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崑崙鏡 1
高師傅從未見識過比這張臉更叫他畏懼的存在。他不是懼其樣貌醜陋或是可怕,而是懼其有著如神祗英靈般威嚴的臉。
他的臉若精雕玉琢的白岩,光潔,冷硬,就那般穩若泰山的停駐在熔漿烈火之中。由他自身飛蓬的長發所化的流火正順著他的鬢角蜿蜒而下。那流火連高師傅腳下的岩石都能融化了,但卻不曾在他的面上留下絲毫痕迹。
身形高壯的高師傅一直都以為自己足以傲視群雄,但如今在燭龍面前一站,他才發現自己竟渺小如蚍蜉,非仰面不得已觀其局貌。即便是已經竭盡全力的踮腳抬頭,他也依然只能勉強越過燭龍那布滿朱印的肩背,好瞧清燭龍的口鼻。
但看清與沒看清彷彿又沒什麼差別,因為燭龍生的太過巨大,即便是尋常的人的五官按在他的臉上,想來效果也與此時並無多大分別。
然而高師傅害怕的並不只是燭龍的巨大,他害怕的是自己如此近距離的站在了這張巨大的臉跟前,卻並不曾感受到哪怕一絲活物的氣息。
在這個氣氛猶如凝滯固化的地穴裡頭,所有人的視野都被熔漿烘烤到變形扭曲了起來,倘若此時能有一陣清風自他們面前掠過的話,想必給眾人的感觸定是十分鮮明的。
但說來也奇怪,如燭龍這般巨大的生靈,竟會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呼吸。
莫非他並沒有醒過來?
高師傅膛目結舌的盯著燭龍那半張不知美醜的臉看了半天,他甚至還沒能看到對方的眼睛,心裡就已經不自覺的生出一種莫名的敬畏來。待到他忐忑不安的跳躍起來,他這才如願以償的瞥見了燭龍的眉眼。
正如高師傅所猜的那般,燭龍根本還沒有醒過來。他就那麼沉寂的靠在自己盤好的長尾上,點綴著金液的長睫恍若石頭雕出來的浮雕一般,紋絲未動的貼附在他那光潔的玉面上。
他緊閉的眼瞼既沒有顫抖,也不曾映出來迴轉動的眼珠的痕迹,但卻有兩圈類似眼珠的金輪正似有如無的閃現在他眼瞳的位置上。
除此以外,燭龍就只是寂靜的闔眼靠在那裡沉睡而已。
饒是如此,跳躍著窺探燭龍的高師傅卻仍舊可以感覺到一抹深沉又銳利的凝視,彷彿沉眠中的燭龍正透過自己的眼瞼看著他似的,這種詭異的覺悟令他渾身的汗毛都忍不住豎起來了。
虧得燭龍至始至終都未曾睜開眼睛看高師傅,不然他只怕馬上就要跪下去求饒了。
隨著燭龍緩緩抬手的動作,整個地穴都已經開始劇烈的動蕩起來。穴洞中蓄滿熔漿開始激烈的噴涌翻攪起來,以至於進入此地的一干人&妖皆慌了手腳。
可供他們停腳的地方越來越少,而熔漿卻還在不停的高漲,他們便是想要逃到岩壁和穴頂上去,也依然要面對上頭不斷汨汨流下的熔漿。
高師傅也被震得有些站不穩,但他卻並不敢隨意的碰觸到燭龍的身軀。在他惶恐不安的內心深處,彷彿已經隱約生出了一種預感,那就是,倘若他不慎碰觸到了燭龍,那沉眠中的燭龍勢必就會醒過來。
越想越不安的高師傅再不敢繼續站在這裡了,趁著其他人&妖皆都忙著自保,他便又悄悄兒的準備偷溜了。
「啾啾啾!」被燭龍扣在手心的浴火掙扎著從燭龍的指縫間探出頭來,待瞧見高師傅那狼狽逃竄的背影后,他便發出了極其鄙視的嘲笑聲。
「站住!高師傅——」險險穩住身形的季厘國人見高師傅又逃,便不約而同的甩出囚妖索阻攔高師傅。
手腳皆被綁了個嚴實的高師傅被迫從燭龍酷肖凡人的腦袋邊呼嘯而過。
沉眠中的燭龍彷彿是被高師傅掠起的疾風驚擾到了,原本紋絲不動的眼睫輕顫幾下,然後就突然睜開了眼睛。
地穴一下子明亮起來,彷彿烈日的光輝直接穿透了深厚的地層直接照進來了一般。
眾人甚至有種要被這般刺眼的白光亮瞎眼睛的錯覺。他們一邊發出驚異的低呼聲,一邊本能的用袖子遮住了眼睛。與此同時,地穴里酷熱之際的炎氣突然就如被水澆滅的火一般飛快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透骨的寒冷。
直面燭龍巨眼的高師傅只覺自己的意識驟然跌進了一團神秘又輝煌的光影之中,在那一瞬,他似乎知曉了燭龍是何等的存在。
他既是日月,又是風雨。他的呼吸即為冬夏,四季輪轉於他的吐納之中。
在他閉目睜眼之間,晦明即現。終天之頂,極地之淵,萬物皆沐其光輝而又浴其黑暗。
僅僅是剎那,高師傅便由原本的不以為然轉變為了敬畏。他終於深刻明了了蠻牛為何會那般忠誠於黑三郎。
因為他是燭龍。
儘管燭龍很快又閉上了眼睛,但高師傅卻依然還陷在那深刻的感悟和激動之中。
那樣叫黑暗都無所遁形的白光如來時一般突然的消失了,等眾人驚疑不定的放下手后,他們這才發現整個地穴都已經叫冰雪封住了,而燭龍的肩頭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身影。
他生的一副天真討喜的好相貌,當他眉眼彎彎的嬉笑之時,眾人便可以瞧見他的左臉上顯出一個可愛的梨渦來。
但那般叫人心悅神怡的容貌並不能掩蓋他那半身的硃紅色長尾,特別是當他頑皮的用尾巴捲住燭龍的手指並開始嬉戲之時,眾人馬上就瞧出來他同燭龍的身姿極為相似。
妖怪們嚇得幾乎沒趴下。方才高師傅只是從燭龍面前晃了一下,就直接被凍成了一坨冰雕,現在還直挺挺的戳在地上沒有動靜,也不知是死是活。這會兒又突然冒出一條小燭龍來,他們自然要驚恐。
「燭龍——有兩條?」
「小郎君!」早已見過浴火這般模樣的東橋總算穩住了心神,他小心翼翼的靠近燭龍,又對高處的浴火招手道,「快下來——」
「我才不要下去呢!」玩心正熾的浴火抬頭叉腰道,「我要跟我爹爹在一起!」
東橋有些著急,經過方才那麼一鬧,他也已經明白過來了。想必是因為身為精魂的黑三郎未曾回歸本體的緣故,是以眼前這燭龍根本就沒有真正清醒過來。他伸手護住浴火,抑或是因為被高師傅驚擾得睜開過眼睛,都不過是本能所為。
沉眠中的他不過是抬了下手,大地就為之動蕩崩塌,他不過是睜了下眼睛,日月就為之換位,他不過是溢出一點氣息,此地就生生被冰封了起來……他無意中舉動都能影響如此巨大,若等他清醒過來,那豈不是會更厲害?
東橋越想越覺得可怕,一時間竟有些不敢喚醒燭龍了。
「小郎君莫要鬧了!」覺察到另一波地震即將襲來,東橋慌忙阻止浴火道,「黑郎君正在休息,你這般吵鬧,怕是要吵醒他了——」
「才不會呢!」浴火甩著尾巴道,「這裡的爹爹老是在睡覺,不管我怎麼叫他都不會醒過來。」
說著他又伸手抓住燭龍飄忽的頭髮,然後就如一條靈活的小蛇飛快的爬到了燭龍的腦袋上去了。
他爬得那般高,離燭龍太近的東橋等人根本就沒辦法看見他。這叫東橋十分為難。
秀秀捨棄了季厘國族人寬厚堅實的肩膀,並大膽的在積雪裡走了幾圈。等將鬆散的積雪都踩實了之後,她這才跑過去查看高師傅。
薄冰里的高師傅仍舊保持著敬畏且神往的神情,秀秀踮著腳對著他哈了幾口氣,然後用手指在發白的冰面上寫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她寫的是書獃子教她的成語,因為高師傅現在的姿勢實在是有些搞笑,所以秀秀就十分應景的寫了「手舞足蹈」四個字。
但此時在此的所有人&妖皆都十分恐慌,除了少不更事的秀秀,其他人完全都沒有任何興趣關注高師傅的動作。
「高師傅是不是已經凍死了?」秀秀等了許久也不見高師傅動彈,這才有些擔憂的問東橋道,「東橋,我們是不是也會被凍死在這裡?」
「不會的。」東橋板著臉嚴肅道,「這些冰雪過不了多時就會化掉了。為了安全起見,你還是不要隨便下地了。」
邊上的族人聞言便又俯身將秀秀扛了起來,接著過不了半盞茶的功夫,地上那些積雪就被重新流動起來的熔漿悉數融化了。
秀秀對這裡已經有些膩了,她迫不及待的想出去見青衣和黑三郎,但是這條路根本就不是之前賬房先生帶她走過的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出去了。
「東橋,我們還是去找賬房先生問路吧!」不願繼續呆在這裡的秀秀噘著嘴道,「秀秀知道他在哪裡!」
「哪裡?」東橋詫異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有這個!」秀秀將自己的寶貝菱花鏡展示給東橋看,「這個是三郎哥哥給我的寶貝,秀秀可以在裡面看見賬房先生!」