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第 281 章
天已大亮,城市已經從夜晚蘇醒,大道上的行人流量一點點多了起來,賣早點的攤主在賣力地叫喚著,熙熙囔囔地讓城市從寂靜變得喧鬧起來。
數輛馬車在寬敞的大道上行駛著,精緻的木雕,華麗的金飾,還有車上的家徽,讓旁邊的普通人紛紛避讓開。
這些馬車行駛的方向是城市大門,無所事事的閑漢和小孩子們擠在路邊看著熱鬧,並沒有人覺得有什麼不對,所有居民都知道,他們的城主本澤馬侯爵在兩日前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舞會,邀請了附近城鎮的貴族、執行官以及富商們來參加。
從昨日起,就陸陸續續有貴人們坐著馬車駛離這座城市,大道上車水馬龍。今天大概是因為時間還太早的緣故,所以只有這麼零星幾輛馬車。
一輛相較於其他馬車而言稍微寒酸了幾分的小型馬車安靜地駛到城門口,就被城門口的士兵攔了下來。
這是例行檢查。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一周前起,一大隊據說是從王都趕來的駐紮兵團的士兵們接替了這座城市的防衛工作,不止加大了巡邏的力度,晚上也沒有絲毫放鬆,尤其是出城的搜查更是嚴厲得讓人火大。
身材粗壯的馬車夫努力安撫著被攔住而有些躁動的馬匹,負責搜查的士兵懷中揣著某兩個人的畫像,上前來。
車門打開,一個男子從裡面出來。
漆黑的燕尾服包裹住男子並不算高大的身軀,一頭黃褐色的長發整整齊齊地在腦後紮成一束,額發略長,向一邊斜著,掩住了男子的左眼。他微微抬頭,無論是在貴族還是在管家執事身上都很常見的單片眼鏡鑲著淺淺的銀邊,擋住了男子狹長銳利的右眼,添上一分溫文爾雅的感覺。
士兵的目光在這位明顯是執事的男子身上掃了一眼,就毫不在意地離開了,畢竟這位動作風姿翩翩的執事怎麼看都無法與他懷中畫像上那個眼神兇惡怎麼看怎麼像是大魔王的男人扯上關係。
他對這個執事做了個手勢,示意他開門,例行檢查。
作為長期負責搜查的士兵長官,他很清楚這些貴族的端架子程度,以前的貴族甚至根本不搭理這些士兵直接闖出城區。現在王都由新任的少年王接管之後,這些鼻孔朝天的貴族立刻變得有禮貌了許多。但是,他們仍然不准他們印象中粗魯的士兵動手開門,而是只准自己的僕人開門讓士兵檢查。
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還頗為年輕的男性執事上前,輕輕地打開門,同時以身體不著痕迹地將往車裡看的士兵攔在某個範圍之外。
知道貴族那些麻煩作風的士兵也不以為忤,只是探頭往裡面看了看。
一個身著女僕裝的年輕可愛的少女看了過來,微微皺了皺眉露出了不悅的神色。而女僕對面,一身華麗長裙的貴族少女坐在那裡,一頭波浪卷的金色長發散開,撇著臉看向另一邊,白羽絨的扇子微微掩著下半邊臉。
那是再常見不過的貴族女性的做派,士兵很快將視線從兩位女士身上離開,仔細地在掃了車廂一圈,確認這個並不大的車廂不存在夾層之類的隱秘空間之後,他很快後退了一步,抬手示意自己的同伴放行。
士兵並沒有發現,在他目光離開抬手放行的一瞬間,年輕女僕頰邊一滴冷汗已經滲了出來。
馬車哐哐哐地再一次行駛了起來,安穩地通過了重重哨崗的城門,駛向外面廣闊的大地。
車廂內,有著波浪卷金髮的貴族『少女』已經放下了攥緊在手裡的白羽絨扇,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神色也放鬆了下來。
『她』一抬手,就要將那蓬鬆的波浪金髮從頭上拽下來,可是手才抬起來,一隻手就突然從對面殺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艾倫本能地用力掙扎了一下,被緊緊抓住的手腕紋絲不動,他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男子眼中的銳利幾乎透過厚厚的單片眼鏡傳了過來,更是用力地抓住他的手。
抿了抿嘴,他只能喪氣地垂下手去。
確認艾倫放棄了拽下假髮的打算,利威爾這才鬆開手,拽下單邊眼鏡胡亂往身上一塞,然後身子向後一靠,雙臂抱胸,架起一條腿,而撩起的那條長靴就毫不客氣地踩在對面的座椅上。
他似乎是在閉目養神,可是那姿勢不僅僅是毫無風度,更是隨意到了極點,慵懶中明顯透出幾分自我中心的粗魯和霸道。
那模樣,和前一秒那個溫文爾雅的執事幾乎成了極端反差的對比。
維娜張著嘴目瞪口呆地看著身邊這位一秒鐘從溫爾紳士變痞子流氓的男人,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也就罷了,可是最讓她覺得難以接受的是,從小浸淫在那種教科書般模範的貴族禮儀中長大的她現在看著身邊男人這種對貴族而言極度粗魯粗俗的動作居然感覺是……
超——帥——氣?
噢,不!
我的審美,我的禮儀!
貴族小姐再一次捂住經受了不少摧殘的小心臟向教導她儀態的那位家庭教師真誠懺悔中。
少年撇著臉生悶氣。
少女雙手握緊努力懺悔中。
男人靠著車廂閉目養神。
外面的馬車夫戰戰兢兢誠誠懇懇地架勢著馬車。
於是整輛馬車一時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中。
就在這樣的寂靜中,馬車哐當哐當地行駛著,漸漸遠離了這座繁華的大城市,向著較為偏遠的郊外城鎮駛去。
…………
………………
天色已暗,一輪彎月掛在了高空之中。
這是一片因遭受到巨獸人襲擊而早已荒廢了數年的小鎮,荒蕪的大地上,除了幾棟還堅強矗立著的屋子,就只有蔓延了一地廢墟的野草,灌木和茂密的樹林一點點侵蝕了這裡。
黑紅色的馬車靜靜地停留在樹林小道的邊緣,馬匹被卸了下來,系在一棵樹下,低頭安靜地啃著嫩草根。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一行人很快就駛離了大道,沿著偏僻的小道前行。
等到了荒無人煙的寂靜之地,少年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卸下了偽裝,將那身華麗的長裙還給了維娜。換回自己的衣服之後,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維娜看到男子皺著眉抬手重重敲了一下一臉得救了神色的少年的腦門,一張冷峻得讓人畏懼的面容,她卻分明從那目光中看出一分縱容的意味。
不知為何她心底有些酸溜溜的。
雖然在偏僻的小路上行駛可以很好的避開人群,可是那也意味著在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晚上是不可能找到旅館的,所以,他們現在就在一間荒廢的木屋中。
雖然簡陋,但是好歹是個避風的地方。
對於經常在危險的地區進行壁外調查的調查兵團兵士長和常常野外訓練的少年訓練兵來說,這種環境已經很不錯了。但是,對於嬌生慣養的貴族小姐來說,就相當不適應了。
不過不適應也沒辦法,畢竟眼前的兩位男性都是不懂得憐香惜玉的傢伙。
枯枝堆積在一起燃燒著,發出啪啪的火星炸裂的響聲,火焰映得人的側頰紅彤彤的。
換上一身輕便的貴族騎手裝的貴族小姐抱著雙膝小心翼翼地坐在一疊鬆軟的稻草上,那是她的馬車夫儘可能幫她找到的乾淨的地方。
她抬起眼,那個和她有著相似的綠瞳的少年就坐在火堆對面,喝著剛剛燒開的水。
發現那個少女在看自己,艾倫抬起頭來回看過去。
於是被發覺自己在偷看的維娜臉一下子就紅了下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
「維娜小姐,到了接近你家族的城鎮附近,我們就要先一步離開了。」
放下手中的水碗,艾倫開口說。
「接下來就只能讓你的那車夫帶著你去找你的情人了。」
「唉?找我的情人?」
「是,你不是說過嗎,離開城市之後,不會回家,要去找你的那位情人私奔。」
「對了,亨利他……」
在艾倫的提醒之下,維娜終於記起了自己之前說過的話,說實話,經歷了這麼一系列驚心動魄的事情,她都快要把自己的初衷忘記得一乾二淨了。
至於去找亨利要他和自己私奔的事情……
金髮的少女用力地抿了抿唇,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迷茫的神色,像是在掙扎著什麼。艾倫奇怪地看著她臉上變幻不定的表情,卻不留神維娜突然猛地抬頭,一雙眼定定地盯著他看。
「我……」
少女怔怔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時間長到他都有些不自在的地步才突然又開口說話。
「我……回家族!」
手用力抓緊衣服,維娜露出下定決心的神色。
「哈?」
「我不去找亨利了,我回家族,服從家族的意思嫁給他們給我安排的人。」
「……哦。」
明明前幾天還為了那個叫亨利的傢伙要死要活,甚至投湖自盡的,怎麼突然就又改變主意了?
艾倫只覺得莫名其妙,但是那是對方的私事,他不想也沒興趣深究,只是含糊的哦了一聲作為回答。
女性真是奇怪而又善變的生物啊。
他一邊含糊地應付著一邊忍不住這麼想。
「……我很羨慕你。」
「我?」
艾倫繼續喝水。
「明明都是男性,里維先生卻依然深愛著你,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情人了。」
「噗!!!」
少年一口水全部噴了出來。
「等——」
「對他來說,對你的在乎已經超越了性別的阻攔,不是嗎?……不管發生怎樣的事情,他的眼自始至終都只注視著你一個人,他的深情就算是作為旁人的我也能深切地體會到。」
「先給我等等——」
「他能夠為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他對你的愛已經超越了自己生命的程度。」
打斷了拚命想要說什麼的少年的話,維娜用力握緊雙手繼續說下去。
瞳孔微顫,腦中陡然閃過槍響的那一刻里維先生毫不猶豫地用身體護在這個少年身前的情景,少女的鼻子忍不住微微發酸了起來。
「看著里維先生,我才終於知道,亨利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愛我。」
眼眶泛紅,她的聲音帶上一分濃厚的鼻音。
「我自以為是的守護著我認為的愛情,甚至想要為亨利殉情,但仔細想想……亨利總是說,我是他的性命,沒有我他的生命就是地獄,他說為了我他可以放棄他的一切甚至於性命……可是,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那麼愛我的話,從里特爾城到本澤馬侯爵的城市,這麼長的路,這麼多的機會,他卻連出現在我面前的勇氣都沒有。」
一滴淚水落下來,砸在少女攥得緊緊的手上。
艾倫很想開口澄清誤會,但是看著少女默默哭泣的樣子,他尷尬得開不了口。
「看著里維先生,我才知道亨利給予我的愛情到底有多麼幼稚。」
「看,他說著愛我,說沒有我活不下去,然後什麼都不做,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家族將我送給別人……」
少女簌簌地掉著淚。
「無論他說的多麼動聽,他終究什麼都沒有做……」
「里維先生什麼都沒說,可是我光是在一旁看著都明白,如果是為了你的話,他會不惜一切甚至於自己的性命。」
「如果亨利能那麼對我……不,就算只有里維先生的一點也好,我不求他願意為我死,至少他敢來見我一面的話……」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維娜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將腦中剩下的那點幻想甩去,然後下定了決心。
她抬起頭來,擦去眼角的淚痕,對艾倫露出了釋然的笑容。
「是的,我愛著他,到現在我仍然愛著他,可是我不會再愚蠢地為這種男人放棄我的人生。我會回到家族,服從家族的安排,嫁給一位家族看好的貴族,繼續過著我平靜安穩的生活。」
「那個,我是會尊重你的決定的,但是……」
艾倫舉手,一臉茫然。
「你為什麼會覺得我和兵……里維先生是和你與那位什麼亨利一樣的關係?」
「討厭~~」
一提起這個話題,少女頓時紅了臉,曖昧地瞅著艾倫嘿嘿地笑了起來。
「不用瞞著我的啊,我會支持你們的,放心好啦~~嘿嘿,其實你們是因為家人不同意,私奔出來的吧~~」
遠在千里之外的韓吉表示,這的確是沒有人會同意的私奔。
「不不不,我和兵……里維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樣……」
「放心吧,里維先生和亨利可不一樣,雖然看起來很可怕,也不會說什麼情話,可是里維先生很值得信賴,你和他私奔不會後悔的~~」
「不,所以我說我們真的不是……」
艾倫還在拚命努力。
「都說了不用瞞著我啦,我都看到了,你和里維先生在陽台上~~~」
少女捧著微微發紅的臉,笑嘻嘻的一句話就徹底粉碎了艾倫的努力。
「陽台?陽台……陽台?!!」
困惑地重複了這個地點一次,然後又吶吶重複了一次,下一秒,陡然想起來這個地點代表的含義的少年整個腦子轟的一下炸開。
艾倫猛地站起身來,一張稚氣的臉像是被丟進燒開的開水裡被煮得整個兒都紅透了,拚命擺手搖頭。
「不——不是——我和利威爾先生是——我是說——那是他——」
「我怎麼了?」
一個低沉冷淡的男聲傳過來,打斷了艾倫結結巴巴的話。
被突然的聲音嚇了一跳的艾倫一轉頭,就看到利威爾兵長正從那沒了門板的門口走進來,微微上挑的眼朝他看來。
剛才艾倫和維娜對話的時候,利威爾正在外面查探附近的環境,在大略看過確認沒有大型野獸之類的威脅之後就回來了。
一回到屋子裡,就聽見不知因為什麼事情激動起來的小鬼不小心喊破了自己的真名。
艾倫扭著頭漲紅著臉怔怔地看著眉頭微皺的利威爾,想著剛才維娜說的『陽台』,目光下意識就落到兵長因為有些不悅而微抿的薄唇上。
男人的唇色很淡,幾乎看不出多少顏色,可是唇線菱角分明,抿起來時更是銳利如刀鋒般灼人。
艾倫心底突然莫名有些發慌,臉上有些發燙,而一直迴響著『陽台』這兩個字的腦中更是無法抑制地閃過某些說不出口的曖昧畫面片段。
唇上在一瞬間彷彿又感覺到了那種被說不清是粗暴還是溫柔地舔舐囁咬的微妙感觸,那種突然從身體內部泛出的奇妙的酥麻感讓少年的臉又是重重一紅。
他一扭頭,不再看著利威爾,然後一抬手按住了自己半邊漲紅的臉。
可惡,還不都是您害的!
居然在那種地方做那種事情——而且還被人看到了!
好吧,現在怎麼都解釋不清楚了,跟她說那是在治療潔癖誰會信啊?
綠瞳的少年捂著滾燙的半邊臉恨恨地咬著牙在心底如此抱怨著。
對兩人的對話一無所知的利威爾奇怪地看著那個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就滿臉通紅的小鬼一眼,懶得管他,徑自脫下外套向屋子裡的火堆走去。
抱著膝蓋坐在火堆旁邊的金髮女孩還在左瞅右瞅地看著兩人,看到利威爾走過來,眨了眨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拍了拍腿上的灰塵就趕緊站起身來。
「我出去散步!」
她大聲說。
利威爾皺了皺眉。
奇怪的不止是那個小鬼了,這個女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錯藥了,這麼一臉亢奮的表情。
出去散步就出去散步,說那麼大聲做什麼,生怕別人聽不到一樣。
「我出去散步,我會讓馬車夫陪我去散步的。」少女還在大聲說,「那個,請放心,我散步要很久的,我要減肥嘛。」
她一邊說,一邊沖著傻傻地看著她的艾倫擠眉弄眼。
「我會散步很久很久哦,起碼要兩個多小時哦~~~」
她笑著這麼說,歡快地快步越過利威爾身邊走了出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笑眯眯地沖著啞口無言看著她的艾倫眨了眨眼。
一臉『要好好地抓住機會和情人親熱哦我絕對不會打擾你們的哦』的表情。
……
在看見維娜那個再明顯不過的曖昧表情的瞬間,艾倫覺得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了。
…………
「可惡……」
低著頭一臉無法忍耐神色的少年咬牙切齒的喃喃自語,握緊的拳頭在顫抖。
「都是……」
「什麼?」
漲紅了臉一臉窘迫又躁又怒的少年抓起身邊的茶碗就朝著利威爾摔了過去。
「都是您害的啊!混蛋兵長——你要怎麼賠我!」
「哈?」
………………
嗯,里維先生的話,只『散步』兩個小時似乎……或許……會不會……不太夠呢?
沐浴在夜風之下,金髮少女捧著發燙髮紅的臉頰又是羞澀又是亢奮地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