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第 307 章
「喂,你還活著嗎?」
原本陡峭的青苔石壁上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小坑,一個連接著一個向上。
那是金瞳的男孩用劍硬生生在石壁上鑿出來的小坑,男孩很有耐心,每天都堅持不懈地向上一個接一個地鑿出可供他攀爬的小坑,哪怕鑿得手掌滿是血泡也不停下來休息。他在晚上看不到光時,就下來吃死去的禿鷲肉,然後忍痛將滿是血泡的皮膚撕掉,讓它自己長出來,第二天又繼續鑿洞。
哪怕只是一個七八歲大的小孩,未來能得到英雄王之譽的他也意志堅定得驚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男孩攀爬的高度也越來越高,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爬出去。
這段時間裡,男孩也曾試探著和石柱上那個已經恢復了原貌的青年說話,然而有著金棕色長發的青年一直沉睡不醒,從沒有給過他任何回應。
「我一個人無法將你帶出去。」
在決定離開的那一刻,男孩仰望著那個仍舊在沉睡不醒的青年認真地說。
「我還有很多事必須去做,所以我要離開這裡,如果出去之後我能僥倖不死,我會回來幫你。」
他這麼說著,將用那些死人的衣服做成的包裹牢牢地系在身上,裡面滿滿塞著肉乾,然後轉身就開始向石壁上方攀爬而去。
他這一走,本來還有些茫然地飄在一旁的艾倫頓時清醒了過來,立馬急了。
如果將埃爾文留在這裡,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什麼意外。
如果按照未來的發展,應該是埃爾文帶著艾連逃離了這裡,如果沒有埃爾文,艾連獨自出去,萬一出事——
醒醒!
快醒過來!
就算明知道那個遭受了不知多久的酷刑而沉睡不醒的年輕的埃爾文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艾倫還是忍不住試圖叫醒他。
焦急之中,甚至還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推他,哪怕那隻手穿過了青年的身體。
你不能再睡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的話——
「…………」
那是極其輕微的說不清是喉嚨里發出的聲音還是鼻腔呼吸的聲音。
透明的手穿透了年輕的埃爾文身體的艾倫一下子愣住,儘管他無比希望埃爾文醒來,但是埃爾文真的在他沒有聲音的喊聲中醒來還是讓他驚了一瞬。
然而,接下來那微弱得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更是讓他震驚到了極點。
「……是你嗎……」
垂著頭的棕發青年發出虛弱得繼續消失的聲音。
「…………艾連……」
艾連?
為什麼?
現在的埃爾文應該還不認識艾連才對,為什麼會叫出這個名字?
而且那語氣中顯而易見的欣喜,還有隱隱透出來的深切的依賴感…………
依賴?
埃爾文對艾連?
怎麼想都不可能啊。
………………
兩千年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根本讓人搞不清楚,還有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到這裡?
就在埃爾文的話讓艾倫腦中一片亂糟糟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胸口又是一種熟悉的灼痛感,他下意識低頭,卻看見被綁在石柱上無力地垂著頭的青年胸口放出和自己胸口同樣的黃銅色的光來。
身子突如其來重重一沉,像是下方有一股大力在狠狠地拉扯著他。
艾倫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墜落下去。
他下意識向上伸出手想要抓住點什麼,抬頭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
………………
……………………
再次醒來的時候,視線所看到的是雪白的一片,艾倫差點以為自己身處寒冬落滿了白雪的巨大山谷之中。
但是等視野清醒之後仔細一看,他才發現不對,那雪白明亮的一片並不是被雪花覆蓋的山谷,那宛如鑽石般明亮的光澤、堅硬的模樣,像是成片成片的水晶,將這個巨大的山谷整個兒都覆蓋起來。
……不,這不是水晶,這是巨人化之後凝結的晶體。
在這座巨大的被晶體覆蓋的白晶山谷中,艾倫看到了一個幾乎橫貫了整座山谷的巨大軀體的殘骸。
那似乎是人類軀體的殘骸,可是卻驚人的巨大,哪怕是艾倫巨人化之後,恐怕也只有這個大得恐怖的軀體十分之一的大小。那並不是巨獸人的殘骸,雖然只剩下一部分骨頭看不出外貌,可是艾倫就是有這種感覺,這是和他化身之後一樣模樣的巨人。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艾倫看著這個巨大殘骸的時候,卻不覺得恐怖。
那具巨大的殘骸安靜地躺在被冰晶覆蓋的山谷中,僅剩的骨骸讓人看不出原貌,但是卻莫名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感。
哪怕已經死去,某種冥冥中的威壓感也依然從這具殘骸中傳來,震懾著這個世界,若是意志力稍微差一點,恐怕就被這種震懾力壓得跪地。
那不是恐懼,而是敬畏。
就像是兔子在死去的獅子殘骸之前仍舊會顫抖不已一樣,那是一個物種對於低等級的物種絕對性壓倒的壓迫感。
神威如獄。
除了這具殘骸,山谷空無一物,什麼都沒有。
艾倫也曾經嘗試離開這裡,卻發現自己無法離開這座被晶體覆蓋的山谷——確切地說,是無法離開這具巨人殘骸。
他越發弄不清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甚至說他現在都搞不出自己在什麼地方,和什麼時間之中。
就這樣在空蕩蕩的山谷里待了幾日,正圍著巨人殘骸繞圈的艾倫突然聽到了人聲。
在寂靜得靜可聞針的冰晶山谷里,一點微小的聲音都能無限被放大,所以他清楚地聽見了有不少人走路和說話的聲音從巨人殘骸腳部的方向傳來。
不多時,艾倫就看見了那些人。
那是一群身型高大卻枯瘦的人群,有男有女,都處於青壯年時期,身上披著破破爛爛的布條遮掩軀體,頭髮亂糟糟地散著,好些人身上都還有傷,看起來狼狽不堪。
他們臉色都不怎麼好,發白或是發青,臉頰深深的凹陷進去,破爛布條遮不住的胸口肋骨嶙峋,那不是身體瘦弱,而是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極度的虛弱,所有人看起來都是一副皮包骨的枯瘦模樣。
艾倫的眼微微睜大,在那群如同難民一般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到那個熟悉的面容。
雖然比不久前見到的青年更為年輕,但是他依然認了出來。
如果說被綁在石柱上的埃爾文大概是二十五六歲的面貌,那麼現在人群中那個瘦弱的青年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
胸口肋骨深深地凸著,腹部卻是凹陷得可怕,臉頰深陷,凌亂骯髒的棕發打著死結幾乎凝固成一塊一塊,雙眼無神簡直就跟艾倫記憶中那些翻找著垃圾桶的乞丐一樣。
最讓艾倫無法相信的是,那個青年的目光在看著身邊的人時竟然隱隱滲出幾分畏懼,被別人瞪了一眼就膽怯地避開,結果不小心撞上後面的人,那人顯然罵了一句髒話粗魯地將他推到一邊。被用力推開的青年一個踉蹌才重新站穩,被罵也不敢回嘴,只是將身體縮了縮,往旁邊躲了躲,一臉怯弱地低頭。
靠!那是搞什麼?
在看見那張熟悉的臉上畏畏縮縮和怯弱的神色時,艾倫突然就有一種怒不可遏的感覺。
就像是看到一頭位於食物鏈頂端的老虎突然變成了一隻任人欺壓的可憐兮兮的小白兔,就算他不怎麼喜歡那頭老虎,但是看到那頭輕輕鬆鬆就碾壓了自己的老虎現在被人各種欺負卻忍氣吞聲畏畏縮縮的模樣實在是讓他超級不爽啊!
一副乞丐的樣子都算了,你那個孬種一樣的樣子是怎麼回事!既然叫埃爾文這個名字就別給我擺出懦夫的樣子啊!
你這個模樣簡直讓人不能忍啊混蛋!
就在艾倫在這裡忍不住大罵時,突然低著頭的棕發青年飛快地抬頭看了一眼。
艾倫一下子哽住,青年看的方向正是他所在的方向,他有些發矇,明明其他人都沒有往這邊看一眼,顯然是看不到自己,可是青年那看過來的一眼又讓艾倫搞不清楚對方是不是能看到自己。
那群難民一般的人群走到了附近,顯然他們也發現了這具巨大的殘骸,露出畏懼的表情,躲到了一邊,縮在一塊崖壁之下坐在一起休息了起來。
從他們的談話中,艾倫聽出來,這群人似乎是一群逃出來的奴隸,他還費了好大的勁才搞清楚奴隸這個詞的意思——畢竟在他生活的時代根本就沒有這個詞語。
讓他感到詫異的是,從這些人的談話中聽得出來,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什麼巨人的存在,只有人類。而人類分成貴族和奴隸,貴族對奴隸擁有絕對的所有權,肆意打罵凌|辱,甚至將虐殺奴隸當做日常娛樂,將奴隸完全當做牲畜來對待。
而這群人就是不堪貴族的壓迫乾脆奮起反抗的奴隸們,他們想要推翻那些貴族,卻因為力量不足反而被貴族的軍隊鎮壓,數萬的同伴們幾乎死傷殆盡,僅剩下他們近百人逃進了這座傳說中只進不出死亡山谷中。
沒有巨人?
艾倫想不明白。
就算因為英雄王尚未出現,沒有巨獸人存在,可是那些自稱為神可以化身巨人的傢伙難道不是一直都存在的嗎?
但他現在聽這些人的話里,根本沒有巨人圈養人類的事情存在,也沒有巨人的存在。
對立的只有貴族和奴隸,而那不過是人類其中的一部分在壓迫另一部分而已。
話說自己到底是到什麼地方……根本搞不清楚了啊!
艾倫拚命地撓著頭。
如果有身體的話,艾倫絕對已經將自己的頭髮揉成韓吉那樣亂糟糟的鳥窩了。
……
貴族的大軍就在外面,這群反叛的奴隸們都不敢出去,只能縮在山谷里苟延殘喘。可是人是要吃東西的,就算這裡面很安全,可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些人帶來的糧食吃光了,一個個餓得渾身虛軟無力,眼看就要餓死在這裡。
這群人中最強壯的一個男人站了出來,他好像是這裡的領頭人,這次的暴動也是他帶領奴隸反抗貴族的。他在眾人之間有著很大的威信,幾乎所有人都很信服他。
而這段日子艾倫聽過他們談話,這個男人和應該是埃爾文的青年似乎是一起長大的好友,關係很不錯,很多人都看不起那個怯弱的青年,經常有人拿他出氣,可是只要那個男人眼睛一看過來,那些欺負人的傢伙就立刻老實了。
……奇怪,莫名覺得這個場景似乎異常的熟悉?
艾倫忍不住這麼想著。
真像是以前小時候的他和阿爾敏的相處模式啊。
就在這群人快要餓死的時候,領頭的男人站了出來。
這幾天里他們將這個山谷都搜尋了個遍,除了滿地覆蓋的堅硬的晶體之外,就只剩下山谷里這個巨大的殘骸。殘骸大部分都融在晶體里,露在晶體外的半截都只剩下骨骸,而唯一的例外之處就是胸口那半截在晶體里半截露在外的部分。
艾倫認得出來這是巨人,可是那些從未見過巨人的奴隸卻不知道,加上他們只能站在地上看到屍骸的而一部分而不像天空中的艾倫看到全貌,所以只是以為這是什麼巨大怪獸的殘骸。
對於這個怪獸殘留在堅硬晶體外的骨肉,他們雖然饞得厲害,但是卻仍舊被這具死去的屍體的威壓壓迫得不敢靠近。
到了現在快要餓死的時候,作為領頭者的男人終於下定了決心,不顧他人的勸阻爬上屍骸,將那塊露在外面的怪獸的骨肉挖了下來。
他將肉切開,卻沒有人敢吃,他便不顧自己那位瘦弱的棕發好友的勸阻,毫不猶豫自己先吃了下去。
「我們不能死在這裡。」
用力咀嚼著不知道是什麼怪獸的肉,男人的眼亮得可怕,也堅定到了極點。
「那些貴族要我們死!我們就絕不能死!」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鏗鏘有力,就像是初生的朝陽,讓他的同伴們的眼中再度露出了神采。
「或許有人會責怪我掀起這次的暴動,讓你們被那些該死的貴族追殺,現在甚至可能死在這裡。」
「可是我告訴你們,我不後悔,如果要讓我一輩子都是奴隸,讓我的孩子一輩子都是任人踐踏的奴隸,那麼我寧可現在就死在這裡!」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振奮的力量,像是敲擊的鼓點,一下下敲擊在心底的最深處。
他就像是所有人的支柱,支撐著所有人的力量。
他就像是引領著眾人突破黑暗的朝陽,讓一張張黯淡無光的臉再一次換髮出神采,所有人都在看著他,原本渙散的目光慢慢變得堅決。
「向那些殺死我們親人的該死的貴族復仇!將他們從高高在上的地方拉下來!讓他們知道我們的痛苦!知道我們的力量!」
「就算是奴隸,我們也有想要保護的人,就算是奴隸,我們也擁有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的權利!」
「所以,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吞下第二塊肉,不覺得身體有什麼異樣,男人將肉切開分給眾人。
「沒有毒,也沒有問題,大家先填飽肚子,然後開始考慮接下來該做什麼。」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眾人。
「相信我,我絕不會讓大家死在這裡!」
這邊被男人安撫下來的人們在狼吞虎咽地充饑,那邊艾倫卻是目瞪口呆。
這群人沒有發現,他卻是知道,被男人挖走的那一大塊肉正好是這具巨人殘骸露在晶體外的一小部分心臟。
喂喂,別隨便吃啊。
很難說會不會有問題啊。
他很想沖著那個帶頭的男人大聲喊,可是顯然那個男人不可能聽到他的話,所以他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群人將巨人那一小部分心臟分食了下去。
艾倫吞了一下喉嚨,有種非常不好的預感。
……真的……沒事嗎?
他正在這邊呆住,那邊男人卻是轉身,將自己特意留下來的一小塊肉塞給了自己瘦弱的棕發好友,小聲說了幾句話,這才轉身去安撫其他人。
棕發青年用崇拜的目光看了自己強大的好友好一會兒,這才開始吃東西。說也奇怪,按理說心臟應該都是軟的,別人吃的似乎也都是肉塊,偏偏就他咬到一塊咯牙的硬物。他以為是骨頭也沒在意,只是將周圍的肉都啃乾淨了才發現,那是一塊半個拳頭大小的硬物,呈淺黃色,是個不規則的圓形,上面還有許多小孔和裂縫。
是骨頭么?
他捧著那塊小骨頭看了一會兒,一仰頭,突然臉色一變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棕發青年一個屁股蹲兒摔在地上,驚恐得手腳並用連連後退,一邊臉色慘白地發出驚恐的喊聲。
淺黃色的小骨頭摔在地上,滾了一滾。
「怎麼了?」
聽見好友慘叫的男人匆匆趕來。
「鬼……鬼啊啊啊啊!!!!」
「啊?哪裡有鬼?」
「就在那裡啊!那裡!一個鬼!飄在那裡啊!」一臉驚恐地指著前方的青年神色一僵,「……唉?奇怪,剛剛明明……」
「你是做噩夢了吧?」
「……呃,明明……」
「好好休息一下吧。」
男人哈哈一笑,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走了,留下棕發青年一頭霧水地看著空蕩蕩的前方。
他跪在地上皺著眉想了半天,目光落在前方那個掉在地上的黃色小骨頭塊上,他伸出手,又縮回來,一臉想碰又不敢碰的畏縮模樣。
偶爾有人回過頭來,看到青年那副老樣子膽小怯弱讓人怎麼看怎麼不舒服的樣子,就冷笑一聲轉過頭去。
對他們而言,這個傢伙除了正好是他們最信服的領袖一起長大的好友之外,根本就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累贅,他們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棕發青年沒注意別人鄙夷的目光,或者該說從小到大他早已經習慣了別人用那種目光看待自己。而且他現在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塊小小的黃色骨頭上,一心想要弄明白髮生的事情。
糾結了好半天之後,他終於一咬牙,鼓起全部的勇氣,猛地伸手一把將那塊小骨頭抓了起來。
唰。
在他抓住骨塊的一瞬間,一個身影纖細的少年半透明的影子浮現在他的眼前。
棕發的青年睜大眼,明明對他而言應該是極其恐怖的一幕,在對上那雙彷彿家鄉淺碧湖水般清亮的瞳孔的一瞬,他卻不知為何忘記了害怕。
少年纖細的身影懸浮在半空之中,俯視著他,淺淺的光從後面明亮的晶體折射過來,透過那半透明的軀體。
一眼看上去,彷彿是少年的身體在發著光一般。
彷彿清澈的淺綠色寶石的瞳孔像極了他記憶中僅存於貴族的神殿里華美雕像眼中寶石的明亮,卻比那些死物的寶石更為生機勃勃、沁透人心。
看到那雙眼的時候,就像是能透過那雙眼看到自由地掠過天空的風那一望無際的痕迹。
棕發的青年半跪在地上,握緊手中的骨塊,微微仰著頭,用一種奇異的目光一眨不眨地仰視著那個半空中的身影。
他的唇顫了好幾下,終於發出輕微的聲音。
「……您是……神嗎?」
「哈?」
看著青年用那張無比熟悉的臉露出戰戰兢兢膽小怕事怯弱模樣就恨不得想要動手狠狠抽他一頓的綠瞳少年看著棕發青年那雙明顯是在和他對視的眼,啊的一聲錯愕地張大了嘴。
先不管什麼鬼啊神的……
……這個傢伙……他……看得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