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自有定數
許清明親自把陸香穗送上的飛機,他體貼地陪著她去辦登機牌,細心地給她拿好行李,親眼看著她一步三回頭地進了登機口。
他不知道她這一去,還會不會回來。
走之前她一次又一次地央求他,二哥,別讓我走行嗎?許清明卻只是笑著說,傻穗兒,不過是出趟遠門,怎麼弄的像是我把你發配了似的?
「二哥,我一點都不後悔殺了錢衛東,他該死,我也不用去美國看什麼心病,我好好的根本沒有病,就是一時半會心裡后怕罷了,我過一陣子就會忘了的。二哥,我想跟你在一塊兒,你別擔心我,別讓我走,行不行?」
「我知道。可是穗兒你看,你才十九歲呢,這麼小,外面的世界很大,出去看看,再讀幾年書,再長大幾歲,二哥就在這兒等著你。」
「哎呀,走吧,就當我請你去美國旅遊幾個月,又不是不讓你回來了。」陸雅笑嘻嘻地說,她自然不知道內情,只以為陸香穗不幸目睹了可怕的兇案,嚇壞了,需要一些心理輔導罷了。在陸雅眼裡,這也許就是個輕鬆的、時間稍長一些的旅行。
陸雅拉著香穗一起進了登機口。許清明目送之她們離開,覺得這個人都空了似的。
陸雅或許並不清楚,他堅定地送穗兒出國,並不是因為擔心她的心理問題,誠然,那樣血腥的場面,換給誰都產生一定的心理影響,但就像香穗她自己說的那樣,時間是一劑良藥,有他的愛和陪伴,該過去的終究過去,該忘卻的終究忘卻,她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然而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終究過去?塵埃是否還會泛起?案情的某些質疑,知道某些事情的耿嫂子,還有醫院中治療的陸香葉,誰知道她會不會在哪天清醒的恢復記憶?……許清明不敢去賭。他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地保護好她,給她做好一切打算。
所以,即便不舍,他還是堅決地送走了她。
他以為,或許一年,也或許兩年三年,一切都將慢慢沉寂,慢慢消散,慢慢地還他們一個歲月靜好。
只是許清明當初不曾想到,陸香穗那麼久都沒回來,久到許多人以為,她大約不會再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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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一襲飄逸素凈的衣裙,只隨身拎了個小包,匆匆下了計程車。她掃了一眼陌生的街頭,抬頭看著眼前高聳的建築,頂端巨大的「遠山大廈」字樣在陽光下沉穩地靜默著。
應該就是這裡了吧?陸香穗遲疑了一下,忽然有一種說不清道不盡的恍惚和情怯。
「姑娘,找您錢吶!」
計程車司機在她身後喊了一聲,陸香穗回首,才發覺出租司機似乎喊了她好幾遍了。她忙轉身過去。
「抱歉。謝謝。」
「沒事兒。姑娘,你到這來應聘的吧?嗐,緊張什麼呀,這年頭,是人才哪兒都吃得開,別緊張啊。」
她緊張了嗎?陸香穗低下頭,拍拍自己的臉,深吸了一口氣。
司機師傅似乎貧了點兒,不過看得出友善。然而陸香穗此刻卻沒心思多說一句話。這已經是她尋找的第三站了,一路追尋而來,她只聽說他應該在這兒。她不清楚二哥為什麼要把自己公司的總部從家鄉遷到這陌生而遙遠的城市來,她只是隱約知道,如今記憶中那個溫暖的男人,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就像這上午時分的太陽,明亮地掛在中天。
物是人非,一切都已經改變了曾經的模樣。那麼人呢?
她匆匆走上台階,果不其然,很快就被人擋住了。
「我找……許清明。」
「啊……」前台小姐笑笑,「請問您有預約嗎?」
「沒有。」
「抱歉,小姐,您應該知道許總很忙的,工作排得很滿,所以您如果真認識他,請您改天和他約好了時間再來,可以嗎?」
陸香穗看著前台小姐客氣有禮卻別有意味的笑容,心中忽然有些忿然,時間到底改變了什麼?她要見他還得預約?頓了頓,她平靜了一下說:「我是他妹妹,剛從美國回來,拜託你打個電話問問,我今天必須見到他。」
「哦……真的很抱歉,我們從來沒聽說許總有個妹妹。」前台小姐依舊是制式的客氣笑容,語調卻明顯拉長了,摻雜了一些輕忽調侃的意味,側頭對旁邊另一個前台員工聳肩笑了笑,說:「秘書處還專門交代過呢,尤其是沒有預約的年輕女人,千萬別隨便放進來。小姐,我只是底層小員工啦,照章辦事兒,請您不要為難我們。」
陸香穗怔怔片刻,轉身緩緩走出大廈。她也知道前台這樣的員工只是公事公辦,可現在,她該怎麼辦?
她開始後悔這樣衝動地突然回國,應該先做些準備再說的,起碼先找到聯繫他的方法。然而現在,她就這樣帶著簡單的隨身物品回到國內,置身在這陌生的城市中,她連他的聯繫電話都沒有。
二哥,你果真是不要我了么?
陸香穗緩步走下樓前高高的台階,四顧茫然,索性在台階上坐下,抱著膝蓋默默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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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廈內的辦公室里,許清明煩躁地摔了手機。
他素來沉穩冷靜,冷靜得對這世界近乎冷漠,周圍的人根本很少見他有發脾氣的時候,就像一潭安靜的深水,對任何人和事都是一副淡漠的樣子。然而此時此刻,許清明卻根本是煩躁不安。
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冷靜。可是,作用不大。這天午後,他才接到陸雅的電話,說陸香穗兩天前突然回國了。
「這段時間她在我們西部的牧場度假,你知道的,她最喜歡呆在那裡,我這陣子忙,就沒跟她一起去,之前還通電話呢,結果昨天才發現她已經離開了牧場,突然自己回國了。許清明,你說她是不是都想起來了,不應該啊?……」
陸雅的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擔心。這六年來,陸香穗生活得平靜而充實,她重新回到校園,先是預備學校,然後順利完成了四年大學,她甚至申請好了西部一所學校的研究生,說喜歡西部安靜。然而她就這麼突然回國了,也許是怕受到阻攔,她甚至都沒跟誰說一聲。
六年,許清明想說,她在美國的生活他完全清楚,只是他也沒想到,大學畢業后的一次休閑度假,她就這麼突然回國了。查到她從北德克薩斯上的飛機,中間從香港轉機到南京,從抵達南京后就查不到她的訊息了。許清明研究過這一路的行程,似乎很隨意,只要是最快飛往國內的航班就行。
該從哪裡找她?儘管知道他的香穗六年來已經很獨立,應該能夠照顧好自己,他卻仍舊擔心不已,畢竟她曾經被催眠的記憶是否恢復,又是否恢復完整?即使她找回了曾經的記憶,他卻沒有等在原來的地方。三年前,他就把公司總部遷到了這座遙遠的城市。
就像許清明擔心的那樣,陸香穗走後不到兩年,陸香葉在經歷一個完整的治療期之後逐漸病情好轉,瘋癲的神志開始清醒,卻仍舊是那個膽小、怯弱、自私的陸香葉,對著照顧她的護工喊:「我想起來了,我沒殺人,不是我殺的,是香穗推我,是她故意推我……」
無論醫生還是許清明給她雇的護工,都沒有去認真追究一個精神分裂症病人的話,許清明卻在那之後決定讓陸香穗繼續留在國外。長期在美國的生活,陸香穗幾乎每天都要給他打電話,早就一次次央求他要回來,她已經淡漠了錢衛東的事情,卻因為孤獨和思念而鬱鬱不樂,身體也不太好。
於是在他的同意下,陸家給陸香穗找了最好的心理醫生,並對她進行了催眠治療,覆蓋了她的一部分記憶,之後陸香穗只記得她在國內長大,讀書,之後來到美國,繼續讀書。就這樣,她度過了平靜而單純的四年大學生活。
只留下他,孤獨地牽挂。
他想,如果國內的事情不能更好解決,她完全可以繼續這樣單純平靜地生活下去,只要她一切安好,只要她快樂,就足夠了。
陸雅曾經問他,這樣單方面付出的愛不會累嗎?陸香穗甚至不會記起他,甚至不會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還有這麼一個人,默默地關心她深愛她。
許清明卻只是淡然而笑。這世間沒人會懂,前世他坐在她冰冷的墳墓前,那種了無生念的心痛。而現在,他就這樣默默地關注著世界的某個地方,她笑容燦爛,健康平安地活著。
足矣。
幾年下來,許清明其實一直跟陸家有聯繫,後來陸學理過世,陸雅跟陸香穗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一起讀書,一起旅遊,居然成了最親的家人。
可是現在,她怎麼突然回來了?
「許清明,你說,香穗被催眠的記憶是不是恢復了?可是沒有理由啊,我一直注意她,定期帶她去看心理醫生的。」從中午到現在,陸雅已經跟許清明通了好幾次電話了,想想時差,美國東部現在正是深夜,陸雅帶著濃濃的擔憂,忍不住埋怨起許清明來,「她要是都想起來了還好,要是記憶恢復不完全,再有什麼差錯,就這麼迷迷茫茫回國,誰知道會出什麼事!都怪你,你應該讓她回到你身邊的,她明明那麼愛你。香穗哪有你想的那麼軟弱,就算看到什麼可怕的兇案場景,這好幾年下來,早也該治癒了。」
「……怪我。」許清明沉默,他其實有考慮跟香穗團聚的,只是,有些事還沒有安排妥當,他還以為,大可以等一等,讓她安心地讀完研究生課程。
「別擔心了,我會儘快找到她的。」
許清明安慰陸雅,卻安慰不了自己。香穗她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好幾年沒呆在國內,一直呆在學校里,社會閱歷不多,認識的人很少,並且他已經遠離了家鄉,如今身在這遙遠的城市,她這樣匆匆回國,會去哪兒呢?
「通知A城的分公司,如果有個姓陸的年輕姑娘去找我,一定要把她留住,馬上聯繫我。通知接待前台,留意一個姓陸的年輕姑娘,是我妹妹,她可能會來找我。」
許清明吩咐完,拉開辦公桌抽屜,抓起一個小巧精緻的鏡框給另一個秘書看,「這照片你帶著,馬上去我老家鎮上一趟,當地有我們的水果原汁基地,你各處都聯繫一下,看到這個姑娘立刻把她帶回來。」
照片上,陸香穗笑得那麼純凈甜美。許清明抬手珍愛地擦了下鏡框,遞給秘書,自己轉身匆匆走出辦公室。她還可能去哪兒?他必須儘快找到她。
他匆匆走出電梯,前台接待小姐剛剛接到了通知,忐忑地叫住他。
「許總,那什麼……上午的時候,有位年輕小姐來找你,沒說姓什麼,自稱是你妹妹……」
「人呢?」許清明兩步跨到前台,前台小姐看著他那臉色,明顯瑟縮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她……走了,沒有預約,所以我們……就沒敢通報。」
「哎……你們怎麼做事的?怎麼也不通報一聲!」跟著他跑出來的助理開口責備前台。
「……秘書處交代過的……我們也不知道啊……」
許清明站住,掃視一眼大廳,煩躁之情表露無疑。他扭頭看了前台接待的兩個小姑娘一眼,隨即打開手機,調出一張照片問:「是她嗎?」
「……是的。」那姑娘縮縮脖子,「對不起啊許總,我們不知道……」
「這是我妹妹。你們互相都說一聲,下次看到她馬上通知我。」
許清明無意責備什麼,事已至此,他吩咐一聲,自己匆匆走了出去。現在知道香穗就在這座城市裡,他似乎放心了些,香穗從來不是個莽撞的姑娘,她肯定還在附近。許清明相信,很快他們就能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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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走出大門,像是有什麼磁力似的,許清明一眼就看到了她,小小的身影,孤獨地坐在幾十級台階下邊,抱著膝蓋,埋著頭。午後的陽光灑在她身上,遠看去只是素凈的一團顏色,看不清臉,然而許清明一眼就斷定那是他的香穗。
他站住,貪婪地看著那一抹人影,滿臉焦急煩躁慢慢地化作一片溫暖而滿足的笑意,他一步步走下台階,接近她時,更加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她身邊,半跪著蹲下,輕輕地叫她。
「穗兒。」
陸香穗抬頭,定定地望著他,盯著記憶中那張熟悉而溫暖的笑臉看了許久,才重新把頭埋到膝蓋上,嘟囔著問:
「你怎麼就知道是我?」
看後腦勺?
「我當然知道。我自己的寶貝妹妹,我還能認錯?再說——」許清明笑,「你穿的這裙子,是我親自去買的,我最喜歡的一件。」
「胡說……」陸香穗抬頭,不自覺地撅起嘴,「這裙子明明是陸雅送給我的。」
「是我買的。」許清明仍舊笑得溫柔,「不信你問陸雅。你的很多衣服都是我買的,還有這手鏈。」他拉起她抱在膝蓋上的小手,把玩她手腕上古樸的白玉菩提手鏈,「這是我在天台山給你求的,請住持師傅開過光的。」
這世間真有神佛嗎?重活一世,許清明相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他握住她五根白凈細緻的手指,感受著她真實的體溫。
「穗兒,不管什麼神什麼佛,只要能保佑你平安快樂,二哥都信。」
陸香穗定定看著他,迎著他和煦溫暖的笑容,不知不覺已經滿臉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