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聞聲,那人指尖微動,煙頭從指縫中滑落,掉到黃沙地上。他抬腳,用腳尖輕攆煙蒂,不消片刻,煙草促狹的火光瞬間消失在了夜裡。他緩緩回過頭,白熾燈暗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頰上,一半側臉落在光里,一半丟在黑暗裡。
梁語陶這才看清,確實是曾亦舟無疑。
只不過,今日的曾亦舟與平時委實不太一樣。原本清俊白皙的臉被晒黑了一圈,憑著依稀的光線,隱約可見他腮邊的青色鬍渣,如同麥芒一般地扎眼。
古人說,人世間最美妙的三件事是,金榜提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遇故知。他鄉遇故知排在最末,可見壓軸重要性。
現下,梁語陶明明是激動的,卻依舊極力掩藏著自己的情緒,裹緊了身上的外套:「你、你怎麼來了……」
他邁步走向她,黃沙在他的腳下,咯吱咯吱地響:「之前你一聲不吭就出院了,我在久江市找了一圈也沒能找到你。」
「我回家了。」她回答地乾淨利落。
「嗯。」他輕聲低哼:「我估料著你大概是因為我突然對你的表白接受不了,生我氣,才回了遠江市。所以我就給岑姨去了個電話……」
她瞪了他一眼:「你是不是跟我媽打小報告、吹耳邊風了?」
「我又不是你,哪來那麼多小伎倆。」他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繼續解釋:「我給岑姨去了個電話,想問問你的情況。結果,岑姨卻跟我說你來山區當打拐志願者了。起先我還挺放心的,可岑姨偏說你走後她一直心有餘悸,擔心你的身體狀況會起高原反應。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挺有道理的,就沿路跟了過來。這山裡的道路崎嶇的很,車子都開壞了一輛,只好又換了一輛。不過……」
他別過臉看她,多日不見,她的膚色稍些黑了點,雖不如以前白嫩,卻顯得更加健康。他淡笑著掃了她一眼:「不過現在看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
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就開始插科打諢:「我媽肯定是騙你的,什麼心有餘悸?我明明每天都跟她打電話報備情況的,我看她擺明就是故意坑你來的。」
「沒事,反正都已經來了,也不說後悔了。」
梁語陶心裡嘀咕著他倒是大方,跋山涉水連車子都半路壞了,居然還這麼語氣輕飄飄的。然而,卻在無意間看見他那一身略顯狼狽的行頭之後,她心裡卻是酸了。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寵溺一笑:「看一眼你我就走了。」
「曾亦舟你是不是傻啊?」她恨鐵不成鋼地指著四周光線昏暗的一切:「這山裡連盞路燈都沒有,你這麼開回去,也不怕死啊。」
「我連著開了三天夜路了,沒多大問題的。」
梁語陶被他氣壞了,這人真是不識相,都不給他台階下。她氣沖沖地說:「你倒是不惜命啊,瞧瞧你眼皮子底下的烏青,幾天沒睡了吧。」
曾亦舟不說話。確實,下飛機之後驅車趕來,曾亦舟一直未有好眠,難得眯一會也是在車上,不到半刻,又重新上路,只為早點確認梁語陶的安全。
「今晚就別走了,實在想走等明天一大早吧。再說,我媽不是讓你來跟著我確認我的安全嗎?這樣半途而廢又算什麼回事。而且,正好我們隊里有幾個男志願者受了傷,正好需要個男人幫襯著,你既然來了,就順道幫忙吧。」
曾亦舟細細想了想,覺得倒也對。畢竟陪在梁語陶身邊,陪她一同進行志願者活動,更能夠令他安心:「那好,我今天就在車上睡一晚,等你明天起床,我陪你一起去參加活動。」
「睡車裡一晚上,小心你第二天就腰酸背痛站不起來了,別說參加活動了。」
「那我找附近的旅館住下。」
「這附近除了這一家根本就沒有其他旅館了。」
曾亦舟說:「我問過服務台了,旅館客滿了,我還是在車上將就一晚上吧。」
梁語陶快要被他氣瘋了,扯著他的手,就將他往旅館里拽:「你幾天沒洗澡了?渾身臭的都快引蒼蠅了。這旅館雖然又破又臟,但好歹熱水澡還是有的。你趕緊進去洗個澡,省的把我熏死。」
於是,曾亦舟就那麼被梁語陶生拉硬拽地帶進了房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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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盡一身疲憊,曾亦舟用毛巾擦著短髮從浴室里出來。短髮上還綴著水珠,一滴一滴地往開裂的地磚上掉。每一次擦拭,毛巾上就帶出了消毒水的氣味,濃烈的瀰漫在房間里。
曾亦舟走出來的時候,梁語陶正坐在床邊揉著肩膀,她的表情帶著些痛苦,看的曾亦舟有些不解。
大概是聽到了身後的動靜,梁語陶嚇得立刻收回了按摩的手,胡亂地放在膝蓋上。她輕咳一聲,嗓音略顯尷尬:「待會你也別睡地上了,這山區里晝夜溫差大的很,保不準就會凍出病來。等會我睡左邊,你睡右邊,記得離我遠點,男女授受不親。」
「你肩膀怎麼了?」他沒回應,反倒是站在她身後,冷不防地問了一句。
她故作輕鬆:「沒怎麼啊。」
「那你轉過身來。」
梁語陶不願意示弱,她定了定神,整個人站了起來,腳下一轉,一屁股重新坐下。期間,她的肩膀沒有動一下:「轉好了。」
「你肩膀受傷了。」曾亦舟皺眉:「正常人轉身都是先轉肩膀,你身體僵硬,有意迴避肩膀的旋轉,說明是有問題。怎麼了,我幫你看看?」
「不用了,我好得很。」梁語陶直接躺倒了下去,結果一不小心就碰到了肩膀處的淤青,疼得她險些掉出淚來。
曾亦舟見狀,趕緊將她從床上拽了起來。睡衣t恤的領口很大,冷不防地他就看清了她肩膀上的淤青,突兀的綴在白嫩的皮肉上,有些可怖。
「怎麼弄的?」曾亦舟蹙眉不悅。
梁語陶見瞞不下去了,乾脆坦誠布公:「前幾天去山區里,向買孩子山裡父母討要回孩子,結果沒要回來,反倒是我們一大群人被當地愚昧的村民打了一頓。我還算是受傷輕的,好幾個隊里的男志願者,腦袋都掛了彩。」
「你怎麼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遠江市,偏要跑出來。」曾亦舟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伸手撫上她肩膀處的淤青:「先別動,我幫你看看有沒有傷到骨頭。要是傷到骨頭,得趕緊去醫院。」
之前受了一棒,梁語陶只覺得疼,倒也沒想到過有沒有傷及筋骨。現在曾亦舟一說,她倒有些擔心了,一本正經地端坐著,還不忘跟他囑咐:「你輕點,我疼……」
他落手的動作頓了頓,瞬間變得輕緩:「知道疼還不好好保護自己,被人一棍子打上來,也不知道要跑。」
「當時全村的人圍著我們,我哪裡跑得掉。」
「那我看你接下來的活動也別參加了,我明早就帶你回遠江市。」
聽到曾亦舟要帶她走,梁語陶立刻坐不住了,立馬翻了個身過來,瞪著他:「我絕對不會跟你走的,這件事我是真的杠上了,要是那個孩子不討回來,我絕對不離開這裡。」
梁語陶這人,從小就倔脾氣,曾亦舟自然也知道,就不再反駁她。他只是頗為無奈地笑了笑,放下了替她揉壓肩膀的手:「放心,應該沒傷到骨頭。只不過有點淤青會比較疼,這幾天別碰著磕著。我待會拿個熱毛巾給你敷一敷,舒緩一下疼痛。」
「嗯,你怎麼好像很懂似的。」
曾亦舟身形一頓,眸子黯了黯:「我大學的時候,旁聽過幾節醫學院的課。」
「該不會是當時為了追醫學院的女同學,所以跑去陪同上課吧。」她語氣酸溜溜的。
他笑著走下床,走到床頭櫃邊,倒了杯熱水。
「不,我沒追過別人,只喜歡過你一個人。」
室內的空氣像是凝結了,一時間誰也不說話,只留下脆弱的呼吸在室內蔓延。
梁語陶沉默了會兒,才眯眼笑著:「所以你現在是在表白?」
「可以算。」
兩個人的氣氛里,沒有姜瑤,就沒有那麼劍拔弩張,也沒有針鋒相對。可以愉快地提及他的愛戀,像兩個單純的老朋友。
曾亦舟視線微微一瞥,注意到了床頭柜上的那枚雞蛋。他心下一動,就往柜子上磕了磕,梁語陶以為他要吃,趕忙制止:「快別吃了,這床頭櫃都發霉了,雞蛋掉在黴菌里,吃了保不準就生病了,趕緊扔了。」
曾亦舟並未停下動作,反倒是剝了雞蛋,放進熱水滾燙的杯子里。
梁語陶拍著大腿叫不好:「哎呀呀,這下子連杯子里都有黴菌了,不能用了。」
「沒事,以前我跟我爺爺住在大山裡的時候,別說是碰了黴菌的雞蛋,連發了霉的隨手擦乾淨了,也能吃下去。」
梁語陶很少聽曾亦舟說起以前的事,此刻不免有些動容:「不會生病嗎?」
「不會,山裡人粗糙的很,很少生病。」
她搶過桌上的水杯,抱在懷裡:「那我不管,反正你現在就別吃這雞蛋了,萬一生病就不好了。我記得以前生物書上說過,誤食黴菌是要致癌的,趕緊別吃了。」
曾亦舟搖頭笑笑:「我不吃,我只是打算把雞蛋焐熱給你揉肩膀。帶殼的雞蛋熱得慢,所以就把殼剝了。」
「是這樣啊……」
梁語陶這才略顯尷尬地把水杯放回了床頭柜上。
幾分鐘過後,雞蛋變得滾燙。曾亦舟拎了個熱水瓶進了淋浴間,等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塊熱乎乎的毛巾,還往外冒著熱氣。他將雞蛋裹緊毛巾里,揪成一團。
「你這是要幹什麼。」
「這裡沒有紗布,就勉強拿毛巾應付一下吧。我記得我小時候跟同村的孩子打架打傷了,我爺爺就總是這樣拿雞蛋給我熱敷,不知道還有沒有效了。」說罷,曾亦舟就拎起毛巾,按在了梁語陶裸/露的肩膀上。
雞蛋細嫩滾燙,包了個毛巾在外頭,隔絕了強大的熱量,不燙皮膚,反而讓人覺得舒緩。曾亦舟握著毛巾按壓了幾下,梁語陶便覺得疼痛舒緩了很多。
「好像真的好多了呢。」
她覺得神奇極了,就立刻轉過頭去,打算跟曾亦舟分享這種奇異的感覺。可偏偏那時候曾亦舟正一門心思的替她按壓著,沒注意到她突然迴轉的身體。
他動作懸空的那一秒,梁語陶的臉就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暗濕的隔間里,空氣並不流通。兩人隔得極近,只剩下僅有的幾公分距離,橫亘在面前。呼吸吐納之間,來自氣息的餘溫融入到了一起,彷彿是一種濃度極高的酒精,將兩人同時迷醉了。
曾亦舟放下了手中的毛巾,溫柔地探出了手,攬住了梁語陶的肩膀。她並沒有抗拒,任由他的吻細細密密的落在唇上,好似一場綿長的夢境。
吻到酣暢淋漓之時,曾亦舟才動作輕緩地放開了她。
唇上一涼,令梁語陶猛地驚醒過來,她退了幾步,縮回了被窩裡,狼狽地說了句「我先睡了」,就直接扯起被子,將整個人埋進了被窩裡。
曾亦舟坐在原地,不由地嘴角微揚。
等梁語陶睡著了,他才披了件外套,往椅子上坐。背靠著旅館霉斑點點的牆面,他睜眼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梁語陶,閉上了眼。
古時候,新婚前一夜,有新娘在娘家閨房安睡,新郎在外守夜的習慣。
曾亦舟此刻的心境,大概也如那位守夜的新郎一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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