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北風呼嘯了一夜,清晨時分,天空中尚飛舞著雪花,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巍峨華麗的宮殿銀裝素裹,鋪瓊砌玉,又別有一番味道。
小宮女將李茂引到一所偏殿,叮囑道:「你在這裡等著吧,娘娘如今事多,不一定得閑見你,我先去向高公公他們通稟一聲。」
「是。」李茂陪笑道:「如此就有勞姑娘了。」
見她掩門去了,李茂發了一會兒呆,將身上的黑色斗篷取下來,輕輕抖去上面的雪花,可終究是不敢在椅子上坐下。那日她被關進掖庭獄,雖沒動大刑,但經歷了審問和驗身等事,讓她受到了一場不小的驚嚇,回去就病了,只得向太醫院告了假,在家裡將養了幾個月。養病期間,想到蓮真因自己而受累,想到自己的身份等事,正是惶惶不可終日,誰想某日皇貴妃竟然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過來,賜了她一大堆綾羅綢緞,說替她壓驚,她受寵若驚之餘,總算是稍微安心,這日病體痊癒回太醫院后,便顧不得天氣寒冷,大雪紛飛,趕著來親自謝恩。
那宮女一去,便沒了個蹤影,李茂等了半日,直站得雙腳發麻,一個面目陰柔的中年內監才推門進來,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你就是李太醫?」
李茂雖覺他面生,但辨其服色,知是清泉宮有點地位的太監,連忙拱手道:「是,李茂見過公公。」
那內監道:「娘娘這會兒沒空見你,讓我帶幾句話給你。」
李茂連忙跪下,恭敬聆聽,那內監清了清嗓子,方道:「謝恩免了罷,虧了老天保佑,皇上寬宏仁慈,這次的事總算是過去了,你以後在宮裡,言談舉止要謹慎,要懂得機敏應變,如『在地上撿了手帕』之類云云,實是愚不可及。」
李茂神色羞愧,低聲道:「李茂愚昧,惹出這麼大的風波,多謝娘娘不加怪罪,還賞賜布匹錦緞,實是受之有愧。」
「娘娘還說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還會再賜你東西,只不過下次賞賜的,可就是三尺白綾了。」那太監皮笑肉不笑的,手虛抬了一下:「好了,李太醫,你這就請回吧。」
室內本就攏了地炕,地上又放置著雕金鏤銀的獸足熏籠,卻是一片暖意融融,蓮真坐在炕上,見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針線活,跪著直起身子隔著玻璃觀賞。
橫波從宮女手裡接過一盞熱騰騰的蒸牛乳,小心置於几上,然後笑道:「主子,你好生坐著罷了,小心膝蓋疼。」
「今兒這雪下得可真好。」蓮真臉上露出孩子氣的神情,回眸笑道:「我等下過去看看蘊兒在做什麼,正好邀她賞雪去。」
外面突然傳來一個甜美的聲音:「光是賞雪怎麼行?至少也得備一桌酒席吧。」
蓮真回過頭去,果見小宮女挑起了帘子,蘇蘊一臉笑走了進來,蓮真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見她衣飾華貴,顯是刻意裝扮過,不由問道:「你從哪裡來?」
「我剛從皇后處請安來。」蘇蘊來她這裡極是隨意,自顧自在她對面坐下,笑道:「怎麼?你不準備去看看她么?」
「我前幾日去過。」蓮真隨口道:「皇后最近也不知怎麼了,三天兩頭不好的,太醫院那些人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你又在我面前裝,莫非你不知道她害的是心病么。」蘇蘊說到這裡,自知失言,連忙縮口,恰好宮女也奉上牛乳來,她接過飲了一口,又道:「怎麼不見寶貞?剛我進來時,聽見那邊廂房裡笑聲不斷,那是在做什麼?」
蓮真道:「那是寶貞和宜晴她們在那裡趕圍棋作戲呢。」
蘇蘊抿唇笑道:「究竟是你這裡熱鬧。」
橫波在旁介面道:「都是小主性子太好,平日對她們太過寬待,所以她們越加肆無忌憚,沒規沒矩的不成個體統,倒叫柔貴人見笑了。」
蘇蘊道:「偶爾樂一樂,也是挺好,我身邊服侍的人都跟木頭似的,看著有時反而叫人生氣。」
蓮真笑道:「橫波,你不用在這裡了,帶她們都去歇會兒吧,柔貴人有我伺候呢。」
橫波笑著福了福,帶著小宮女們出去了。
見再無他人,蘇蘊將手中咬了一半的乳餅放下:「慕緋羽現在也不再藏著掖著了,天天在皇後面前侍奉湯藥呢,那殷勤勁兒,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形容。」
「不要在我面前再提這個人了。」蓮真秀眉微皺,又輕輕嘆了口氣:「從相識到如今,我竟不知我到底做了什麼,叫她這樣忌恨我,現在想來,她後來為孩子的事向我賠罪,說是繼續做姐妹,只是為著接近我,找我的過錯罷了。」
蘇蘊半開玩笑的道:「女人的嫉妒可是一劑能置人於死地的□□啊,還好不是人人都如她這般,否則你都不知道死幾次了。」
蓮真道:「我不要得什麼寵,只求平平安安過日子就可以了。」
「是啊,可也不知你是怎麼想的,你不要的,多少人望眼欲穿呢。」蘇蘊道:「蓮兒,我了解你,知你說這話不是矯情,皇上現在新寵不斷,就你跟沒事人似的,倒像比得寵時還過得開心了。」
蓮真見她眉眼間大有幽怨之色,忍不住逗她:「怎麼?你每天想著皇上么?」
蘇蘊不好意思,微微垂了頭:「也不是每天想著,可是也不想每天這樣度日,像可有可無的人似的。」
蓮真默然,過了一會兒輕聲道:「蘊兒,你很喜歡皇上的吧?」
蘇蘊臉微微一紅:「我不知道,喜不喜歡,我總是他的女人,有時。。。有時總是會盼著,會想要呆在他身邊。。。」說到這裡聲音一頓,情緒明顯低落:「若是一輩子都這麼冷清清的,我。。。我真是不敢去想。」
「是啊,喜歡他,才會終日盼著他,才會想要時常陪伴。」蓮真有些怔怔的,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蘊兒,你是不是很後悔進宮?」
蘇蘊苦笑道:「沒什麼后不後悔的,這就是我們的命。」
蓮真安慰道:「你別悲觀,說不定哪一天會有轉機的。」
「你想啊,我現在還算是鮮花嫩柳一般的年紀,姿色也還尚可,可是就那麼幾天,皇上就把我撂下了,慕緋羽費盡心思,也好不了多少,更別提那些進了宮,連皇上的面都沒見到的。你說,等我們年紀大了,會是什麼光景,那些前人寫的宮怨詞,讀來簡直觸目驚心。」蘇蘊輕輕搖了搖頭,低聲道:「現在各州投皇上所好,沒過一日,就獻上一批美人,高麗那兩位公主也總是陪伴在側,皇上哪還能記得我們。」
蘇蘊性子溫柔內斂,平日里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模樣,除了想家之時,從未如此刻般傷感,蓮真心情複雜,看著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過得半晌,蘇蘊勉強笑了一下,又道:「蓮兒,本來你那次懷了龍胎,我。。。我是很為你高興的,心想無論怎樣,你以後都算得靠了,你好了,我。。。我也差不到哪裡去,誰知竟是這樣命苦。」
蓮真微微低了頭:「你想了這麼多,唉,蘊兒,我從不知道,你心事原來這般重。」
「沒辦法,在這裡呆久了,日復一日的過著重樣的日子,就有空閑去多想一些別的了。其實慕緋羽是對的,她知靠自己靠不住,靠皇上更靠不住,便去找一個靠山,這樣,別人會對她另眼相看些,日子至少要好過一些。」蘇蘊看著蓮真:「蓮兒,其實相較於他人來說,皇貴妃對你還真不錯。」
她忽然提到皇貴妃,蓮真面上不由得閃過一絲慌亂之色:「怎麼?」
蘇蘊道:「我覺得你應該借著桑蓉姑姑的關係,跟她走近點。」
蓮真這時已鎮定下來:「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看不明白嗎?從誣告你和李太醫之後,皇后已經徹底失勢了,皇上現在根本不去雍華宮,甚至把後宮大部分的事都交由皇貴妃處置了。」蘇蘊往前挪了挪身子,低聲道:「皇貴妃的父親霍大將軍,最近又活捉了伏羅可汗的弟弟也吉,立了大軍功,她現在在宮裡的地位是穩若泰山,依我看,將來皇后的位置,是必定要落到她身上的,二皇子很可能被立為太子,慕緋羽巴結皇後跟麗妃,算是壓錯寶了。」
蓮真道:「這些事,現在都還很難說。」
蘇蘊看著她的眼睛,認真的道:「蓮真,我說真的,你不邀寵,這可不是長久的自保之法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心為我。。。為我們著想。」蓮真欲言又止,過得片刻,柔聲道:「蘊兒,你別擔心,我們以後一定會好好的。」
冬日晝短,才申末酉初,天色已暗下來,宮裡各處都點起了燈。
「那伏羅可汗的弟弟也吉搜刮的財物甚多,金銀珠玉等物一共裝了七車,連同家眷一起,皆在來京的路上,梁全說皇上對此事甚是滿意,私下誇了大將軍好幾次呢。」高賢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笑容:「文天和等人的胡言亂語,皇上這陣子該是聽不進了。」
「嗯。」皇貴妃懷抱著一個精緻的小手爐,抬起眼皮:「你知道我想聽的,並不是這個。」
「是。」高賢躬著身子,回稟道:「那長生丸,更不比回春丸,皇上服后精神陡增,陽興甚濃,敬事房記檔是不盡不實的,夜晚陪侍在皇上寢宮裡,少則四五人,多則數十人,皇上言服藥之後,身心暢快無比,他不聽從玄真的勸告,已從十日一服,變成五日一服了。」說畢,他將聲音壓得更低:「崔娘真是好手段,高麗兩位公主,幾乎每日隨侍在皇上身側,這些話,是她們傳到奴才耳里的。」
皇貴妃道:「皇上還有別的異常舉止么?」
高賢道:「除此之外,皇上身體易燥熱,這幾日大雪,他隻身著單衣,不肯換上貂裘,趙承恩苦苦哀求,他大發雷霆,內閣幾位大臣為他疏於上朝之事來勸諫,他也沒有召見。」
皇貴妃默然不語,高賢見她並無別話,便磕了頭退下。不多一會兒,沁竹領了四名小宮女進來,其中兩個抬了一個裝著熱騰騰的木瓜湯的銀盆,放置於炕下,另兩個各捧著一疊毛巾,侍立一旁。
沁竹笑道:「娘娘,該泡腳了。」
皇貴妃點點頭,將手爐放在一旁,兩個宮女一邊一個跪下,小心翼翼的替她挽起褲腳,脫下綉有精美花卉的綿綢襪子,皇貴妃剛將一雙雪白纖足伸入水中,又有宮女來稟:「娘娘,蓮小主過來了,等著向娘娘請安呢。」
「什麼?」皇貴妃聽了聽外面的風雪聲,躊躇了一下,道:「叫她進來吧。」
蓮真進來,見了這般情景,微微怔了一怔,屈膝道:「嬪妾給娘娘請安。」皇貴妃道:「免了。」手只輕輕一揮,那幾個小宮女便同時起身,行禮畢,悄無聲息的出去,沁竹和橫波等便也跟著退下。
皇貴妃這才道:「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皇上不是說了,後宮嬪妃以後對你也要像對皇后一般,晨昏定省嗎?」
「可是我也說了,這不合規矩,萬萬不能如此。」
蓮真沒了言語,伸手解下身上的狐腋裘放在炕上,只著一件貼身的銀鼠短襖,挽了挽袖子,在炕下蹲下來,皇貴妃皺眉道:「你做什麼?」
「她們剛正要伺候你泡腳,我來得不巧。」蓮真抬頭微微一笑:「那便由我來伺候你吧。」
「不不,你起來!」
「你不用擔心,這個我會。」蓮真伸手按住她,只覺她雙腿僵硬無比,忍不住抬起頭來,卻見皇貴妃雙手抓緊炕沿,那不知所措的模樣,與往常判若兩人,蓮真星波朦朧,心間漾起溫柔的漣漪,低低叫了一聲:「冰輪。」
「你。。。你不要如此。」
蓮真嘴角露出一絲甜美的笑容,柔軟的手掌一邊替她輕輕按揉著,一邊道:「今天蘊兒過來,跟我說了很多。」
皇貴妃神情窘迫已極,只隨口道:「嗯,說什麼?」
蓮真不答,卻輕聲吟道:「乳烏啞啞飛復啼,城頭晨夕宮中棲。吳王別殿繞江水,後宮不開美人死。」
「皇上冷落她已久,她悶悶不樂,憂心以後么?」
「嗯,她平常跟我玩鬧,說說笑笑的,但我今天才知道,她心裡原來這般寂寞。」
皇貴妃跟她聊了幾句,身體也漸漸放鬆,蓮真垂著頭,衣領下的肌膚瑩白如玉,陣陣清幽如蘭的香氣直沁入皇貴妃鼻端,皇貴妃心裡不禁微微一盪,輕聲道:「她寂寞,那你呢?」
「我不寂寞。」蓮真雙頰酡紅如醉,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因為。。。因為有你。」
皇貴妃伸出手,輕輕勾起她的下巴,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已輕輕含住她的上唇,蓮真腦子裡一片空白,唯覺她呼吸溫暖急促,雙唇柔美嫩滑,下意識的笨拙的跟她唇齒相纏,可是她的親吻,她傳遞過來的熱度,似有著無窮無盡的魔力,幾欲將自己融化開來。
北風夾雜著雪花,仍在窗外咆哮著,暖閣里的幾盞燭光輕輕搖曳著,映得滿室皆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