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和平星(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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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久違了數年的夢如同損壞了光碟的舊電影,搖搖晃晃,似是而非,到處都是夢與現實的縫隙。左邊的耳朵傳進來遙遠又混亂的槍炮聲和嘈雜聲,右邊的耳朵卻接入了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安安靜靜地,似乎還有風吹過草地的聲音,遙遙地從天的那一邊吹過來,吹在他沉澱著血腥味的心海上,沙沙沙,沙沙沙。
「安格爾……安格爾……」
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著這個名字,西澤站在夢境的邊緣彷徨不定,猶猶豫豫地,聽著那聲音由遠到近,有些迷茫地回過頭去。
一望無際地綠色的波浪瞬間衝進了眼帘裡面,而小小的、張著翅膀的菲利克斯正皺著眉站在綠色的最前面,認真地打量著他的臉,還帶著嬰兒肥的臉不滿地鼓著,一本正經地說:「你又不聽父王的話了,快跟我回去道歉。」
西澤在看到他的瞬間,腦袋像被凍住了一樣再也無法思考,只能睜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的菲利克斯,如同看一個過於美好的幻境。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我才不要回去,我憑什麼要聽你的!反正、反正他們說你、你遲早要跟別的雄性離開……乾脆別管我!」
菲利克斯的眉頭越皺越緊了,他伸出手,溫暖、帶著一點點汗水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西澤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堅定的聲音說:「你就得聽我的,因為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你哥哥。」
……聲音裡面帶著難以相信的溫柔,比那風吹過草地的聲音來得更加柔軟,輕輕地滑進了西澤的心裡。
而他心裡卻生出了一股無法言喻的厭倦和排斥,小小的西澤也是同樣,就這麼被拉著手,默默看著長兄線條優美的後頸,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外面的槍炮聲更響了,還有亂七八糟的腳步聲、警報聲。脆弱的夢境戰戰兢兢,很快就變成了被打碎的水面,一圈一圈模糊了下去。西澤覺得很悲傷,以為自己醒了,似乎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還等著他,想睜開眼,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地又慢慢睡了過去。
被打擾了一次的夢也變得不穩定了起來,一個接一個,零零散散,每一個都帶著槍火味和血腥味,籠罩在濃厚的悲傷里。如同無聲電影一般在太空中失事爆炸的飛船、被火海吞噬的父親、休眠艙里被血染成了紅色的營養液和母親的屍體……再一翻身,他看見了鏡子裡面的自己。
他赤身*地站在鏡子前面,四肢修長,傷痕纍纍,機械融進骨肉里,瞳孔幽黑無光。沒有翅膀,像一個會動的死物。
瓊森站在他的身後,手按著他的肩膀,溫柔地說:「你乘坐的飛船失事,我在逃生艙里找到了你。你失去了記憶,我就叫你西澤吧。」
鏡子里的自己一無所知地點了點頭。
西澤睡夢裡無意識地長長嘆了一口氣,眉頭痛苦地皺著,眼角微微地泛起了紅。
這一次,乾燥柔軟的食指指腹輕輕地撫上了他糾纏的眉頭,西澤抬起頭,成年的俊美高大的菲利克斯正站在他的面前,悲傷的眼睛里水光一片,嘴唇不停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到最後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默默地張開了翅膀,把他裹了進去。
那隻曾經握著他的手用力地撫摸著他的背部的傷痕,他曾經有過翅膀的地方,用力地摸著,像是要擦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一樣。西澤什麼都不記得了,過去的一切,翅膀的一切,通通忘了個乾淨,胸口卻不知為何劇烈地顫動著。他在這間狹窄的聯大宿舍浴室裡面緊緊地抱住眼前的人,那雙含淚的眼睛讓他剋制不住地想吻他,抱他,甚至覺得行屍走肉一般的自己已經愛上了他,想要拋下一切和他私奔,找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在的地方,什麼回憶,什麼卧底任務,全部都不要,只要眼前這個人就夠了。
而菲利克斯泛紅的臉上淚水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打濕了自己的羽毛和西澤的鎖骨,觸感真實得像他無法迴避的過去。
菲利克斯的聲音哽咽著,一字一句地說:「你聽好,你是翼星王裔,王位第一繼承人,我的親弟弟,被瓊森陷害,失去記憶,成為威脅翼星的籌碼。我找了你十幾年,無數次派人潛進瓊森的軍隊里,無數次在傳回來的資料裡面看到現在的你,卻一次也沒有認出來你……我對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片一望無際的綠色的山坡,西澤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了抱著菲利克斯的手,靠在冰涼的瓷磚上,迷茫地看著身前人泣不成聲的臉,眼睛里卻一片乾燥。
菲利克斯說:「跟我回家吧,安格爾,我求你。」
過去無法迴避,現實千瘡百孔,未來迷霧茫茫。愛的人可望不可得,信任的人青面獠牙,從應有盡有到一無所有,一次又一次,最後連淚水都沒有了,只有無盡的麻木和絕望。
巨大的爆炸聲和震動中,西澤從夢境里醒來,菲利克斯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頭髮凌亂,巨大的翅膀彆扭地被綁在一起,羽毛落了一地,眼睛卻是亮的,用和夢境里一樣的悲傷又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溫聲道:「你在做夢。」
西澤微微偏過頭,注視著牢籠一樣的g-a軍庫,鋼鐵的牆壁頂端有一個投影鍾,顯示時間是凌晨。
他看了一眼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還在看他,乾裂的嘴唇輕輕抿著,眼角泛著淚光。
西澤一言不發,低著頭,不再看他,沉默地解開了綁著他翅膀的鐵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夢境的原因,他帶著金屬味的沙啞的聲音裡帶上了平時沒有的柔和,低聲說:「我離開一會。」
似乎自己的弟弟此刻只是要出門上學,菲利克斯也低聲說:「注意安全。」
兩個小時之後,西澤帶著一瓶水回了軍庫,菲利克斯依然靜靜地靠著牆壁,問他:「你去見老師了?」
西澤擰開瓶蓋,把水塞進了他的手裡。
菲利克斯握著水瓶的手指有些發白,又問,聲音裡面帶上了顫音:「是艾倫嗎?剛才的爆炸。」
西澤重新鎖好自己和菲利克斯,在剛才做夢的地方坐下來,不敢回頭,怕看到他的淚水,藏在身前的手止不住的發抖。菲利克斯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但是西澤知道他的眼淚流下來了,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眼淚在皮膚上滾動的聲音。
「你在生我的氣嗎?」菲利克斯輕聲問,「你跟我回家,翼星馬上會出兵,瓊森遲早會死,我們的仇遲早會報……我也不在乎能不能報仇,我只在乎你是不是好好的,安格爾。」
西澤的手顫得更加厲害了,他想開口,嘴張張合合好幾次,發出的聲音沙啞難聽。
「瓊森必須死在這裡,」他盡量冷淡地說,「他比你們想象的都要強大危險,和平星主席已經跟他達成了協議,不管有沒有得到白虎,一個月之後他們將會發動戰爭,他手裡有死星武器,有無數低配版偽造的『白虎』,有幾個星球的能源,戰爭會死很多人。明天,他本人,尤金,和平星主席,機甲青雉,以及他們最精英的部隊都會聚集到一起,你……知道的,他信任我,我的身份比較方便……別擔心,我安排了人,會把你安全送回翼星。」
「你呢?」菲利克斯問,「艾倫呢?席溫呢?」
西澤沒有回答。
他是個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希望的人,他身上背負的身份和罪孽也夠多夠深了,最後的這一份罪名,也由他來背吧。
菲利克斯在他身後流淚。兩人沉默地坐到了天亮,坐到了正午,g-a軍庫的門打開的時候,西澤沒有忍住,回頭偷偷地看了菲利克斯一眼。
菲利克斯正在看他,眼睛里全是悲傷,卻沒有仇恨。
…………
西澤的刀刺進老師的心臟的時候,眼前浮現出菲利克斯悲傷的臉,剋制不住地想要回頭,想在這個混亂的戰場上找到他,想再看他一眼,但他的身體像是被神凍結了一般,只能懲罰性地大睜著眼,清清楚楚地看著自己的老師倒在血泊里,看著自己的同伴悲痛到失聲的臉,看著所有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在血泊之中凝聚成一塊白色的、通透的寶玉,握在手裡的時候還帶著人的溫度和人的心跳。
西澤沒有回頭,把所有的精神力都灌進了白玉里。不遠處的鐘樓一下一下響起了鐘聲,一架古老威嚴的銀色機甲在這片混亂的戰場的最高處被釋放、鑄形,沉寂了幾個世紀的能量波如同萬米海嘯,從高空中咆哮而下,沖刷了整整半個星球。
西澤站在白虎的最中心,緊緊地握著手裡的沉甸甸的操控桿,咬住了牙。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