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最難消受是君恩
邊塞的夜風如刀,劃在臉頰上。
「不論在何處,總是能遇見你,此事,你欠孤一個解釋。」太子面色淡淡的,彷彿並不見生氣,只是在如此情境中,平添了蕭索之意。
寧春一旁眉眼高低,已經大約看出了門道。
想來這女子有些來頭。
陳婠此事,騎虎難下,進退兩難。
她抬眼略過太子的臉色,像是凝神觀察,心下卻已做出了抉擇。
謊言在他面前一語就被拆穿,以她對太子的了解,唯有屬實交代,許還有一條生路。
就在她思量的當口,只聽他道,「孤給你片刻的時辰思考如何回答,」封禛攏了攏大氅的系帶,轉頭對寧春,「入夜已深,就地紮營,明早再和定遠將軍匯合。」
只見數列青銅鑄造的馬車有序地排開,車身上機關重重,有如銅牆鐵壁。
不消片刻,一座堅固的帳子便搭了起來,武衛扎於帳前,環繞把守。
太子走在前面,低頭入帳,寧春欠身道,「姑娘請吧。」
陳婠瞧了瞧他的模樣,倒無甚變化,寧春是封禛身邊的紅人,就連自己初入宮時,也沒少討好他。
但寧春一直都對自己頗有微詞,或者說整個後宮對她這個皇后都是不服氣的。
收住思緒,只見封禛雙臂隨意搭在膝頭,坐在氈毯上看過來。
她此刻形容狼狽,不合身的外衫套在身上,襯得唯有一張煞白的臉兒,楚楚可憐。
「殿下要聽假話還是真言?」
封禛眉峰微揚,「如此,孤便先聽聽假話。」
陳婠輕咳一聲,嗓子被風沙吹得發啞,「臣女從未見過您的玉佩,因為思念兄長隨追隨來到邊關。」
封禛輕笑一聲,意味不明,卻擺擺手,教寧春端來一杯熱茶,「假話不好聽,孤不喜歡。」
陳婠這才走近了,屈膝跪在氈毯上,與他平視,「因為當初殿下的無情,不許家書往來,臣女有鄰姐病重,死前只求見家兄一面,才可安息,不得已便出此下策。」
封禛將茶杯推到她面前,「孤的玉佩是你撿到的,你一早便知孤真實身份,卻偽裝的滴水不露。數次交鋒,可見你小小年紀,卻心計深重。」
陳婠張了張口,又將話咽了回去,只低著頭,默聲不語。
「孤生平最討厭玩弄心計之人,尤其是女子。」封禛的臉色顯然並非玩笑,寧春在旁瞧著,那種神情雖責罵,但卻不見怒意。
太子素來清冷沉靜,休養極好,鮮少有雷霆震怒的時候,但寧春卻見過一回,也是唯一見過太子發脾氣的人。
那是在去年元日,當今皇後娘娘,將自家外甥女若禾郡主賜婚於太子。
他在群臣面前欣然接受,可夜深時,東宮書房中,卻砸碎了一地墨硯台。
寧春知道,這般政治聯姻,對任何一個儲君,都是極大的牽制。
太子妃,便是未來的皇后。
大婚當日,太子仍是以一副淡喜之色示人,風風光光地將太子妃娶回東宮。
寧春再抬頭,只聽那女子道,「但太子殿下應聞,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臣女慣於心計,已然病入膏肓,此次落在您手中,願聽憑發落。」
寧春大駭,當即上前道,「小小女子,竟敢在殿下面前口無遮攔,還不快服罪!」
封禛不言語,仍是婆娑著那枚玉佩,陳婠卻笑了笑,「臣女有罪,卻無錯。」
寧春氣結,他在宮中數十年,哪裡見過敢在天子面前如此說話之人?哪個女人伺候太子不是小心翼翼,極盡討好?
「你這女子,如此頑固不化!」他想了半晌,竟然一時找不出詞語來形容。
「退下。」封禛不輕不重地開了口。
陳婠如蒙大赦,連忙轉身往外走。
「孤是讓寧春退下。」封禛乜斜了眸子,「此番來得匆忙,並未帶婢女,你就留在孤帳中伺候罷。」
寧春擦身而過,曖昧地覷了她一眼,「姑娘福氣,好生伺候著。」
多少年,寧春頭一回見太子要留女人過夜。
再看看眼前人,的確是膚白清麗,越看越有味道。原來太子殿下喜歡的是此種溫婉倔強的女人,難怪對太子妃那般明艷順從的毫無興緻。
寧春存了個心思,待回頭皇後娘娘再敲打自個的時候,可以透露些許。
「你應該識得文墨,將孤的書籍冊子整理好。」封禛手邊的確是隨身攜帶的厚厚一摞書籍。
「恕臣女不能從命,」陳婠停步不前,「夜深至此,若不回營,兄長必會擔憂。況且深夜獨處,並不合禮制。」
「這是你應得的處罰,」封禛指了指身旁的蒲團,「再不濟,你想要個甚麼名分都可以,孤的重華宮還養的起你。」
一聽重華宮幾個字,陳婠只覺渾身血液都聚到一處,頭皮陣陣發緊。
她只好慢吞吞走過去,一門心思地擺弄各類書籍,大多是兵書地圖此類。
帳中安靜,一鼎雀足燈繚繞著,似有淡淡幽香從她身上傳來,封禛側頭,只見她一張臉低垂著,絲毫不敢面對自己。
輪廊十分柔和,不知是驚嚇或是緊張,臉容更白了幾分。
陳婠知道封禛在審視自己,卻猜不出他是何用意,因為如今的事態,已經超出她所預見的範圍。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整理完畢,她下意識地去抓最後一本散落在書案邊緣的書,剛觸到,另一雙手也恰好覆了上來。
陳婠被那溫暖乾燥的手心燙了一下,抬頭,才發現兩人已經貼的很近。
「這本孤要翻閱,不必收起。」封禛不著痕迹地收回手,又道,「邊塞不比京都溫潤,入夜十分寒冷。」
陳婠點點頭,「多謝殿下提醒,這便回去添衣。」
「可知孤為何不治你的罪?」封禛突然轉過身,伸手便去解她頸間的系帶。
陳婠往後一退,便撞在牆壁上,握著領口,渾身緊繃著不撒手。
但封禛只是微微用力,便不算困難地將她外衫解了下來,動作溫和卻利落,「因為孤還是有幾分佩服你的膽識,一介女流,隻身遠赴邊塞,可見勇氣非凡。」
陳婠只剩布衣內衫,就在她準備反抗時,封禛卻伸手解下自己的大氅,將她團團裹住。
她自然不敢生受,封禛卻道,「孤奉父皇之命,在此地停頓七日,屆時你隨孤一同返京,亦可保安然無恙。」
「謝殿下美意,但臣女乃瞞於家中,必要即刻返程。」
封禛不以為意,淡淡地點點頭,「無妨,孤會給陳侍郎一個交待,到時候他非但不會氣惱,便該歡喜也說不定。」
陳婠怎會聽不出他話中之意?
上一世在瑞王宴上,兩人私會繾綣時,他亦是說過必不會教父親失望的承諾…
陳婠猛地站起來,順手解開大氅放下,「恕臣女不能聽命。」
封禛只是問,「你拒絕,是因為定遠將軍。」
陳婠下意識地搖頭,卻靈光一閃,她眉眼似水,有些怯生生地,彷彿被說中了心事一般。
「你來此地,也是為了見他?」
陳婠點點頭,「秦將軍於我有恩。」
封禛站起來,「依你所言,孤對你亦有救命之恩,為何不報?」
話音剛落,陳婠還沒來及開口,但聽帳外有人聲吵鬧之音傳來。
不一會,寧春便進來道,「回殿下,外面有女子擅闖,說要尋陳姑娘,奴才怕生事端,特意來請示殿下。」
陳婠想著也許會是安平,便隨寧春出去,但一眼卻瞧見了被衛兵阻攔在外的芊芊。
「陳姑娘,將軍一直在找你。」芊芊聲音冷靜,臉也是冷的。
陳婠回身,「殿下告辭了。」
才邁出步子,卻被他攥住了手腕,「若孤不許呢?」
芊芊卻掙脫了桎梏,走至近前,「我可以替陳姑娘做事。」
封禛打量了一眼,但見她眉眼分明,有種不同於京城女子的桀驁和冷淡,「哦?你什麼都願意做是么?」
芊芊不假思索,「是的,陳姑娘救過我性命,我該替她還債。」
封禛又轉頭看向陳婠,有詢問之意。
陳婠看進芊芊的眼睛,莞爾一笑,欠身道,「那便有勞芊芊姑娘了。」
寧春看太子的臉色倒是無甚,又打量了眼前兩位容色各不相同的美人,一時百轉千回,也不敢擅自出主意。
陳婠頓覺手腕上一松,封禛將她放開,凝眸對上芊芊的面容,「你叫甚麼名字?」
芊芊接過陳婠遞給她的大氅,答的乾脆,「回殿下,民女洛芊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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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營后,秦將軍已然得知太子駕臨的消息,但陳婠卻沒有任何解釋,他便不多問。
只是原本計劃兩日後就啟程的回京安排,被改在四日後,因由是大哥要像太子殿下細緻回稟工程進展的一切情況。
陳婠想了想,權且忍下一時,若封禛萬一發怒,只怕便回不了滄州。
唯一慶幸之事,是太子從那夜后在沒召見過自己。
安平倒是時常在身旁嘟囔,說些甚麼攀龍附鳳、諂媚討好之類的話語。
後來,陳婠才知道,芊芊已然明目張胆地出入太子御帳,毫不避忌。
營中士兵都默認了洛芊芊侍奉太子之事。
安平打外頭浣衣進來,不滿地道,「人家飛上高枝,衣服也不洗就罷了。寧春公公卻端來她的衣裳教奴婢去洗,奴婢為何要伺候她?她算個甚麼名分,不過是太子用來發泄的女人罷了。」
待安平炮仗似的牢騷完畢,陳婠才笑道,「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她畢竟也替我解圍。我們之間兩不相欠。至於名分么,遲早會有的,東宮裡也不缺她一人。」
說此話時,陳婠沒由來就想到那晚封禛略帶調侃的語氣,問她想要甚麼位分,想來這話也對洛芊芊說了。
「小姐為何就那麼害怕太子呢?秦將軍在,寧春也不敢拿你如何…反正軍營中也都知道小姐日後要…」話一出口,安平連忙捂住嘴,走到一旁疊衣服。
陳婠聽出她話裡有話,便追問,「我日後要如何?」
安平索性將衣服放好,鄭重地道,「秦將軍對營中已然下令,待小姐如視將軍夫人。還說您已是他將要聘娶的未婚妻,大公子也是默許的!」
陳婠覺得耳旁嗡嗡的,一時迷亂,秦桓峰對自己素來禮遇,即便能察覺出好感,卻無越禮之事。
正想著,卻不覺兩頰發紅,手兒發顫。
「安平,秦將軍在何處,帶我去見他!」
一路上陳婠魂不守舍,就想著如何拒絕他,可不巧路過太子營帳時,正好撞見洛芊芊從裡面出來。
只見她仍是一副目無旁人的冷峻神色,只是身上的衣衫都換做質地更好的綢緞,髮髻也盤的整齊了不少。
「陳姑娘留步。」她擋住陳婠的路,陳婠退避一步,「聽聞陳姑娘要回滄州,不如日後隨太子一道,豈不兩全?」
陳婠保持著疏離的笑意,搖搖頭,「不敢叨擾太子,我已有安排。」
她徑直走去,忽而又回頭,「芊芊姑娘,多謝你數次解圍之恩,以後咱們互不相欠,就此別過。」
洛芊芊嗯了一聲,彷彿在審視她,直到陳婠一行人在西邊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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