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5.灰燼
與Lit的同盟正式達成。雖說過程有些無厘頭,整體來講,結果卻相當圓滿。
像Lit這種外圍歌手,因為少了娛樂圈主流那種追名逐利的功利心,相對在圈裡的人際交往會比較狹窄,給人冷傲孤僻的感覺。不過,即便是以擲硬幣這類純粹概率事件的方式,一旦贏得他的信賴,同盟反而要比圈子主流的利益交換更加穩固、長久。
韓竟能夠明顯感覺到對方對待自己的態度有種非常微妙的變化。儘管神態和說話的語氣並無不同,氣場上面卻軟化了許多,少了最初那種針鋒相對的緊張感。大概對Lit來說,從敵人到自己人,也就是拋個硬幣這樣的事。
搖滾青年一夜沒睡,到這時也不打算再跟韓竟嘮家常。韓竟對這位能在外圍憑一己之力混出名堂來的樂隊長放心得很,也覺得沒什麼需要再額外囑咐的,便起身告辭。
臨走到門口,Lit打了個呵欠,隨意地說道:「對了,你記得在外面洗個澡再回去。」
韓竟一愣,過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對方大概指的是他這幾天進了看守所的事。前世韓竟到死之前,零零總總在號子里呆了差不多一年多,也聽說過刑滿出獄那些講究。通常從裡頭出來要有親友擺宴,喝酒吃羊肉去晦氣,還要在外面大浴堂洗過澡才能進家門,以示斷絕霉運,重新開始。
韓竟一直不太注重這類風俗,而且這次只是被拘留了2天,他自己都完全沒想起還有這碼事。也許少數民族對於這方面會更為看重,不過Lit的態度卻讓韓竟感到相當舒服。
他那件事新聞鬧得大,韓竟不相信Lit完全沒有聽說。可對方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出一絲刻意,如今只是這樣隨口一提,好像尋常人看來的竊國重罪,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像從沒有一刻懷疑過韓竟的正直,甚至從沒有一刻懷疑過韓竟有可能會敗倒於別人的惡意陷害。
「強者運強」。
——這大概是Lit對韓竟最高的信任和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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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竟鬧出了這事,拍戲的進度卻不能耽誤。劇組的日程都是前一天排好的,他雖一早從警察局出來,能趕回去也是沒戲可拍,便也樂得歇上半天。
大浴堂畢竟魚龍混雜,特別是當了藝人之後,陳曦反覆教導他注重隱-私,這種場合尤其去不得。不過Lit的話倒有些道理,不說辟邪那一套風俗,他也確實需要泡個澡休息一下。韓竟略加斟酌,在附近找了家裝潢不錯的賓館,洗過澡又給孫維打了個電話,而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
積累了幾日的精神緊張,如今一下子放鬆下來,韓竟睡得特別沉,再睜眼就已到了華燈初上。
回到劇組訂的賓館,正趕上一行人收隊回來,就在酒店大堂照了面。馮茹筱最先瞄見韓竟,用手指了他半天,愣是激動得一句話都沒說出來,最後狠狠一搖頭,直接跑到韓竟跟前來了個極其熱烈的擁抱。
除了拍戲需要,韓竟幾乎沒跟女性有過這麼親密的肢體接觸,一時間也有些懵。好在對方只抱了一下,就放開了他。
「……我就知道不可能是你做的……我發誓,我一秒鐘都沒懷疑過你……」馮茹筱不好意思地笑著,用手抹了兩把眼角的淚花,說話聲音也有些哽。
總覺得馮茹筱對他的感情就跟小女孩那種盲目崇拜差不多。韓竟想了想,回給她一個溫柔自信的微笑作為安撫。
幾位導演也在場,韓竟跟製片經理銷了假,又跟李朝輝寒暄了幾句。李導是見過大風浪的人,自然知道這其中的花花道道,對韓竟不僅沒有責備,語氣中反而滿滿都是慈愛欣慰的情緒。
韓竟一邊得體地回應著,一邊拿眼睛的餘光瞄著大堂角落裡的人。夏炎低著頭,十指緊緊絞在一起,內心的糾結都表露無遺。韓竟心裡好笑,看著小少爺掙扎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敢過來,轉身一溜煙跑走了。
韓竟收回視線,繼續跟導演聊了幾句。李導跟何導經過這件事對他的印象分不降反增,說到最後連番鼓勵,都是過來人的經驗之談,韓竟也虛心聽著。
這樣一聊就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等韓竟上樓回房,竟發現屋裡的掛鎖是鎖上的。
——這小孩兒,又在搞些什麼名堂?
韓竟只覺有趣,也並不惱,只是輕輕敲了敲門,「夏炎?」
又等了一會,才聽房裡有人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腳步踩得地板一陣「咚咚咚」亂響。夏炎拉開掛鎖,抬起一拳抵在韓竟胸口,不讓他進去,而後從手心的袋子里抓出些白色粉末,一把一把撒在韓竟腳下。韓竟定睛一看,見那袋子上碩大的一個「碘」字,猜想大約是鹽。
撒鹽驅邪的方法韓竟也聽說過,相似的還有跨火盆,都是擺在門檻,人從上面跨過去,以示將不凈之物留在門外,大概跟在外面洗過澡再回家是一個道理。韓竟自己沒當回事,不想旁人倒都替他記掛著。
小少爺往地上撒了厚厚一層鹽,粘得自己和韓竟腿上鞋上都一片白花花的,才放開手臂,又直接把人拉進了洗手間。
夏炎正用燒水壺煮著什麼,此時正好煮開,洗手間里滿滿都是一股植物的清香氣味。浴缸里已經放好了洗澡水,他拿過水壺把其中煮的水倒進去,才見一片片碧綠的柚子葉漂浮在水上。
柚子葉煮水沐浴也是民間驅邪避穢的傳統方法。也不知夏炎白天還要拍戲,是從哪弄來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
「我就只是去協助調查了兩天,就當去公安局旅遊也行啊,不用弄這麼正式吧……」韓竟抓了抓頭髮,乾笑著說道。誰知夏炎像沒聽見似的,只顧埋頭兌好了洗澡水,又拿過韓竟的毛巾,一把杵在他胸前,一扭頭——出去了。
還冷冷地「摔」上了門——雖然動作客觀說來還不算激烈,但是對於夏少這人,絕對屬於「摔」的程度。
韓竟怔怔地接了毛巾,隱約覺得胸口被杵得生疼:怎麼看夏少這態度,像是在生氣?
……好像還是悶氣?
驅邪避穢這些風俗,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既然有人都給準備好了,韓竟也不含糊,用柚子葉上上下下仔細洗了一遍,又在水裡泡了半天。期間夏炎敲了敲門,開了個門縫把韓竟的睡衣放在洗手台上,關門的動作還是那樣冷冷的,搞得韓竟莫名有些想笑。
葉子的清香非常宜人,這樣洗完之後,韓竟整個人都覺得神清氣爽,好像總算徹底清除了身上殘留的那種陰冷的不適感,心情一片大好。
他吹乾頭髮,穿戴整齊,一從洗手間出來,就聞到一股高湯的香氣撲鼻而來。
「過來吃面。」夏炎似乎還在生氣,聲音也是冷硬硬的。韓竟看桌上正擺著一大碗面,上麵攤著一隻肥嫩嫩的豬腳。而旁邊則是一瓶瀘州老窖濃香頭曲,艷紅的瓷壇煞是喜慶,連兩隻小酒盅都是紅色的。
吃豬腳麵線去晦氣是閩南台灣一帶的習俗。韓竟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從小到大幾乎沒見過這東西。按說夏家祖輩上是第一批留洋渡海的港商,也沒有這個講究。估計夏炎只是把各種驅邪的方法胡亂捏合在一起,管它是哪的,通通用上准沒錯。
就比如那瓶濃香紅瓷。韓竟能理解夏炎是特意選了紅色來沖邪,可實在是怎麼看怎麼像是——
——喜酒……
韓竟又抓了抓頭髮。不管怎麼說,有人願意滿天下為他去折騰這些東西,他心裡還是美滋滋的。而且豬腳麵線本就是閩南美食之一,香氣四溢引人垂涎,他又實在餓了,正好一飽口福,也算不辜負那人一番心意。
他這樣想著,毫不扭捏,拉了凳子坐下就開吃,還故意做出狼吞虎咽的架勢。夏炎兀自悶頭去開那酒。大概人心情不好手腳就會格外笨拙一些,他跟那瓷罈子戰鬥了好久,到韓竟一碗面都快見了底,才終於把酒瓶打開。
夏炎斟上一盅,屋裡高湯的香氣便又混了酒香。
「要我陪你喝嗎?」夏炎問道,聲音還是那樣冷硬硬的。韓竟一愣,抬頭朝夏炎眨了眨眼睛,心裡想的是:……這人會喝酒?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少爺就把另一隻小酒盅也倒滿了,接著一仰頭倒進嘴裡。韓竟只看到那人展露出的修長脖頸中間喉結微微一滑——一口全咽了下去。
這兩下子可真有些酒中豪傑的氣概了。
「真看不出,你原來這麼海量。」韓竟笑道。
這酒既然是為韓竟驅邪,他自然也不甘示弱,拿起另一隻小酒盅一飲而盡,還有意把杯子翻給夏炎看。
結果一抬頭,韓竟便猛地發現事情不對勁。小少爺從臉頰一路到脖子根都紅得像要燒起來,從敞開的領口看過去,露出的一小片胸口也一片通紅。大眼睛潮潮的,積攢了不少淚水,似乎勉強忍著才沒掉下來,也不知是被酒勁激的,還是……喝醉了鬧情緒。
可是怎麼會這麼快?難道是過敏?
醉酒不是什麼大事,可酒精過敏不一樣,如果嚴重的話甚至可能鬧出人命。韓竟站起身來就要去摸那人額頭,不想手還沒碰著人,便被對方一把打開。
夏炎手勁出奇的大,這一下子震得韓竟半條手臂直發麻。緊接著對方又是一拳朝他胸口招呼過來,韓竟怎麼也沒料到夏炎會真的跟他動手,正愣著神,反應過來躲得就慢了一瞬,被打得連退兩步。
韓竟素來是信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人,這樣莫名其妙挨打,何況打人的還是一向對陌生人都謙恭有禮溫柔得不得了的夏炎,心裡火氣也騰地一下躥上來了:他自問到現在為止,還沒做過什麼對不起夏三少的事,如果對方再這麼無理取鬧下去,他可一點也不介意補上一些!
韓竟狠狠咬了咬牙,正打算還擊,轉身之間便對上了夏炎的眼睛。那雙眼睛里的潮氣更重了些,連眼角都紅彤彤的,眉眼之間的線條委屈到了極點。
那眼神就像兜頭一大盆涼水,把韓竟心裡有什麼火,都一股腦全給澆滅了。
他猶豫的瞬間,夏炎的拳頭就結結實實打在了他胸口。韓竟幾個踉蹌,險些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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