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湖》

韓竟把顧宵睡過的床單、被罩和枕套都一一拆下來，團成一團扔進樓道的垃圾箱。可看看衣櫃里備用的床上用品，大多也都是顧宵陪他一起挑選的。說到底，這裡曾經也是顧宵的家。甚至顧宵在出道賺錢買了自己的房子之後，絕大部分的時間仍是住在這裡，以示與韓竟感情深厚。

他猛地拉上衣櫃的門，只覺得胃裡泛起一陣陣噁心。

儘管重生以來一夜沒有合眼，跟顧宵留下了無數痕迹的大床讓韓竟現在沒有一丁點躺上去的*。他拍了照片，把當年8000多買回來的雙人-大床在58同城上隨手掛了個500塊。然後找來工具箱，一個小時之內，歐風實木雙人床就變成了立在牆邊的床墊子和一沓木片。

實木頗重，做這些活雖然不累，卻讓韓竟流了不少汗。他索性又到浴室沖了個澡，這次放了熱水，洗去一身的緊張和疲勞，還有心底一切對於顧宵的回憶。

他的一輩子，這才剛剛開始。

雖說是重生回十年前，畢竟是他自己的身體和生活，要適應起來並沒什麼的難度。唯一的違和之處大概在於——這具軀體太年輕了。

前世的他多在娛樂圈打拚了十年，也多過了十年算得上優渥的生活，多經歷了十年的沉澱。內心的體悟具現於外表，讓他整個人的氣質都更加成熟，內斂。

十年前的這個人卻不一樣。這個人才22歲，剛剛從社會的最底層，往奢糜浮華的娛樂圈，邁進了一條腿。

他在浴室中對著鏡子里青年的身體看了很久。重體力勞動所練就的肌肉比刻意健身的結果自然得多，從肩臂到腰腹，到大腿小腿，沒有過分噴張，每一根線條都精緻得如同悉心雕琢一般，蘊含著極度的張力，讓人一眼看上去，彷彿都能感受到那皮膚下所流淌的血液的熱度。

沒人能說韓竟長得不好看。他天生有一張女人看了會尖叫男人看了會自卑的臉，加上後天的經歷造就的完美身材，才使他這樣出身的人，能有機會在娛樂圈打拚出一番事業。

然而低微的出身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印記。生活習慣差別還是其次，最難以克服的，是他遠遠不如上層人來得從容。不懂得泰然處事，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底牌。而這一點，曾讓他一度吃盡了苦頭。

比如現在，哪怕隔了整整十年再回來，他仍能從鏡中青年的眉宇之間，讀出那股迎面而來的憤怒。

韓竟望著鏡中模糊的面孔，抬手擦掉凝結在鏡子上的水霧。修長有力的手指最後反覆蹭在鏡中人的眉心，像要把那股憤怒盡數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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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打電話來的時候，韓竟正在剪頭髮。他有些困難地從隔簾下面探出一隻手，剛接通手機，就聽女經紀人劈頭蓋臉地一頓咆哮。

「韓竟，起床了沒有？！我告訴你，今天下午試鏡，你說什麼也得去！你以為你是誰啊還推三阻四的……跟你那小情兒意思意思就得了啊！為他休假去什麼鳳凰，你當機會都是大風刮來的么？怎麼沒見他啥時候對你這麼上心呢？你要是為他錯過了試鏡，我送你倆字，是啥我就不說了，你心裡清楚。」

尖銳洪亮的女聲甚至讓理髮師的動作都不由得停頓了一下，韓竟回過頭來，朝對方抱歉地笑了笑。

「姐，我今天早上跟他分手了。」他等陳曦喘氣的空當，才把手機貼回耳邊，輕聲說道。

陳曦是韓竟的經紀人。因為大學時選過韓竟養父的課，對老教授頗為敬重，畢業之後當了經紀人，恰好得知老師病故的消息，便有意幫扶韓竟，這才帶他出道，可說是對韓竟有大恩之人。所以韓竟也一直尊稱陳曦一聲「姐姐」。

聽到韓竟說分手，電話對面倒一時沒了聲音。韓竟等了一會，又輕笑著說：「你放心，下午的試鏡我一定準時到。」

陳曦這才反應過來，回了一句：「……怎麼說分就分了？你們不是在一起幾年了，感情一直不錯的……他這才剛得獎就把你甩了？也太忘恩負義了吧？不想想當初是誰——」

「姐，你想哪去了，是我提的分手。」韓竟不想她說這件事，便打斷了陳曦的話，「沒什麼誰甩誰的，就是覺得在一起不合適。」

陳曦沉默了一會，半晌才猶豫著說：「分了也好，你之前對他太上心，我怕反而耽誤你自己。分了也好。」

韓竟不禁微笑起來。陳曦雖然也跟顧宵有些交情，但她的每一個想法，永遠都會站在韓竟這一邊。這大概就是俗話所說的「護犢子」？

重生以來被對顧宵的恨意壓得有些沉重的心情，因為陳曦這通電話，倒是開闊了不少。

「姐，試鏡之前，能不能先陪我去買張床？不然我晚上沒辦法睡覺了。」他這樣問道。

「……哈？你們昨晚到底都幹了什麼，竟然把床都弄塌了……」

陳曦嘴上連連抱怨韓竟煩，最終還是拿這弟弟沒辦法，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兩人約在城郊的宜家家居見面，韓竟停好車找到正門時，爽利幹練的女人正等在那裡，皺著眉頻頻看手錶。

她一抬頭就看見韓竟朝自己走過來，原本預備好的守時教育竟一句都沒說出口，反而端端愣住了幾秒鐘。

「……你不是說是你自己提的分手么？剛電話里聽你語氣還挺正常的，怎麼一轉身就準備要剃度出家了？」

她是在說韓竟的新髮型。韓竟聽得出自己這位姐姐是真的在擔心他受了什麼刺激，畢竟六年多的感情，這樣驟然分手確實會讓人放心不下。

他朝陳曦露出一個異常陽光開朗的微笑，抬手撥了撥只剩下寸許的短髮：「我之前就一直想剪個圓寸，這不是現在熟男最潮的髮型了么？理髮師水平不錯，真是一剪子一剪子剪出來的，半點沒含糊。怎麼，不好看？」

陳曦聽他這麼說，就走近兩步上下仔細打量了好一會，而後朝他肩胛骨重重捶了一拳。

「你小子，不跟我報備一聲就換髮型，還有沒有點職業操守？盡給你姐惹事！」她說完忿忿地轉身就走，耳尖倒是微紅了一小片。韓竟心裡想笑，這姐姐向來嘴硬，私底下對他絕不會說他一句好話，看現在這反應，大概是對新髮型中意極了。

後來進去買床，售貨員都當這兩人是正在籌劃結婚的小情侶，幾次三番推薦新婚浪漫款式。陳曦被帶得入戲，破天荒地擺出一副小妻子溫柔幸福地模樣來，連連跟那銷售妹子誇韓竟的好處。韓竟倒是從頭到尾保持著優雅自如的微笑，簡直迷死人不償命。

陳曦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以前在她眼裡，韓竟就是個楞頭青。長得帥是帥了點，大概就是十四五歲的小女生會願意把海報掛在床頭上每天無比花痴地說上兩句「男神早安」、「男神晚安」那種類型，絕對不是她這種職業女性的菜。

一句話，太嫩。

結果就一天沒見，這人像一夜之間長了十幾歲，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成熟男人溫潤可靠的光環。特別是那個圓寸頭，性感到極點了，讓人毫無抵抗力——這一點都不科學啊，就是分個手，能讓一個人的氣質改變到這種程度嗎？

這要是真的，就算不厚道也必須得說：分得好，早該分了！

麻蛋——女強人在心裡暗罵了一句。憑她火眼金睛，愣是沒看出韓竟是走熟男路線的好坯子，這麼多年經紀人真是不稱職。要早點換這麼個造型，哪個女的抵抗得了？

偏偏這貨從小是個純gay對女人硬不起來——真應了那句話，好男人都攪基呢。

韓竟挑了半天，最後只選了一張一米二的基本款單人木板床，付了錢填了地址，讓商場負責送到家裡去。陳曦皺眉：「現在賓館標間都換大床了，你這麼委屈自己，是打算在家修行么？」

當事人只是笑笑，沒接她的話，反而指了指手腕上的表。「我記得試鏡是下午2點開始，咱倆得快點，隨便買點吃的帶在路上吃吧。」

一提到工作，陳曦瞬間又恢復了雷厲風行的作風，把那點小女人八卦心拋腦後去了。

這部電影，說白了就是土豪砸錢捧人的片子。導演、編劇、攝影、美術、造型、音樂，一色國內最頂級的班底，一大群當紅明星當綠葉，古裝武俠片取景全是雲南風景區的實景。一共投了4個多億，最後票房卻只有堪堪2億冒點頭，單看票房在國產片里算是過得去的，但跟投資一比，可以說是連底褲都賠了進去。

不為別的，只能說投資方要捧的這個人太不爭氣。可偏偏旁人卻沒辦法拿這件事做出什麼文章。現在哪部電影幕後沒點潛規則。就這部片子——還真沒有。

這部電影的主演名叫夏炎，是縱橫地產、傳媒、娛樂和輕工業的豪門夏氏這一代的第四子，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夏耀榮老來得子，自然倍加寵愛，要星星不敢給月亮，捧在手上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小兒子說想演戲，老子拿幾個億出來拍部電影，也就是大手一揮的事情。

人家土豪有錢捧自己家孩子，平民百姓除了羨慕嫉妒恨以外，還能說些什麼呢？

這部電影主角演得一塌糊塗，但畢竟是大投資大手筆，反而捧紅了好幾個飾演配角的演員，有一位甚至摘得了當年百花獎最佳男配角。前世陳曦為韓竟爭取到了試鏡的機會，他就是為了跟顧宵去鳳凰的旅行，白白放了過去。

……真是，傻逼之極。

耳邊又響起顧宵臨走之前帶著哭腔的聲音：夏總那樣的人，你知道我這樣一個小歌手，沒辦法拂他的意思啊……

夏總……夏炎……

韓竟別過臉去看後視鏡，在陳曦看不見的角度，牽起一絲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