輔政公主和東宮儲君,你便是超品級的君侯,好么?」
她一瞬不眨地望著他,生怕他說出推辭和拒絕的話來。
薛紹低低地嘆息一聲,言道:「此例一開,將來恐怕難以收場。」
「但那已經是許多年之後的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會同宰相們訂好章程,絕計不會做出過分僭越的事情來。只是我想著……這件事情,應該先教你知道……」
她有些忐忑地望著他,輕聲說道:「你若是不允,我便當作今天從未說過這番話。若你應允,我過些日子便去找宰相們商議。薛紹,我答允你,你若是不鬆口,我不會去做……」
「好。」薛紹閉了一下眼睛,緩緩地說道,「好。」
公主的提議相當地異想天開,莫說是諸位宰相,恐怕就連宗正卿的那一關都過不了。但是今時今日,他不願意再去拂逆她的心意。他知道她一向都是如此……如此地異想天開。
薛紹俯下.身來,深深地吻吮著她的唇瓣,繼而是瑩白如玉的面頰和脖頸。她在他懷中低低地喘了口氣,扶著他的肩膀說道:「你、你慢一些,今夜還有宮宴。」
她話音未落,外間已經施施走進來兩個宮娥,恭謹施禮道:「殿下、駙馬,外間已經……啊!」
宮娥齊齊地驚呼出聲,跪在地上盯著青石地板,心中忐忑不安。雖然那兩個人依舊衣衫整齊,但是方才、方才公主可是坐在駙馬懷裡的呀。
良久的靜默之後,上頭才傳來了公主幽幽的聲音:「帶路罷。」
兩位宮娥忐忑不安地向公主告了罪,又引著公主和駙馬朝前頭走去。在經過長長一處迴廊時,公主忽然輕輕地喚了一聲薛紹繼而有些訥訥地說道:「有一件事情,我忘了同你說。」
薛紹停住腳步,轉頭望她,溫和地笑道:「是什麼事情?」
太平目光變得有些飄忽不定:「我有孕了。」
於是東宮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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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眨眼間便是十年的時間過去。
十年時間已經足夠改變許多事情,譬如女皇已經逐漸蒼老,也漸漸將手中的權力轉移到太女身上;比如原本就野心勃勃的太女殿下,做出了更多的野心勃勃的事情:重建瀚海都護府,將安南都護府的地界延伸到雪原的另一邊,再比如出兵室韋、契丹,將兵權慢慢地收攏到自己手中。
最令世人感到可畏的一點是,儲君殿下實在是太年輕了。
不同於她那些已經步入中年的兄長,也不同於朝中逐漸衰老的朝臣們,這位一日強盛過一日的儲君殿下實在是太年輕了。古往今來不是沒有過如她一般強大的東宮儲君,但是無一例外地,都沒有誰比她更年輕,也沒有誰比她活得更長久。
她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老臣們卸任養老,然後提拔自己的心腹重臣。
這些事情需要極大耐心和韌性,也需要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做出改變。幸運且又不幸的事,儲君殿下是一位女子,她最擅長做這種細緻且潛移默化的事情。
等到女皇陛下終於決定卸任時,天底下已經沒有誰再能夠反對這位年輕的儲君。
唔,想要反對她的人是有的,如同春天的韭菜,割掉一茬還有一茬。
但是這些不停冒出頭的韭菜們,全都被儲君殿下割得乾乾淨淨,或者回鄉頤養天年去了。
太平清清楚楚地記得前世所發生過的那些事情,記得阿娘提拔上來的那些酷吏,記得阿娘為了鞏固政權所使出的那些雷霆手段。她與阿娘所不同的是,她更擅長在雷霆手段之後,來一點懷柔之策。
武承嗣、武三思被她安撫住了,崔玄暐、張柬之被她安撫住了,甚至連周興、來俊臣都被她一根指頭死死地摁在七品官位上,再也翻不了身。等到女皇陛下傳詔張氏兄弟入宮侍奉時,太平有意無意地問了女皇一句話:「阿娘可是倦了么?」
她的聲音如同清風拂面,分外地細緻溫軟。
「若是阿娘倦了,那就好生歇息罷。」
女皇陛下斜斜地睨了女兒一眼,在退位詔書上蓋了印。
是年夏,女皇退位,太女登基。
史官們在潔白的書頁上記載了那一日的盛況,然後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故紙堆中,以供後人瞻仰。
至於太平隨身攜帶的那一大摞史書,嗯,大概可以當成廢紙燒掉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