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蓮真坐在梳妝台前,似是有點神思不屬,橫波拿著象牙梳,細細的替她梳著頭髮,那溫潤瑩白的梳子,越發將她的一頭秀髮襯映得黑亮如漆,光可鑒人。寶貞和蕊珠捧了衣服首飾,各自侍立在一旁。
「小主。」橫波見她許久沒作聲,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
蓮真回過神來:「嗯?」
橫波笑道:「這套衣服是我給你選的,你瞧瞧可合心意?」
寶貞聽如此說,便捧著盤再上前一步,盤中整整齊齊的疊放著一襲桃紅雲緞宮裙,上面以金絲綉著精緻的百蝶穿花圖案,蓮真就著她手中略略看了一眼,點頭不語。
橫波笑道:「我知小主對珠翠佩飾等物不大著意,但今日是小主正式參拜皇后及後宮各妃的日子,我看還是。。。」
蓮真輕聲打斷:「這個,你替我拿主意吧。」
橫波笑了一笑,從珠蕊所捧盤中揀了一支鑲嵌珍珠碧玉步搖,珠蕊站在一邊,有些不解的道:「小主一進宮便聖眷憂隆,何以總是憂心忡忡?」
橫波卻輕聲道:「就是因為這樣,才應該憂心。」
珠蕊一愣,還未及說話,蓮真已開口:「寶貞,珠蕊,你們兩個先下去。」
「是。」
見房中已無別人,蓮真方才緩緩道:「橫波,你方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小主心裡在怕。」
蓮真盯著鏡中她的臉:「我在怕什麼?」
「小主是聰明人。」橫波一邊細心替她佩戴首飾,一邊道:「一進宮就封嬪,本就已經逾制,雖說是皇上青目,但皇上的寵愛,既能捧人,亦能毀人,這幾日,後宮這麼多雙眼睛,只怕都在盯著小主你吶。」
蓮真不自覺的將手攥緊,口中卻道:「你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橫波雙膝跪下,低聲道:「奴婢自來是個死心眼的人,如今內務府指派奴婢到了這擷芳宮,指派給了小主,小主的前程,也就關乎奴婢將來的榮辱,奴婢自當想小主之所想,憂小主之所憂。」
蓮真看著她的眼睛,過了半晌,才說了一句:「很好。」
橫波猶豫道:「有一件事,奴婢不知當不當說。」
「你說。」
橫波垂首道:「我知寶貞和珠蕊是小主從家裡帶過來的,但我瞧著,寶貞雖有幾分穩重,珠蕊卻是天真爛漫,一團孩氣,奴婢不得不為小主多擔心一點。」
她說得雖然婉轉,蓮真卻已然明白,她頷首道:「這個我知道,只是她們自幼跟在我身邊,跟我情如姐妹,以後還請你多加調~教。」
橫波答應道:「是。」
蓮真默然了一會兒,道:「這些類似的話,只有我母親對我說過,我離開金陵時。。。」說到這裡她咽下話頭,道:「橫波,謝謝你。」
「奴婢不敢。」
蓮真微微一笑,「時候不早了,替我更衣吧。」
雍華宮的正殿,此時一派喜氣洋洋,花團錦簇,說不盡的祥和氣象。皇後頭戴花絲點翠鳳冠,身著杏黃-色百鳥朝鳳朝服,坐在寶座上受眾新晉嬪妾叩拜大禮,看起來端莊威嚴,笑容又隱隱帶著三分親切:「好了,都平身吧。」
蓮真隨著眾人站起,又在雍華宮首領內監圖山的指引下,參見後宮各妃。皇后左手下方第一位坐著皇貴妃,右手第一位是敏妃,左二便是麗妃了。蓮真參拜的時候也暗中觀察,皇貴妃高貴典雅,不苟言笑,精緻的眉眼之中又隱隱流露一種無可言喻的清冷氣息,令人有些不敢親近。敏妃與之相反,溫柔嫻靜,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笑意,言語亦相當客氣。麗妃又是另外一種感覺,眉若春山,粉腮櫻唇,一雙妙目笑時流盼嫵媚,似能勾魂攝魄,不笑時眼神卻十分凌厲,透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氣。
輪到向她行禮時,她且不叫眾人站起,手裡捧著一蓋碗茶,輕輕吹了吹上面漂浮著的茶葉,這才不緊不慢的道:「這位,想必就是謝蓮真了?」
蓮真怔了一下,回道:「是。」
「抬起頭來。」
蓮真慢慢抬頭,麗妃下死勁打量了一下她,臉色漸漸變得有些難看,過得一會兒,只聽敏妃笑道:「麗妃妹妹,你若喜歡皇後宮中的春山綠雪,臨走時不妨讓皇後送你一些,你盡可帶回同心宮中慢慢品嘗,這幾位妹妹如鮮花嫩柳一般,這樣跪著,我雖是女人,可是也替皇上心疼呢。」
麗妃放下茶盞,譏刺的道:「姐姐果然賢德,處處替皇上著想,可惜儘管這樣,皇上一個月去怡景宮的次數也少得可憐,連妹妹我都替姐姐叫屈,說不得要時時替你提點一下。」
說著目光又瞟向蓮真,不冷不熱的道:「果然是美人,好了,都起來吧。」
皇后見敏妃還要再說,打圓場道:「這春山綠雪是前兒皇上賜本宮的,若是妹妹們嘗著好,我等下每人送一瓶。」敏妃淡淡一笑,這才作罷。
參拜完各妃,蓮真膝蓋已然酸痛,面上卻不敢流露半分,她注意到那個皇貴妃一直沒有說話,彷彿身在無人之境,心中正暗自詫異,皇后已開口:「好了,既然進了宮,以後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從今往後,你們需恪守宮規,和睦相處,盡心儘力服侍皇上,早日為皇家綿延子嗣,都把本宮的話聽進去了嗎?」
眾人齊聲道:「是。」
皇后側過頭,客氣的道:「皇貴妃還有什麼可說的?」
皇貴妃微微一笑,語氣淡然:「臣妾並沒什麼可說。」
「那好,本宮也有些乏了,都跪安吧。」
出了雍華宮,蘇蘊不由得咋舌:「那個麗妃長得可真美,怨不得皇上寵她,可是,蓮兒,我覺得她對你很不友善呢,太史公司馬遷說,美女進屋,就是醜女的仇人,可是要我說,新美人進宮,便是舊美人的仇人呢。」
蓮真緊張的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蘊兒,切莫亂說,你這話若教人聽見,會害了我們兩人!」
慕緋羽道:「看蓮真這樣子,進了宮,倒真成了『鸚鵡前頭不敢言了』。」
蓮真想著麗妃對自己的眼神態度,心中揪然不樂,面上卻笑道:「緋羽,你住至爽齋,可不與我們同路呢。」
慕緋羽笑道:「正是呢,今兒我累了,要跟你們分道而行了,明兒得空再過來看你們。」說畢跟蓮真和蘇蘊揮手道別。
蘇蘊道:「蓮兒,我們進宮以來,還沒好好在這上苑賞玩過,今兒正想拉你們去逛逛,既然緋羽說累,不如我們兩個走走?」
蓮真本不想去,見她一臉的躍躍欲試,想著自己也需走走散散心,便點頭道:「好吧,那就去逛下吧。」
上苑極大,雖已是秋天,依舊花木扶疏,樹影婆娑,一路行來,但見桂花樹滿目流金,秋海棠如火如荼,空氣里到處漂浮著一種馥郁芬芳氣息,沁人心脾。蓮真和蘇蘊到底是少年心性,細細賞玩各處景點,絲毫不覺疲倦,將要繞過木香亭到太液池畔時,一行人忽然從側面小徑行來,蓮真眼尖,忙伸手一拉蘇蘊跪下:「麗妃娘娘吉祥。」珠蕊和寶貞本在一旁說笑,這時也嚇了一跳,立即跟著跪下。
前面領路的兩個小宮女分開,麗妃扶著貼身侍女的手款款上前,口中道:「蓮嬪是來賞這上苑秋色么?可真好雅興。」
蓮真垂首道:「嬪妾不知娘娘在此,衝撞了娘娘鳳駕,還請娘娘恕罪。」
「嗯。」麗妃站在那裡遠眺,慢條斯理的道:「這太液池還剩了半池殘荷,倒是更添秋情。」
旁邊一侍女忙陪笑道:「娘娘說得是。」
麗妃看了地下的蓮真和蘇蘊,話鋒卻突然一轉:「剛才我聽有人在大聲說笑,心中覺得詫異,才過來看看,到底是誰在這宮苑禁地這麼沒規沒距?」
說到最後一句,聲音已轉為嚴厲,珠蕊打了個寒顫,吶吶道:「娘娘。。。」
話還未說完,麗妃身旁的侍女已然斷喝:「大膽!娘娘說話,豈有你回嘴的餘地!」
麗妃嘴角噙著一絲森冷笑意:「碧桃,給本宮將這不知尊卑的賤婢打爛了!」
「是!」
那叫碧桃的宮女走上前去,「啪啪」左右開弓幾個耳光,登時把珠蕊的臉打得紫脹起來,蘇蘊膽小,看著這情景不由得瑟瑟發抖,蓮真臉色發白,顫聲道:「請娘娘恕罪!」
麗妃瞟了她一眼,冷冷道:「恕罪?我是在教你的奴婢立規矩,你可不要不知好歹!」
蓮真不敢再說,可是珠蕊陣陣慘叫入耳,聲聲哭喊可聞,最後連「娘娘饒命」四字都模糊不可分辨,心中不覺大痛,唯有咬唇死忍。
桑蓉遠遠的站著,將這一幕盡收眼裡,心下不忍,不由得開口輕喚:「娘娘。」
皇貴妃看了她一眼,淡淡的道:「你可是又動了惻隱心腸?」
桑蓉垂首不語,皇貴妃神色平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們走吧。」桑蓉卻跪下,低聲懇求:「請娘娘開恩。」
皇貴妃眉頭微蹙,腳步卻停了下來,半晌嘆了口氣,開口道:「去請過麗妃娘娘來,就說我邀她去我那喝茶。」
桑蓉大喜:「謝娘娘。」
皇貴妃不再停留,被一眾宮女太監簇擁著悄然遠去了,桑蓉繞到另一條小徑,快步走向蓮真處,向麗妃請了安,再簡單轉述了皇貴妃的話,麗妃果然將珠蕊這事丟開,帶著一群侍女太監走了。
蓮真等人忙扶起珠蕊看時,只見她臉頰腫脹,嘴角溢血,已是半死過去,蓮真幾欲落淚,桑蓉忙勸:「小主萬不可在這裡哭泣,快帶她回宮醫治吧。」
蓮真強行忍住悲痛,心裡此時對桑蓉充滿了感激,哽聲道:「多謝姑姑。」
蘇蘊和寶貞都嚇傻了,兩人都是臉色煞白,雙目盈淚,這時才回過神來,抖抖索索的,合力架起珠蕊,桑蓉嘆氣:「唉,麗妃最是善妒,只怪你長得太好,以後萬萬躲著她,不可輕惹。你們趕緊回去,晚上我再著人送葯過來。」說畢,眼睛四下看了看,腳步匆匆的走了,不過一會兒,便消失在遠處的重重假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